四目相对,老人浑黄的眼珠紧盯着他。
见状,江有信连忙上前:“玄序,注意礼数。人家先生他……”
忽然,老人喑哑着喉咙,道:“七百三十九件中,我只见过一例。”
“多谢先生。”
语落,卫玄序施了礼便立刻拿起解星草离去。
江有信急得大喊:“卫玄序!!”
倒是先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似是宽慰:“你不明白。一命换一命,是走投无路的人最后一点奢望。”
烟雾环绕中,他又佝偻着脊背消失在炉鼎之间。-
雨全然湿了卫玄序的衣衫,他急匆匆地穿过满庭芳的庭院。
迎客连忙在身后跟:“卫公子!卫公子!”
卫玄序一律置之不理,上了楼梯,而后重重把房间上了锁。
未几江有信也追了上来,砰砰砰愤怒地敲砸房门:“卫玄序!你给我出来!你冷静点!先生他都说了,就算试药那后果也未可知!更何况那毒性是什么你根本不知道!卫玄序!你给我开门!卫玄序!”
忽然,卫玄序指尖刺出一道金光,霎时间,整间屋子便立刻形成了一道结界。
江有信的声音忽然小了,卫玄序坐在桌案前,低眉看着手中的解星草,猛然抬手,毫不留情地丢给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对不住。”
但凡是修真之人,体魄精力皆比寻常人要强劲不知数倍,寻常风寒几乎都极少沾染,就算染了百花疫,也不至于短短两个时辰之间就恶化得如此严重。
别人不知道为什么,但卫玄序再清楚不过。
他和宋烨喂给肖月的回元丹,根本不是什么强身固体的补药,而是一道极其缓慢的咒法,通过数年如一日的服用,回元丹会渐渐逼入肖月的五脏六腑,最后形成一道操控的符咒。若是以后肖月飞身金麟台,他的命依旧攥在不羡仙手里。
如今回元丹的枷锁快要结成,所以肖月才会元神虚弱,所以百花疫才会在他体内肆意。
此刻卫玄序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好恨。
恨怎么走都没有出路,恨怎么走都望不到尽头。
卫玄序用真气将解星草炼成一碗漆黑的浓汤,粘稠的亮色里映着他的倒影。他现在好狼狈。一饮尽。
没过多久,卫玄序便感觉自己每一寸肌肤都像是在被烈火灼烧。
难忍的痛楚后知后觉地钻上来,像无数只生长着巨颚的虫在他体内啃咬,他疯狂转动着内丹抵制,可是没有用。
一股股洪水般的痒意又冲击上来,他孤立无援地在其中挣扎,不得喘息。
忽然,卫玄序在混乱之间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了。花满庭的屋舍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雪。
他立刻分辨出来这是幻象,紧咬牙根奋力将自己从其中剥离。可突然。
“曦儿!”
一道温柔的女声在雪地里飘起来。
卫玄序愣住了,一转头,许久未见的母亲姜岚穿着一身贺服走上来,火红的颜色在冰天雪地里格外引人注目。
姜岚略带嗔责地走上来,缓缓蹲在他身前:“你父亲说你两句你就跑,你跑什么?萧关就那么大,你跑到哪里,你父亲都找得到你。”
卫玄序难以置信地望着姜岚的眼睛,她温柔的瞳孔里,倒影着一个小男孩的脸。
那时他四岁。那天是他的生辰。
话音刚落,一个挺拔的身影气冲冲地就从清堂里钻出来,他手里高举着戒尺,骂:“卫曦!先生平日里教授你的那些礼节,你都学到哪里去了?你给我过来!”
他呆愣地站在原地,望着父亲卫子成一步步逼近。
戒尺眼看着就要落下来,姜岚好不客气地手下挥出一道真气击打,随后她挡在卫玄序面前:“小孩子嘴馋,提前去小厨房尝一口鱼怎么了?那鱼本来不就是给他做的?更何况今天是他生辰,他提前吃两口又怎么了?”
见夫人护短,卫子成举着戒尺无能狂怒:“长辈宾客还没入席,还没动筷,他一个晚辈这叫什么礼数!”
姜岚不让:“礼数?什么礼数?吃你卫子成一块鱼都不行了?吃你一块鱼你就心疼成这样了?他是你儿子还是外面那些人是你儿子?”
卫子成猛地被呛一口:“你……!”
姜岚直言:“你给儿子道歉。”
闻言,卫子成被气得说不出话,眼里怒不可遏,狠狠在卫玄序脸上刮了一眼后,气闷闷地拂袖而去。
他走后,姜岚又蹲在卫玄序身前,用手背擦着他的脸:“曦儿,别哭啦。你爹他脑子有病,你就让让他,别哭啦。”哭?
卫玄序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没有哭。
这些眼泪是从哪里来的?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被姜岚拉去了屋子里,她扶着他找了个椅子坐下,招呼下人把小厨房里卫玄序吃了两口的清蒸鱼端上来。
“曦儿啊,饿了是不是,快,你先吃两口,离宴席还有好几个时辰呢。”
卫玄序听从地捏起筷子,而姜岚在一旁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是不是伸出手在他脑袋上亲昵地摸一把:“呦呦呦我的曦儿。”
碟子里的鱼很大,他正吃着,忽然一抬头,姜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砰!!
“快跑——!!!”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声嘶吼,卫玄序立刻扔下筷子跑出去。
乌云漫天卷地,无数道剑尘引来了天上的雷鸣轰隆作响,一道道绛紫色身影如旱灾时的蝗兵,凶猛地扑上来撕咬,所到之地寸草不生。
在混乱中,卫玄序的目光急忙锁在姜岚身上。
她身上的红色贺服已经脏得不成样子,披头散发地守在结界门前守着,所有人都在往里逃,只有她没有,她是卫家的夫人,她要守。
卫玄序跌跌撞撞地向姜岚跑去,刚想开口说话,姜岚就猛地一把推他入了结界。
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要去拉母亲,可一转身,结界的入口已经被封上了。
姜岚没有进来。
紧接着,乌黑的天野上骤然滚落下无数块巨石,上面燎着绛紫色的篝火,雨滴一样洒落下来。
卫玄序听见耳边有人呐喊:“落了!天雷落了雨!!”
好多人都在拉着他把他往结界中心拽。
他拼尽全身力气往那已经被封存的入口跑,一路上东倒西歪,头顶是一声声令人恐慌的巨响。
在最后一刻,有人捂住了他的眼睛:“卫曦别看。”
可他还是看见了。
姜岚被巨石砸成了一滩碎肉,碎骨头和内脏血肉模糊在一起,只有她那双断手是完好的,完好地贴在结界上,还停留在维持阵法的姿势。
有许多人把他往回拉,卫玄序就跟着他们一起往后逃。逃到了哪里,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别人给他水,他就喝,给他东西吃,他就吃,吃的是什么,他不知道。
有人说他像是死了一样。
卫玄序仅有的理智暗暗告诉自己并没有,可直到他听见卫子成和卫家一众弟子引颈自尽的消息,他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没过多久,一个绛紫色华袍的人,送来一道绛紫色木函封的上令。
他又回到了不羡仙。
小小的卫玄序走在熟悉的院落里,每走一步,脚边都可以踢到还没完全清扫出来的碎骨头和粘肉。
他第一个冲进去的房间就是姜岚的,他想去看看母亲到底还在不在。
门窗已残破,只需要轻轻一推,那破门就轰然敞开。
卫玄序走上去,房间里静悄悄的,桌子上吃剩的清蒸鱼还在,鱼头躺在盘子里,眼珠浑白地死死盯着它,而鱼身已经腐烂,正向整个屋子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鱼腥臭气。
砰得一声,木凳子倒了。
卫玄序跪在地上,扶着凳子止不住地干呕。
紧接着,院落里似乎突然飘出来了成千上百道黑影,在卫玄序惊恐的目光中,他们张牙舞爪地向他逼来。
“你的命本该是我们的。”
“你还活着干什么?”
“你不过只是个弃子。”
“你去死吧。”
“卫曦,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许多鬼影飞上来,咒骂着,叫嚣着,伸出铁绳索一样又长又有力的手将他团团裹住,掐着他的脖子要他去死。
卫玄序疯狂运转体内的真气,却怎么也赶不走他们。
遮天盖日的黑色,几乎把太阳都要挡住。
忽然间,不羡仙就变成了一座黑色的囚笼,一年又一年,卫玄序一直在里面拼了命地挣扎,他变得越来越强壮,力气也变得越来越大,可身上的鬼影缠绕得也越来越紧。
他奋力地向不羡仙的大门爬过去,背后成百上千只鬼魅就喧嚣地把他往后拉。忽然。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终于有阳光一瞬间地刺进来,把里面那些魑魅魍魉照得落花流水四处逃窜。
卫玄序抬起头,望见肖月笑意盈盈的脸。
“卫曦啊。”
那一瞬间,卫玄序突然明白。
不是他救了肖月,而是肖月救了他。-
轰一声,卫玄序封印的结界被江有信猛地撞开。
江有信一进门,就望见倒在桌案上的卫玄序:“玄序!”
他连忙上前,扶他起来:“玄序?玄序你坚持一下。”说着,便冲门外吼,“郎中!郎中!进来!”
一排候诊的大夫立刻鱼贯而入。
卫玄序浑身是汗,脸色苍白,虚弱得连抬起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了。
江有信紧张地盯着他的脸,望见他干裂的嘴唇不断翕动。分辨了好久,直到他瞥见桌上那碗沾着血的玉碗,他才知道卫玄序说的是什么。药成。
快去救肖月。
◇ 第84章 一滴没有了
卫玄序听着门外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桌子上是昨夜里他吃下的汤药,味道过了一夜竟也未曾消散。
解星草的余毒在卫玄序体内已经消融得差不多了,可他苍白的面色显示他的身子依旧虚弱非常。
紧接着,卫玄序从床上爬起来,简单在身上披了件外衫。
他站在铜镜前,手一挥,真气立刻使那铜镜变成了用于通信的咒术,片刻后,宋烨出现在铜镜里。
他见到虚弱的卫玄序,先是一惊,问:“曦儿,发生什么了?”
元京发生了许多事情,一时难以解释,和宋伯多说了也是无益处。
于是卫玄序开口道:“水土不服,又正逢雨期,不要紧。”
闻言,宋烨眉眼略微舒展:“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百花疫。是肠胃又不舒服了吗?”
卫玄序点头:“是。”
“你要多注意休息,防疫也要千万做好。你平日里用的那些药,我也都给你装在了随行的木函中,你要记得用。”
接着,他又说了许多寒暄,卫玄序都一一应了。
忽然,卫玄序话锋一转:“宋伯,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说。”
“福禄书在哪里?”
闻言,铜镜里的宋烨明显面色一僵:“金麟台的已经叫你去过了?”
卫玄序应道:“昨天已经见过了。从砚明此次特地叫我来元京,就是为了拿到那福禄,恐怕也是为了和肖家备战,以借仙台铸造兵甲。”说着,他顿了顿,“宋伯,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有告诉我不羡仙有这叫做福禄的书册?它现在又在哪里?”
宋烨脸上露出难言的愁容:“曦儿,我不是刻意要瞒你,只是那福禄书本就不在不羡仙。”
“那又在哪里?”
“我不知道。”
闻言,卫玄序顿了顿,执拗地喊了声:“宋伯。”
宋烨:“我没有骗你,曦儿。当年雷暴日后,那本书册就下落不明,我私下去寻了十几年,依旧没有任何踪影。”
卫玄序凝望着他:“宋伯,为何这件事你不与我说?”
宋烨长叹一声:“曦儿,一切等你回来,我再细说给你。”
卫玄序眸低微动,心里的忧虑几何倍地增长。卫家可能有唤醒仙台的办法,但宋烨却在过去的近乎二十年都一直没与他言说,是不是雷暴日和福禄书有关?还是另有其他什么隐情?
黑色的迷雾搅得他心绪难安,可最后还是轻声应下了:“好。”
紧接着,卫玄序话锋一转:“宋伯,萧关的疫情如何了?”
宋烨道:“近日病例多了些,可还好,大多都是从外城流入的,几乎都是轻症,已在城里的疫所隔离开了。”
“防治如何?”
宋烨:“督守府拉着千钟粟出钱,萧关其他吃供粮的大小家族也跟着凑,现存现银约五百七十万两,预备向各城调配药材和物需用。”
卫玄序眉间起了疑色:“这件事督守府也要扔给不羡仙?”
宋烨叹了一声,语调里满是无奈。
卫玄序肃声:“宋伯,涉及银钱的相关,每一笔都要过三次账,一分都不能有差错。”
宋烨点头应了。
良久,他忽然又问:“肖月可安好?”
门外侍从和郎中的脚步声还连绵不断,一片碎步声里,焦灼也被几何倍地拉长。卫玄序旁边不远就是肖兰时的屋子,如今一夜已经过去了,药也喂下了,人还一直没有要苏醒的征兆。
卫玄序含糊应答:“还好。”
宋烨继而点头:“你们此行去元京一趟本就是要去试探金麟台从肖两家,你要时刻注意两家动向。还有肖月的回元丹,也要每日督促他食用。我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两个要多加小心,相互多加照应。”
听着,卫玄序突然默了。
良久,他的语气有些疲惫:“宋伯,把肖月送去金麟台,这真的是对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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