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为了什么付出生命么?”缇娜像是在透过他凝视着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什么人?”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奥卡姆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与此同时随行医官回收器具的手似乎抖了一下,努力把呼吸放得更轻。奥卡姆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问什么,但看清了缇娜的表情后他改变了想法。
“……会的。”奥卡姆垂下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鼻尖。不知道为什么,他眼眶已然通红,似乎随时都要落下泪来。医官蹑手蹑脚离开,而缇娜看着他却猛然想起来一件事:奥卡姆·斯莱菲德,是在第三交换站那场袭击中,前任元帅亲卫队的唯一幸存者。
二十七名亲卫队成员,除他以外全部阵亡。可随后因为维特被问罪,本应被致以崇高敬意的亲卫队成员们却陷入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局面中,联盟高层普遍不愿再认可他们的牺牲,甚至怀疑这些人可能本来就是被维特策反的同谋者。他们的名字无法被镌刻在联盟的慰灵碑上,甚至连骨灰都失去资格被放入陵园。
最后在李登殊的据理力争下,军部为他们举行了一场小型的追悼会。不过即便有继任元帅的一力支持,前来参加悼念的人也屈指可数——毕竟维特的身份和立场问题成了联盟目前最大的政治丑闻,旧有对他歌功颂德者转头便叱骂他是无心无德的叛国者,而原本和维特走得近的官员也各个急于把自身摘出来、对其避之唯恐不及。
那天是个阴雨天。
他们在赶在会谈的间隙折返默斯顿,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缇娜记得唯一幸存的孩子捧着亲卫队成员的遗物,在李登殊的陪伴下走进了陵园。称对方是个孩子全然不夸张,毕竟那个少年不管年纪还是心智都尚且没有长开,但却莫名让缇娜有种模糊的熟悉感。
缇娜看着他亲手在泥土里挖出一个浅浅的坑洞,一个个念着那些牺牲者的名字,将怀里那些沾血的苍银白鹿勋陆续郑重放下。奥卡姆在李登殊的陪伴下把二十六位前辈沾血的苍银白鹿勋埋在了慰灵碑下——出于给李登殊面子,那些联盟高层对这件事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过于追究。
而不知道念到第几个的时候,那少年的嗓子就彻底哑透了。他发红的眼眶看起来即可怜又满怀不甘,最后咬着牙把‘他们’一点点埋葬。
封土后,他把额头靠在慰灵碑上,怒睁的眼睛最后还是满溢了泪水。他为他们鸣不平。想要嘶吼、想要发疯、想要撕碎这不公的一切。可奥卡姆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勇敢,毕竟到最后他才是唯一被保护的人。
奥卡姆最终放声大哭。
他喊着希斯卡的名字,喊着那些他熟知、却再也回不来的人的名字。
“为什么只留下了我!!”他哭喊着,怒张着赤红的双眼、以头抢地:“为什么偏偏只剩下最没用的我啊!!!”
所有人静静看着他发泄,雨中李登殊亲自为他撑起了伞。而后等他把情绪宣泄了一个彻底,才抬手擦干他的眼泪。
“就是因为只剩下了你,”李登殊把奥卡姆自己的苍银白鹿勋交还给他:“所以才要好好的活下去。”
……
那场追悼会缇娜到了最后才走。
她不太清楚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一直驻足,可某种模糊的情绪让她出于自我保护一般地不想细究这一切。而直到所有人散去,她等着李登殊一起走出陵园时,李登殊回头远眺了一眼慰灵碑,突然道:“你也觉得很像么?”
“什么?”缇娜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问道。
李登殊抿了下唇。那点薄淡的情绪说不出是感伤还是缅怀:“……那时候的我们。”
缇娜恍然大悟。
那时候的他们,是啊,那时候的他们。
刚从军校毕业的那年就投入了窃国之乱的战场,在短时间内死伤者过半的残酷战场上,缇娜数不清自己曾经带回多少同袍的尸体,她曾经也因为无法把好友的遗体完整带回而歇斯底里,而到了第二天还是只能冷静地投入战局,只为了更多的生者。
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愤怒、那样的难以言说,有时候缇娜甚至怀疑,正是始终怀揣着那种愤怒,她才走到了今时今日。
而到了现在她看着奥卡姆的脸庞,却又清晰回忆起了当时的一切,回忆起了她当时究竟为什么而愤怒。
“你会后悔吗?”缇娜问:“为自己?为他们?”
“……”奥卡姆摇了摇头。
缇娜沉默地点了点头,不愿再进行这个话题。飞驶的快行舰也开始下滑降落,当她再次看向窗外的时候,奥卡姆突然道:“上将。”
“怎么?”缇娜回头。
“希斯卡前辈曾经告诉过我,人的一生或许会为两种东西而奋斗,一种是有形之物,另一种是无形之物。有形之物可以是所想守护的人事物,而无形之物将作为毕生的信仰镌刻进灵魂里,不死不灭。”
“这两种东西都难能可贵,是以不管遇到了哪一个,都将是毕生极其幸运的一件事情。而在我看来,我这辈子最为幸运的一件事,就是曾经作为元帅亲卫队的一员,遇到了诸位前辈们。”
“……”缇娜看着他,露出了陷入沉思的表情。而奥卡姆则垂了下眼睛,片刻后仰头道:“我不后悔。”
快行舰在着陆后很快停稳。缇娜微微颔首为这场对话做了个了结,而后起身朝着洞开的舱门走去。
与此同时奥卡姆倏然起身,朝着她的背影道:
“所以我想上将也不会后悔……!”
这句话让缇娜驻足,偏头向他看了一眼。奥卡姆没错过这个眼神,他顿了顿,而后低声道:“弗兰中将,他也不会。”
缇娜一愣,而后笑了:“我也希望。”
……他不会后悔。
……
废墟的另一端,层叠的碎石瓦砾之下突然伸出了一只手——而随着那只手的出现,废墟逐渐显露出一个洞口。满脸灰尘的弗兰先是靠着自己的单臂撑了上来,在确认没有危险后又把坑洞中的人抱出。
跪坐在地上的弗兰蹭了蹭他的额头。用药后言泽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此时正沉沉睡着。
弗兰仰头看去,抬眼时脸颊上还有干涸的泪痕。
空中远走的快行舰已经成为了一个小小的、遥远的黑点。可是弗兰还是凭着某种莫名的直觉,感知到姐姐正在那上面。
缇娜抠响扳机的瞬间,他是真的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可是硝烟过后他并没有感受到袭来的痛意,睁开眼只看到姐姐以某种极为复杂的表情垂下了手。
而在他身后,原本阻拦他去路的某处障碍物已经消失了。
“从今天开始,”缇娜看着他道:“为了联盟,为了奥斯本家族,弗兰·奥斯本已经死去了。”
弗兰脸色一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缇娜俯身揉了揉他的头,像是有点不舍。
“可是身为我的弟弟,弗兰,我希望这是你想追逐的人生的开始。”
“走吧,别回头。”缇娜避开了他的眼睛,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后悔……”
“祝你幸福。”
弗兰没有再像刚转身和姐姐背道而驰的时候那样哭得一塌糊涂,他抱起言泽,转头向反方向走去。
而就在他转身后不久———
在快行舰消失的方向,一道摄目的明光冲天而起,转而迸发出一声震天裂地的巨响!
第183章 救赎
时间回到半小时前——
被挟持的莫里安即便被艾尔如此胁迫, 也表现得格外游刃有余,没有丝毫慌乱。
“你明明知道的,安斯艾尔。”莫里安盯着他的眼底:“你的存在只会让所有的一切继续更糟糕。你就像他人生命中的崩落γ, 不仅没有为他人带来一丝光亮,还会把别人也卷进深渊里。”
“从来就是这样。”他低声道。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言语,艾尔眼前似乎闪过了很多人的影子。即便艾尔已经坚定了自己的内心绝不会再动摇分毫,但还是被刺痛了。
身经百战的莫里安绝不会错过这样的破绽, 又或者说他一直在等候的就是这样的破绽。就在这瞬间, 莫里安突然勾了下手。他微微错身避开了艾尔的枪口,在脱离致死范围后马上大刀阔斧地冲艾尔肋下一击。而他错身缝隙间,磁暴枪的爆裂声瞬间炸响,艾尔只觉得刚刚屏蔽痛觉不久的身体似乎像被撕裂了一样, 而他咬牙在那瞬间把枪口下压,如出一辙地击中了莫里安肋下。
尽管换旁人来看艾尔的反应已经绝对称得上是神速,但只有艾尔明白那转瞬的迟疑扩大了多少自己的劣势。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霍路德甚至没有看清楚其中的细节,就已经被谁径直压倒在地, 在一地碎石中摔得满脸是血。沃纳在后面哀叫了什么,而眼前只剩下滚滚浓烟,和接连迸发的火光。
片刻后莫里安被人从浓烟中拖出来,被击中的前任元帅捂着流血的伤口, 瞳孔因耳鸣有些涣散,但片刻后他就清醒过来,发出的第一道指令就是:“快!找到他!杀了他!”
卫兵们领命而去。而盘旋其上的快行舰们也开始低空飞行着开始搜寻。不过在浓烟散去后, 他们并没有找到安斯艾尔的踪影, 地上只余下稀稀落落的血迹。
*
艾尔靠着仅存的意志力趁着浓烟逃出来的时候,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果他停在这里, 那就是真的一切都结束了。
多亏代尔给他留下的针剂,他才能拖着堪称千疮百孔的身体撑到了现在。艾尔缩在一处废弃商店的门后,透过侧边斑驳的玻璃观察着外面人的动向。他腿上的伤口不断向外渗着血,好在看出血量并没有伤及动脉,只是再怎么被药剂的兴奋感统治,艾尔也开始失去这条腿的知觉。
距离最后的期限还差一些时间,但是艾尔很难再站起来了。
在认知到这一点的时候,原本隐约的泛滥开的绝望感却不知道为什么消减了下去。渗落的血液像是拥有了生命一样,像一条细微的河流一般顺着地面向前蜿蜒。艾尔顺着它向前看去,最后捕捉到了在对面碎裂的镜面之上,狼狈的自己和身后破碎的楼宇间那晦涩的天空。
艾尔的眼神放空了很久。
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时间在这片寂静之中被拉长,让他似乎可以看到天边卷云流动变幻的方向。而在看似警惕实则已经开始芜杂丛生的思想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垂眼盯着手里的枪看了许久。
艾尔盯着枪口一动不动,心底除了穷途末路的荒凉之外,也突然有了某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在今天他似乎听到了对自己人生最为准确的一个评价——没错,他就像是一个晕生在别人生命轨道的黑洞一样,所有向他靠近的人最后都会被卷落其中。
无一幸免。无一例外。
外面的人声隐约在靠近,而艾尔玩弄着手里的枪支,开始慢吞吞地、试探性地比向自己的下颌。直到这一刻他的思路也无比清晰,安斯艾尔没有自毁也没有绝望,他只是再冷静不过地思考着如何让生者的获益最大化——如果他注定要在此时退场的话。
对于李登殊来说,比起死在莫里安等人的手里,倒不如他自我了结。虽然这两者的差别并没有多大,但是那居中毫厘的差异,说不定足以给李登殊微末的救赎。
微热的枪膛抵上来的时候,艾尔眼眶发热之余有点想笑。换在之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一天之内在求生和求死之间摇摆这么多次。不过这也只有自己明白,比起先前那些种种冲动和愤怒,到了现在他是真正在审视自己的死所能带来的价值。虚空中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被倒提着,于一片黑暗中放上天平待价而沽。
艾尔这次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但比起那种可怕的笑意,他首先感受到了一滴自己的眼泪,擦过尚且温热的脸颊。
艾尔闭上了眼睛——
背后的街道上传来喧嚣的人声。而脑海中滑过的是自己短暂又斑驳的人生。就像卷边的书页最终被风吹散,他的人生惶惶如许多年前,中盟军校里那片飞到半空的银杏叶,其后是树下少年仰头看来,专注而带着微末笑意的眉眼。
他看着他,无声说。
爬得好高啊,小王子。
他们初见时的一瞬,一眼。
“安斯艾尔!!!!!!”
扣动扳机的瞬间,艾尔的双手被一股被可怕的力道裹挟了。撞碎的玻璃碎片落到了他身上,却像一场不痛不痒的雨。随即而来耳畔呼啸声带着急剧的蜂鸣,像是把他整个人一口气拖进了水底。在这个失聪的世界里,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李登殊跪撑在他面前。
那个向来清贵自持、进退得宜的李登殊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他的双目赤红,惨无血色的脸上冷汗涔涔,黑发被汗水浸透,雾沉的眼瞳带着懵懂和不可置信,像漩涡一样,中间盛着他的倒影,并把那个恍然失神的自己吸了进去。
枪膛很热,但有比它更热的液体顺着艾尔持枪的手蜿蜒而下,一点点滴落到地上。他死死盯着李登殊的瞳孔,看着他眼里流过许多情绪,后怕、慌张、愤怒、不舍、恐惧、疯狂以及……微末的恨意。
艾尔怔忪于他探知到了什么,而下一秒李登殊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了一样,他还完好的那只手抓上了心口,垂下头时蜷缩着的指节用力到一片青白,转而崩溃地放声大哭。
艾尔僵在原地,他从来没有见过李登殊如此失态的样子。
但那种撕裂灵魂般的哀恸深深将他震撼了,艾尔浑身冰冷,恢复知觉后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住他,嘴里说不出其他的话:“登殊……我……”
而李登殊一把抓住了他持枪的手,半是强迫地抬起艾尔的手臂,将枪口抵上自己的咽喉。
他手上的伤口还在涌出粘腻而湿热的血液,艾尔只觉得自己眼前都被血色淹没了。
“开枪。”李登殊道。
艾尔脸上彻底没了血色,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拼命地摇头。而李登殊却毫没有犹豫,去抓他还浮在扳机上的手指。他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一样,尽管掌心的血已经浸透了他的手臂,李登殊持枪的手依然极稳:“杀了我。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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