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自己……居然是魂魄的状态么,仔细打量自己,自己的身形确实是半虚幻的状态。
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只鬼?
他茫然起身,打量四周。
面前是巍峨的宫墙,他悄悄的慢行于宫墙侧面,有一队侍女游鱼一般的从他身边走过,穿着素色的深衣,手里捧着青铜的器皿。他下意识想遮蔽身形,下一秒才后知后觉他们应该看不到自己。
他在阳光下伸出略略有些透明的手掌,终于意识到现在的他只是一只孤魂野鬼。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月光锦散发着淡淡的光,白衣金线宽袖,正是他历劫的装扮,但并没有破损。
他在宫城里游荡,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见到他。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穿墙。
穿来穿去,穿来穿去,竟到达一处隐秘的地宫。
也许,这是宿命的一部分。
地宫内,有人窃窃。
听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里是皇室培养暗卫的地方。
他飘进地宫,看见一堆孩子正在用手中的武器打斗,他们都是些小萝卜丁,穿着一身紧袖的黑衣,面容警惕。
他一眼就看见了在墙角默默无闻的那个孩子。那张孩子的脸,与苏茗的幼时有七分相像,与濮阳殊的幼时简直是一模一样。
怎么,濮阳殊的脸原来是一张大众脸,哪里都能够遇到?
苏茗努力的这样想。
但他又不由自主的想起那道天罚一样的咆哮,“生世熬煎”是什么意思,生世熬煎。
生生世世,究竟是多少世?
在别人的称呼中,他知道,这些孩子都没有名字,单纯以代号记。
那个肖似濮阳殊的孩子,是这个训练营里最小的,只有十岁。
他情不自禁的把目光投向他。训练、受伤、吃饭、睡觉。这就是他的一天。他这一天都没说过什么话,想来是累的没办法说话。
也或许,是没有人同他说话。
睡觉时是大通铺。
他却一个人睡一个铺子。这……简直是恶霸本霸。
别的孩子似乎都很怕他,用一种探究的眼睛看他。他恍若未闻。
苏茗思索了一下,飘到宫墙外面去,毕竟是魂体,堪称一念千里。
在一家茶楼里,他得到当世的讯息,国号为大楚,皇室为周,有名将孟乾、柏悦。
这里是一个与仙道隔绝的国家,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灵秀甚少,修者的事迹在这里基本算是传说,皇室却极其喜爱求仙问道,风尚是磕一种据传能让人升仙的“生仙散”。
得到基本的信息,苏茗就回去了。
又是那个地宫,苏茗却敏锐的觉察到了些许的不对,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一些孩子消失了,新来了一些孩子。
更重要的是,濮阳殊,啊,不对。是零号。
他似乎受了伤,孤独的呆在一侧。
长高……了一点?
夜色下,所有人都陷入梦乡,这个孩子却是未睡,目光悠悠,似是要透过地宫的屋顶,看到星空。
目光警惕如小兽。
苏茗看见他的腰侧有一道伤口,胡乱的包扎着,还往外渗着血。他便轻轻的坐到他的旁侧,凝望着这个孩子。
他伸手,欲在指尖点出灵光,却是不能。
毕竟,他算是魂体,既然是魂体,如何为其疗伤?
他试图触摸伤口,伤口却被他半透明的指尖穿过。这时,那孩子突然睁大了眼睛,警醒的坐了起来,几乎要崩裂伤口。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苏茗摸索到了一点规律,他的一天,是此方世界的一年。当日月交际,在苏茗眼中是日夜之转,于这里便是一年之换。
第三天的月夜到来的时候,周身的场景骤然变幻。
地宫里换了一批新的孩子,却再没有零号的踪迹。
这一年,零号十三岁,因优异的成绩,被指给太子做暗卫。
苏茗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个子已经抽条,整个人变得越发的沉默寡言。
苏茗的第五天。
零号效忠的太子终于夺得皇位,踩着满地鲜血踏上王位,他和他的父皇一样昏庸、残暴、意图求仙问道。
他看着零号在皇帝的授意下杀人。
苏茗的第六天。
这一天,零号比较闲适,皇帝派他去监视一个大臣,他监视大臣监视了一天,还顺手撸了大臣家的猫。
苏茗的第七天。
他受伤濒死,发了高烧,躺了一天。
苏茗的第八天。
零号十八岁了。杀人。杀人。杀人。
苏茗的第九天。零号十九岁,已经成为暗卫界的传奇。手下有一支暗卫队伍。
别人都叫他“那个人”,是昏庸楚帝最锋利的一把刀。
苏茗的第十天。
零号被构陷谋反,楚帝将伤重的他吊在城楼上,风雪几乎把他冻成冰人。
苏茗见到他的时候,他只剩最后一口气,睫毛上还挂着冰凌。
最后,他的眼睛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心口便没了跳动,苏茗眼睁睁看着他咽气。
苏茗的十日。
零号的十年。十年,是谁的梦?梦醒,焉知不是另一个梦。
第一世。
第二世。
第三世。
…
第四十九世。
第五十世。
濮阳殊的脸。苏茗的脸。
有着这样的脸的孩童,从十岁长到二十岁,每一世,生生世世,都没有渡越二十岁的禁锁。
生生世世,都是未及弱冠即死。
生生世世,皆是不得善终,像是在集邮死亡。
风雪冻毙、乱箭穿心、毒酒、跳下悬崖……每隔十日,苏茗便要经历一次他的死亡。
但他甚至没办法给他收尸,毕竟他只是一只游荡着的孤魂野鬼。
直到第五十世。
故事起源于苏茗那熟悉的失重。
自熟悉失重,熟悉时间的转换,熟悉没有人能够看见他之后,他便彻底不再遮掩自己的身形,以至于,当一个人惊讶的看着自己时,他居然呆住了。
濮阳殊的五十世,他都作为幽魂存在,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看见自己。
看见他的是一个小宫女,穿着绿色的罗裙,惊讶看着他。这个时候,苏茗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的,居然能够被人看见了。
他还没有找好借口,便见那宫女带了些恍然的神色,小小声道,“您……您是侍君殿的侍君吧,可是迷路了,从那里去,便是侍君殿。”
“谢过这位姑娘。”苏茗微微颔首,倒是让这小姑娘红了红脸,随即,她的脸容又变得十分紧张,低下头便走了。
说起来,不愧是侍君,长的居然可以……这么好看。
走到无人僻静的地方,他在湖泊间看到自己的影子,居然真的能被水波所映出。与此同时,他也可以感受到体内流转的灵力,以及心口处龙鳞的微微发烫。
他取出龙鳞,盈盈的一片龙鳞居然自发的化作一柄薄刃,散发着水色的光泽。
苏茗神色微敛。
他在宫城里转了好久,随后便是收集信息。
他探听得知,此国国号名唤大燕,燕帝有龙阳之好,喜好搜罗貌美男子,建立了侍君殿,酒池肉林,夜夜笙歌。
此时,他突然听见有喧哗之声。
靠近却发现是一队太监在欺辱一个约摸十岁的孩童,孩童被他们踢倒在地,破旧发白的衣服上是重重的一个鞋印,他如同小兽一样蜷缩在地上,抱着头。
此时的苏茗已有隐约预感,这个孩子,恐怕又是濮阳殊的某一个前世。
“你们在干什么?”
按照常理,苏茗不应该干涉他们,因为他也不过能在这里呆十天,而这十天,要跨越十年。今天你帮了他,明天你又不在,这样的帮助又有何意义,说不定还会让他遭受更甚的欺凌。
但,苏茗好不容易拥有现身的能力,又怎么能独作壁上观。
之前的那么多世,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眼前人奔赴命定的死亡……
这样的煎熬,又岂是旁人可以想象。
也许是因为濮阳殊的前世这么悲惨、这么痛楚、这么悲苦、这么绝望。
所以,今世的濮阳殊才会捉住他给予他的一点温暖不肯放手,那种执着,让苏茗都有些怀疑心惊。
他情不自禁摸上自己怀里的匕首,匕首正散发着寒光。过去,自己以魂魄之身显现的时候,这枚匕首是龙鳞的形状,只知道贴在自己的手腕,任自己如何召唤都巍然不动,这下子倒是一下子化成了匕首。
这多多天过去了,他一直在想师父说的话,“如果你想改变既定的结局……”
这里是过去么。这里好像是过去。
所以,如果想改变既定的结局,便要在结局开始之前动手,所以,师父的意思是,只要濮阳殊用这把匕首杀死他,濮阳殊百世灾厄的命运便可以就此终结。
但是,这难道不是一个悖论么。如果濮阳殊真的杀了自己,未来的自己又怎么会遇见濮阳殊,又怎么会在雷劫下殒身,又怎么会遇见师父,莫名其妙的来到……过去呢。
所以,也许是时间线的缘故。
让濮阳殊杀死自己,隔绝所有的关于未来的可能,濮阳殊会拥有一个崭新的未来。
他正如此思索,太监却开始说话。
“你,你又是谁?”
太监们的语气居然算得上温和,苏茗微微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却是明白,自己生的这样好,身上衣料也非等闲人能穿,太监自是不敢放肆。
“我的身份,还要向你们说明。滚,懂了么。”
苏茗淡淡扫他们一眼,气势却是浑然天成,太监们讷讷了两下,不太敢说什么,离开了。
苏茗想,自己的演技还真是蛮能唬人。
他靠近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孩子,孩子感受到他的动作,明显抖了抖,苏茗便温声道,“好了,他们都离开了。”
那个孩子便抬起了头,脸脏兮兮的,带点伤痕。天杀的,那些人……
苏茗压抑住了一闪而过的火气,看向濮阳殊的不知道第多少世。
说起来,害他沦落到这个局面的,是自己不是么。他的心里还有着另外一层疑虑,濮阳殊有没有前世的记忆,他不是总梦魇么,他却不肯详谈自己的梦魇。
那些梦里,会不会有“现在的自己”的存在呢。
第68章
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是坏人。你先抬起头,让我看看你的伤。”
孩子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脸还有些脏,眼睛却是亮若寒星,他看着苏茗,愣了好一会儿,才发出细弱的声音,“神仙哥哥……”
你是天上神仙,下凡来救我的么。
他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抑制不住内心的酸楚。眼前的人气质高华,一身白衣似雪,眉目温柔。
他像是在哪里见过他,又像是等了他好久好久。
可他的手这么脏,他甚至不敢去拽他的袖子。
苏茗把他扶起来,又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帕,给他擦去脸上的尘土,询问道:“你是谁?他们,为何要欺负你。这里是燕国的皇宫,怎么会有你这般年岁的孩童,所以,你是燕帝之子?”
“是……”在孩童讲述中,苏茗得知,此孩童是燕帝与一婢女所生,婢女早死,燕帝不问,他便在这个宫廷里艰难长大。又有一些太监宫人心思扭曲,知他不受重视,便刻意折辱于他。
话音刚落,孩子的肚子便叫了两声,他有些难为情,微微低下头。苏茗便去厨房给他拿了些糕点,当然,准确来说是窃了一些糕点,然后跟着他来到他的宫殿。
他的宫殿地处偏僻,走进去只见摆设陈旧,家具残破,连床上的被褥也是洗的发白。
但总归十分干净。
“快吃吧。”他把糕点推给那孩子,那孩子却把糕点推给他,“哥哥,你先吃。”
“你吃。”苏茗又把糕点推过去,孩童才拈起糕点吃了起来,他明明饿狠了,吃饭却依旧慢条斯理。
每吃一口便要抬头看看苏茗的脸色。
他吃完之后,显得有些忐忑,“哥哥,你明天还会来找我么。还是说,你是来带我走的?还有,你究竟是……是什么人?如果以后,我想找你……”
他虽然叫苏茗神仙哥哥,心里却不觉得他真是神明,他看着苏茗清浅而温和的眉眼,只觉心中像是有蚊虫在咬噬他的心,他的心告诉他,他必须要把此人留下,不择手段。
所以,他已经开始探听他的来处。
遗憾的是,苏茗确实没有来处。苏茗也不想给他多余的念想,归根结底,他也只能在此方世界呆十天。
他摸了摸眼前孩童的头,“我不会在此处久留,因为,我并不属于这里。不要想着来找我,你找不到我的。至于我是什么人……”
苏茗不说话了,他能说什么呢,说自己是一个四处飘荡的孤魂野鬼?
“我叫苏茗,你叫什么。”
“殊。我的名字是,公子殊。”
苏茗还是离开了,公子殊并没有挽留,因为他知道挽留是无济于事的。
其实,今天是他的生日。
回到孤冷的房间,公子殊看着未吃完的糕点,将其中一块放到口中,甜,还是苦?
不过,苏茗哥哥究竟是谁?是哪家的王孙公子,亦或者别国的贵胄。
不曾听闻这样的消息。
难道,他是父王抢回来的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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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第二年。
公子殊依然住在自己的宫殿中,处境与去年没有任何不同。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自己受到欺凌的时候总是怀着微末的期待,希望他能够再度出现,让自己再见他一面,可他始终没有来。
他还冒着危险探查过侍君殿的情况,并没有一个叫苏茗的人。
所以,他究竟是谁?
这一天,是他与他初遇的时间,是他的生日。这一次欺凌他的却是他的兄弟们,是自己在演武场出了风头得到父王一眼的缘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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