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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秋意绵绵,距离那场如噩梦一般的地震,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左廉见捞不着好处,素日又被拘束得紧,早早地就带赈灾的官员回了上京。
送行前,谢见君摸黑去见了一面任肃。
任肃此行跟过来,必定是有别的任务在身,否则师文宣不会费尽心思,将他塞进满是豺狼虎豹的赈灾队伍里。
但谢见君没心力去细想,他找任肃,只是吃不下赈灾粮被换的暗亏,想着搏一把。他将左廉等人这些时日玩忽职守,酣歌醉舞的种种恶行,一一列在奏章里,连带着搜集到的供述一并交于任肃。
吏部有监察百官之责,左廉偏又站队在三皇子那边,要不要处置,如何处置,身为吏部尚书的师文宣想必有自己的思量,况且,这官员贪污赈灾银两,自古以来在律法中都是重罪。
任肃本以为谢见君早已经作罢,没成想居然还留了一手,一时心中感慨万分。
“小谢大人放心,这些东西,下官会悉数交于师大人,也望您在甘州能照顾好自己,咱们有朝一日,上京再会。”
谢见君听得神色一怔,在甘州呆了两年,虽是累了点,操心的地方多了点,但远离那些勾心斗角,这精神头放松多了,若他真要被调回上京,还真有些不怎么情愿。
只这话不能同任肃说,更何况,他回不回,能不能回,也不是由着自个儿性子能决定的事儿,不过顺其自然罢了。
这送走了赈灾的官员,府衙诸人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倏地都松了下去。
逃来府城的灾民们因着有了各方知县掏心掏肺地安抚,大部分选择重返老家,而留在城中讨生活的百姓,也陆陆续续地住上了官府出资,自个儿出力搭建的廉租屋。
似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的发展,但谢见君清楚,心里的伤痛并不会因此而消弭,遂他在城中劈了一块地,命匠人们建了一面纪念墙。
那乌沉沉的石壁上镌刻着所有在地震中丧生的百姓的名字,许多都是后来县衙拿着户籍册清点人数时才得来的,密密匝匝地一眼望不到头。
谁能想到数月前还是能跑能跳,能吃能喝的活生生的人,如今都已经变成鎏金下的冰冷文字。
纪念墙完工时,谢见君特地请了崇福寺的住持来此诵经超度,百姓们得了消息,自发带着贡品酒食前来祭奠。
当日天阴沉的厉害,晨起时便开始下雨,等到将祭台等法物置办好,雨势渐大,细细洋洋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濡湿了谢见君的衣衫,他挥退前来撑伞的乔嘉年,只身立在朦胧雨雾中。
沉重的诵经声响起,他端起面前斟满酒的陶碗,举高过头顶,
“今天行有舛,降重灾于甘州,地裂山崩,城垣俱毁,数万人殁于危墙瓦砾,妻离子散,生死相别。”
“然我甘州百姓虽历此劫难,但甘愿冒地震之危,赈灾之险,扶危拯溺,相呴相济,是以慷慨赤诚之心,天地可鉴,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愿保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说着,他将酒缓缓地泼洒在青石阶上。
身后众人神色凛然,缄默不言。
起初只是一两声打破寂静的悲啼,渐渐的,众人压抑许久的悲痛好似泄闸的洪水,翻滚着涌上心头,哀鸣声掩在簌簌的风声里,呼啸而来,卷走了绵延的思念和故人的眷恋。
“哭啥,咱们现在过得日子不比在村里强多了,知府大人给咱盖的新屋子结实这呢,可得高高兴兴的……”
“这要不是知府大人,俺没被砸死也饿死在村里了,好歹捡回来一条命,俺算是看开了,人活着比啥都好……”
“这有知府大人在,咱以后的日子肯定一天好过一天,他们已经不在了,咱们就得替他们活下去……”
“这以后要是想他们了,就来这儿瞧两眼,烧烧纸说说话,知府大人良善,让咱们起码有个能祭拜的地儿,不至于人走花落,终了什么都没剩下……”
谢见君听着这些故作坚强的安慰的话,心中百感交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关大伙儿都艰难地挺过去了,有道是“关关难过关关过,前路漫漫亦灿灿,”想来再过去些时日,定然能迎来枯木逢春,柳暗花明。
第226章
赈灾的事儿暂且告一段落,谢见君难得清闲下来,心疼云胡这些时日来照顾孩子辛苦,这好不容易赶上休沐,他便利利落落地接了班。
起早先给大福换好衣裳,送他跟满崽出门去南桥小巷看杂耍,回来就陪着小彧之在榻上逗乐。
木身羊皮做的拨浪鼓精巧玲珑,轻轻晃动,两侧缀着的弹丸敲到鼓面上,咚咚作响,惹得小崽子一双乌溜溜的圆眸弯成月牙,如藕节似的小胳膊举得高高的,想要探手去抓他握着的鼓槌。
谢见君自是不能给的,这小崽子正值口欲期,见着什么玩意儿都好奇,非得亲自尝一尝才肯,昨日得亏大福瞧见了,硬生生地从他口中抠出来半个蚕豆,吓得几人出尽一身冷汗。
未能得手,谢彧之似是有些不满,手挥脚蹬地“啊啊”叫着。
“听听,谁家娃娃气性这般大?”谢见君失笑,手中的拨浪鼓丢到一旁,揪起口巾给他蹭了蹭唇角的涎水。
“还不是你自家娃娃…”云胡笑着推门进来,见一大一小齐齐歪头瞧他,微翘的眉眼中多出了几分柔软。
“怎这么早就回来了?”谢见君翻身下榻,接过小夫郎褪下来的外衫,顺手搭在椅子上。
“今年甘州冷的早,我去了趟吉祥布庄,把安济院要用的冬衣订上了。”云胡搓热手,俯身将冲他张开手的小崽子抱起来,“我们祈安有没有想爹爹?”
“想啦想啦…”谢见君故意夹着嗓音,替还不会说话的小家伙回了一嘴。
云胡闷笑出声,掐了把他腰间的软肉,“都是两个孩子的阿爹了,还没个正经,可别叫祈安学了去…”
祈安见自家阿爹吃瘪,也“咯咯咯”笑得直乐呵。
“就定好这个名字了?”谢见君勾了勾小崽子的鼻尖,温声问道云胡。
云胡被问得一怔,少顷轻点了下头,“为人父母,总希望孩子能成龙成凤,但我别无他求,只盼着他这一辈子顺顺利利,平安康健。”
祈安生不逢时,赶上了地震和暴动,偏又早产两个月,出生那时跟小猫儿似的,小小的一只,连哭声都听着细弱,大福一件肚兜就能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尚未及满月,冯大夫便跑了三趟,到如今,几乎每隔一旬都得请他登门号脉。
头着刚开始,行不得针,吃不得药,谢见君就用人参煮了水,拿绢帛一点点濡湿了唇瓣往嘴里喂,夜里哭闹得乳母哄都哄不住,他就抱着在院子里闲溜达,这不跌跌撞撞地也养到了快半岁的年纪,仅不过比将养大福那会儿,更得多费些心思罢了。
“对了……今早我同钱会长商量了一番,打算趁着现下找活儿的人多,工钱稍稍便宜些,再给安济院招几个手脚勤快的伙计,沈淼在那儿恨不得一人掰成八瓣儿,都快忙不过来了……”云胡忽尔开口,将话茬子扯向别处。
适逢乳母叩门要带祈安去偏房喂奶,谢见君将嘬着手指头的小家伙小心托给乳母,回头拥着云胡坐在桌前,倒了杯热茶推给他,“沈淼帮着掌管安济院也有一年多了,这点小事儿交给他去操持就行,总不好挑几个趁手的伙计还得你亲自来。”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云胡轻抿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你算算,先生虽一直在文诚书院教书,但这两年他腿脚不利索,年初还摔了一跤,而今身边少不得人伺候着,大福又是满地跑看不住的年纪,我想赶在这个时候,也一道儿招些家丁入府中来,一来算是给灾民们寻一门赚钱的营生,二来咱们也方便些,你觉得如何?”
“我听你的。”谢见君不假思索道。他老早就动过这个心思,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地震给打断了去,现下听云胡提起,他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
“行,过两日我让牙行带人过来,你若得闲空,一道儿挑挑……”云胡顺势邀请道,“你这瞧人的眼光一向比我在行,我怕我看走了眼。”
谢见君没拒绝,时值再一轮休沐之时,便差人给牙商递了信儿。
一大早,才将将吃过早饭,李大河就来报,说牙商带人来了。
看得出来年关下着急找活计的人多,谢见君和云胡出门时,院子里洋洋洒洒地站了数十人,老的少的,婆子哥儿都有,因着是送来知府上,牙商早先教过了规矩,现下都低垂着脑袋,战战兢兢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风寒雪重,谢见君当即就让牙商将人引进了烧着火炉的屋子里,又让李大河挨个给倒了一碗热水来暖暖身。
这些人大多都被主家挑过几茬了,从来都是天寒地冻时候,在院子里冷飕飕地站着,哪里还经受这待遇?一碗热水咕噜咕噜下肚,这会儿连心窝子都跟着暖和起来。想到自己若是能留在这般仁善的人家里做工,那可就是天大的喜事儿,一个个腰板绷得挺直,生怕病恹恹的,让主家瞧着晦气。
“大人,这都是我们掌柜的给您精挑细选过的,身子骨都康健着呢,就是瘦了些,但您也知道,都是因为地震没了房屋没了田地,又吃不上饭才跑来城里讨生活的……”牙商是个实诚人,有啥说啥。然他也不敢欺瞒谢见君,毕竟人家是知府大人,想要他这小命,不过挥挥手的功夫。
“嗯……”谢见君闻之,浅应了一声,他心里清楚,但凡能有个指望,任谁也不会签了卖身契,让自己入奴籍,只是他这府邸消受不了这么多人,便从中挑了两个在灶房做饭打杂的婆子,两个负责洒扫采买的年轻汉子,最后又要了两个生养过的哥儿,既能帮着带大福和祈安,也能陪云胡唠唠闲话。
如此,几人欢喜几人愁,被选上的人自然心里乐呵得紧,没被选的就只得垂头丧气地退至一旁,暗叹自己没福气。
“夫人,这是六人的卖身契,都是刚签的,白纸黑字又盖过了手印,一准错不了,您且过过眼。”付了银钱后,牙商懂事儿地奉上卖身契。
云胡接过来,看也没看,就直接递给了谢见君。
牙商一瞧,登时就拜了个礼,还未来得及说两句漂亮的奉承话,就见他们这位知府大人草草扫了两眼卖身契后,便当着那六人的面儿撕了个粉碎,丢在火炉里。
“这……”大伙儿都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谢见君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既入我府上,今日起便是自由身了。”谢见君朝一旁站着的李盛源使了个眼色。
李盛源得了示意,赶忙将早先就准备好的契书挨个分给六人。
来做工的人都是破落户,大多不识几个字,契书拿到手也不知道写了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众人脸上都写满了茫然。
“大人,草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牙商壮着胆子问道。这寻常主家拿这卖身契要紧着呢,毕竟有了这卖身为奴的契书,他们就可以随意使唤,做错了事儿也可以打骂发落,官府是过问不得的,哪像这位知府大人说撕就撕了,还让这些家奴回归自由身。
“不急……”谢见君缓声道,他知道众人不识字,索性派李盛源同六人细细讲解。
得知手里攥着的不是卖身契,而是一年一签的聘用契书,甭说是被挑中的人了,连牙商都跟着一愣怔,没被选中的人更是眼红得厉害。他们也是实在没有活路,才舍身去旁人家当牛做马,一辈子看人眼色行事。本以为落在知府大人的府邸,无非是日子过得好些不被苛待,哪知连奴仆也不用做,一朝不想干活了,还能够全身而退,回归到良民的身份,这等好事儿怎么就没落在自己身上!
然谢见君之所以这么安排,其实是接受不了这个时代把活生生的人当做货物随意买卖,穿来此处十来年,哪怕他适应得再好,唯独这点,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同化,而且,当初跟王婶两口子签的也是聘书,只不过聘用的年岁长些。
今日招的这六人,他和云胡商量过决定一年一签,想着即便是脾性不和,把人辞退了,也不至于出了这个门,再寻不着别的活计。
搞明白契书是什么东西,六人心里都乐开了花,不等牙商催促,便接二连三地上赶着要盖手印,生怕晚一刻,谢见君就反悔了。
其余人看当真没戏了,便不得不歇了心思,跟着牙商往外走时,还扎堆凑在一起谈论这事儿,被牙商一声呵斥才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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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上没什么礼节,但最基本的规矩还是得知道,送走牙商后,谢见君便让李盛源和王婶子分别带六人下去,该调/教调/教,该分配活计分配活计,还有他们之后要住的地方,也都一一安排好。
留下的俩哥儿,一个跟云胡差不多大,叫宁哥儿,话不多,但瞧着稳重,另一个较之年轻些,唤明文,虽是生养过孩子,但那娃娃脸不显年纪,大福与他很是投眼缘,一炷香的功夫俩人就玩到一起去了。
因着是大福身边的人,云胡便仔细询问了明文的情况,得知他孕时受了惊吓,提早了两个月生产,生下来的小哥儿天生体弱,一岁那年生了场病没救回来,自个儿心里吓得直惴惴。半夜从噩梦中醒来,浑身被冷汗浸湿,谢见君搂着他好一通哄,末了没办法,硬是让乳母将睡熟的祈安抱来身前,探了鼻息才哄得小夫郎躺下,结果还是一整夜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祈安更是因为折腾了这一趟,大白日又发了烧。
冯大夫前脚刚从文诚书院上完了课,后脚就被请来了府衙后院。
他轻车熟路地上前给祈安搭了个脉,回头就冲着谢见君做了个礼,面露难色道:“知府大人,方得要行针才能退热。”
云胡本就自责,乍一听行针,当时便变了脸色。
谢见君见状,赶忙招来满崽让他把云胡拽出屋外,自己则留下来陪烧得小脸儿红扑扑的祈安。
一根根泛着银光的细长针从针袋中取出来,扎在小家伙的身上。他不过五个多月,话都不会说,即便是疼,也只得歇斯底里的大哭,那连绵不绝的恸哭声仿若一把把冰锥,狠狠地凿进谢见君的心里。自古以来,就没有爹娘能承受得了自家孩子受这苦楚,也正是因为如此,方才他才执意让云胡离开。
这好不容易挨过了行针,小崽子水盈盈的双眸早已经被眼泪泡得红肿,小身子一抖一抖的连哭都没了力气,只牢牢地抓着阿爹的指节不撒手,那冯大夫靠近一步,便拼了命地挣扎,身下的被单都被踢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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