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外等了二刻中,宋岩将救济粮分批搬了出来。
“大人,已经核算过了,数目都对得上,不曾有私吞的情况。”
“好。”谢见君应声,手中的马鞭,指了指被捆住的山匪们,“给他们都解绑了,先把活儿干完再说。”
连云山诧异的功夫,身上的麻绳就被兵丁们都解了去,他活动了活动桎梏着的身子,一时摸不住谢见君此举是什么意思。
“愣着作甚?难不成还得本官请你们干活?”谢见君挑挑眉,“这附近的几个村子,你都熟悉吧?”
连云山下意识地点点头。
“带本官过去走一趟。”说罢,他翻身上马。
陆同知也已经将村民的事儿处理好,虽是被绑,但他也没有计较,只是训斥了几句,还差了几名府兵,跟着村民去将柴房里的捕快们救出来。
“大人……”,往村里走的路上,陆同知欲言又止。
谢见君微微歪头,看向他,“陆大人是想问,既然已经将人抓了,又为何放了他们,既不降罪,还让他们去分赈灾粮?”
陆同知颔首,对谢见君能猜对自己的心思,并不意外。
“这灾荒年,都不容易……”谢见君低喃了一声,“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若非走投无路,何来将命拴在裤腰带上做山匪?”
“大人当真是悯农爱民!”陆同知拱手称赞道。
谢见君眸光轻掠过,被兵丁们围在中间防备着的连云山,淡淡道,“陆大人所言差矣,并非是本官悯农爱民,如今连云山等人这般顺民心得民意,我若执意处置,必定会引起百姓的反叛。
此举,是为了收揽民心,以防灾荒年百姓起义……带他们去村里分赈灾粮,也是为了告诉那些村民,山匪现下已归顺于官府,敲打敲打有异心之人。
您方才也瞧见了?农户们根本经不起攒动,尤其是在现今对官府积怨颇深的境况下,要让他们拿起武器,对抗官府,就是两句话的事儿。”
陆同知神色一怔,少顷吐出一声叹息,“还是知府大人考虑周到。”
谢见君没再搭话,他盯着连云山诸人,将赈灾粮依次分发给村户,如他所预料那般,村户们对连云山感恩戴德,几乎一口一□□菩萨,可这些人忘了,这赈灾粮,原是官府押送过来救他们性命的。
长此以往,若真是纵容连云山在曲兰县立下了威望,很难说他不会受其诱惑,有所动作,得把这反叛的萌芽,掐死在摇篮中。
不光如此,还得挽回官府在百姓心中的声望,他招来陆同知。
方才趁着分粮食的时间,他察看了下几个村子的情况。
曲兰县穷困,村户的屋子多有破败,有些屋子连房梁都塌了,村民们还在勉强住着,年底若是几场大雪,这屋子指定都得压塌了。
“陆大人,劳您多上些心,盯着冯之越那边,早些把赈灾的银两吐出来,找工匠过来,给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们,把屋子给修葺修葺,也好让他们安稳过冬。”
“是……”陆同知应声,如今他已然不敢再轻看谢见君,便是他说什么,自己就闷着头去做什么,总之,听谢见君的安排,一准没错!
来领粮食的农户们,乍一听说官府要给自己修屋子,还不用自己掏钱,立时就感激涕零,直言这官老爷,可真是良善之人。
谢见君借着夸赞的话,将圣上体恤百姓辛劳,免除其经年所欠的税额一事儿,也同农户们说道了说道,以此表明官府一直记挂着百姓安危,不曾有枉顾之意。
此话一出,农户们齐齐扬声欢呼,谢圣上恩典。
想要让百姓们对官府重拾信心,就得让他们得到实实在在的利益。
陆同知见谢见君不过三言两语,就让百姓们把对连云山等人的感恩,扭转为对官府的赞颂,不由得打心底佩服。
安抚好百姓,轰轰烈烈的剿匪一事儿落了幕,谢见君命府兵将连云山一行人,先行押回府衙。
临走前,他对连云山道:“你们心系百姓,纵然是有功,然则私自抢占官府的救灾粮,是为大过,虽功不抵过,但可酌情为其减刑。”
原以为自己此举肯定保不住项上脑袋,连云山已经做好了一心赴死的准备,没想到自个儿和兄弟们还可以减刑,他心中大喜,又瞧着谢见君种种所做之事,皆是为百姓着想,不免对他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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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谢见君闲不住,又琢磨起村里的事儿。
春上大旱,这几个受灾的村子收成都一般,但有这些赈灾粮在,他们的日子不至于很难过。
眼见着进了十一月,再过些时日便要下雪了,到时候可将雪水存储起来,明年只要不大旱,田地就能稍稍缓过劲来。
至于春上,他在考虑开垦荒地一事儿,总是依靠着现成的这些田地,收成好时,百姓也不过温饱而已,若是赶上收成不好,就得如今年这般,闹起饥荒。
只是这开荒,一开始也不能大面积地铺开,他打算找宋沅礼商量商量,在受旱灾影响最轻的常德县,先行试验一番。如果能有成效,再推及到其他县里去。
然而眼下即将入冬,实在不适宜此时动土,还得等到开了春才能安排。
至于这开荒的人,种地的人,以及种出来的粮食如何分配,这些问题,都得他和宋沅礼再合计。
不知不觉间,等他回过神来时,一行人已经回了府衙。
此时已将将夜半,府衙门口一处赤色灯笼打眼得很。
“主夫,是咱们主君回来了!”昌多惊喜呼道。
云胡蓦然抬眸,瞧见马上的人全须全尾地冲自己弯着眉眼,他这吊了一整日的心终于稳稳当当地落地。
“阿爹!阿爹!”大福朝谢见君张着手,咿咿呀呀地唤道。
“怎么还没歇下?”谢见君下马,将缰绳递给一旁的侍从,上前从云胡怀中接过扑腾的大福。
余下的事情,都有陆同知那边帮着处理,倒不再用他操心,眼下看着云胡在门口苦等着自己,他这心窝里热腾腾的。
“晌午睡得久了,这会儿正精神得很,见你不在身旁,便闹着要寻你呢……”云胡悄没声将自家夫君,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确信没什么事儿,才暗暗地松了口气。
谢瑭窝在谢见君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稚声稚语道:“找阿爹,阿爹给大福讲故事!”
“好,阿爹讲故事,哄我们大福睡觉。”谢见君捏了捏好大儿脸颊上的小奶膘,顺势牵起了云胡的手,牢牢地扣在掌心里。
杳杳烛光映照在他坚毅的脸庞上,撒下一片昏黄的暖意,“走了,咱们回家。”
第136章
谢见君信誓旦旦地说要给大福讲故事,待云胡打了盆热水进屋时,大福一双杏眸瞪得溜圆,侧躺在他身边的阿爹却已然睡熟。
“爹爹”谢塘坐起身来,摊手无奈道:“阿爹把自己给哄睡了…”
云胡将木盆搁放在门边,上前扯过厚被子给谢见君盖上。
“阿爹今日上山打山匪去了,怕是累极了…”他揉了揉谢塘的脑袋,压低音调,小声道:“大福乖,咱们不吵阿爹睡觉。”
“那山匪最后被打倒了吗?”谢瑭懵懵懂懂地问起。
“你阿爹这般勇猛,山匪自然被打倒了。”云胡满口笃定道,虽没从谢见君那儿得来准确的消息,但依照着这人的性子,他定然要等着事情解决了,才会安心回来。
听此,谢瑭猛地站起身来,“阿爹是大英雄!大福以后也要打坏人,做大英雄!”
“是是是…”云胡忙不迭捂住他的嘴,哄着他赶紧躺下,“你看,大英雄都已经睡着了,那小英雄是不是也该睡了?”
大福乖巧地闭上眼眸,“等明日阿爹醒来,我要跟阿爹说他是大英雄!”
云胡勾了勾唇,轻抚着他的后背,哄道:“那你阿爹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嗯!”谢瑭用力地颔首。
玩了一整日,又等了许久,这小崽子终于耗尽了精神,刚闭上眼没多时,平稳的呼吸声便缓缓响起。
云胡拂去他额前的碎发,将身上盖着的被子掖紧实,抬眸见谢见君的眉头还紧紧地皱在一起,哪怕是睡着了,沉重的思虑仍然不肯放过他。
他禁不住轻叹一声,自打来了这甘州,他家这位谢大人,就没有一日清闲的时候。
从最开始背着百姓的骂名高价收粮,到自己掏钱分发赈灾粮,再到如今的剿匪,这人总有忙不完的事儿,操不完的心。
眼见着在上京翰林院时,好不容易养了三年的那点红润,几日就磋磨下去,云胡心疼地抚平他紧蹙的眉心。
谢见君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眸,“我怎么给睡着了?”
他最后那点意识,还停留在给大福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时候,
“来,抱抱”他将熟睡的大福,小心翼翼地搁放到床里侧,而后朝着坐在床边的云胡张开手。
“都几时了,还这般闹腾……”嘴上虽是抱怨,但小夫郎还是体贴地给予了回应,正准备起身去吹灭桌上的烛光,冷不丁床榻上的人长臂一捞。
“哎,你这人……”云胡嗔怪一声,下一刻,他便一整个人都栽进了谢见君的怀里。
“我这人如何?”谢见君莞尔轻笑道。
云胡自知说不过他,推了推人又无果,干脆便直愣愣地躺平,任他将搭在身上的被子向外扯了扯,把自己也一并包了进来。
“那山匪的事儿,你可都是处置好了?”
“哪里是什么山匪,都是讨生活的灾民,前些年村子遭了难,就跑到朝河山上落地为寇罢了。”谢见君臂弯穿过小夫郎的后颈,让他躺得能舒服些。
云胡果真挪了挪身子,几乎同他紧贴着,“既是如此,冯知县为何来报,说山匪横行霸道,还烧杀抢掠,他就不怕你知道实情吗?”
“因为他贪了赈灾粮,怕一朝我怪罪下来,想提前将罪名都按在山匪身上,好替自己开脱……”
这也是回程路上,谢见君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大抵冯之越是真的剿匪不成,又担心私吞一事儿被揭穿,才想到借他的手,铲除掉背锅之人。
不过冯之越千算万算,该是没算到,居然会有村民,愿意为了几个山匪,跟官府作对。
想来若不是那些农户绑了陆同知,押去山寨威胁他们放人,谢见君也一定不会想到这其中另有隐情,说不定就真的如了冯之越的愿了。
“这冯知县可真不是什么好人!”云胡愤愤道,“给灾民救命的粮食,他都敢贪,胆大包天!谢大人,你可不能轻饶了他!”
被唤作“谢大人”的谢见君,低低轻笑两声,拿乔道:“本官已经让冯之越将他私吞的银钱都吐出来,用作给灾民修葺屋子了,如此,小云大人,您可还满意?”
云胡羞红了脸颊,“你是甘州的父母官,怎么处置,都是得你拿主意,少来这儿打趣我……”
“只是征询而已,何来打趣这一说?”谢见君故作无辜状,“这收粮食的钱,还都是小云大人出的呢,下官问问您的意见,也不为过吧?”
“对了,赈灾的粮食还够吗?要不要再从商户手里收点?”云胡极其生硬地岔开话题。他晓得再继续说下去,自己也说不过谢见君,末了一准又得让这“大尾巴狼”占了便宜去。
谢见君也不揭穿他,顺着他的话茬接道:“如今秋收陆陆续续的结束,那些农户们手里有了存粮,也都能喘口气了……我想着明年开春后,便找人将各村里的荒地都拢一拢,看能不能种上粮食,以备凶荒之年闹饥荒。”
“这样也好,总归空着也是空着,若是都能利用起来,哪怕收成少些,那也是能填饱肚子的粮食。”云胡附和道。只要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了,他们这位谢大人就不会这么累了。
屋外忽而传来“吱悠”一声门响,俩人眸光齐齐望向院子里,是满崽掌着灯出来小解。
“这小崽子最近在忙活什么?”目送满崽复又折返屋中后,谢见君看向云胡。
“有时跟昌多一起,带着大福去街上转转,前两日,子彧差人送过来一车的画本和吃食,这几天他都闷在屋里看画本,偶尔会跟着先生练练字……你也知道,这甘州不比上京,没什么可玩的地方。”
谢见君微微颔首,“咱们来甘州也有段时日了,改明儿我问问陆同知,看看这府城里可有收小哥儿念书的书院,得给他找点事儿干。”
“我瞧着,满崽也不太像喜欢读书的人……”云胡斟酌着说道,“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谢见君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追问起来。
“正常小哥儿,在这个年纪,都得要学刺绣缝纫了,咱们从上京离开时,师母还提点过我,说让满崽收收心。”,说这话,云胡自己都忍不住笑意,他实在难以想象出来,一向放养的满崽,拿起针线来能是个什么模样。
连谢见君也被逗笑了,“明日,你去问问那崽子,就说要找个女红师傅来府上,专门教他刺绣,瞧他愿不愿意,我跟你说,他一准跑得比兔子还快。”
云胡不死心,记挂着柳云烟的叮嘱,转日在饭桌上,他便试探着问起满崽。
“什么玩意儿?”满崽“腾”得站起身来,一把捞起懵懵懂懂的谢瑭,“大福,你说你想要嘘嘘?来,小叔叔这就带你去!”
话音刚落,人就闪出了门外,速度之快,似是身后有饿狼追着一般。
正对上云胡无奈的眼神,谢见君耸了耸肩,“你瞧,我早说了,他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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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刺绣一事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搁置下了,但让满崽继续读书的念头,谢见君却是一直不曾打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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