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歇会儿吧,我实在是割不动了……”,宋沅礼被烈日晒得面色通红,身子都打起了踉跄,胳膊上,腿脚上,几乎所有裸/露在外面的地方,密密匝匝的红疹子连了成片,瞧着很是骇人,他不住地上手抓,所抓之处犹如火燎一般,奇痒难忍。
谢见君掰住他的手,掸了掸衣裳上的麦芒,“去塘坝洗洗吧,你这么抓没用,一会儿都抓破了皮汗渍进去,可就有你受得了……”。
宋沅礼立时扔下镰刀,马不停蹄地奔向塘坝,其余几个学生听了谢见君的话,也不敢再乱抓胳膊上的红疹子,纷纷追着他的脚步往塘坝跑,这又痒又疼的滋味,他们是一刻也消受不了。
“你真是什么都懂……”,季宴礼称赞道,他往地头上大喇喇一坐,趁机想要歇息一会儿。
“干过几年农活就知道了……”,谢见君挨着他跟前坐下,打眼瞧着他正闷着头,挤手上的血口子,便随手从路边拔了颗荠荠菜。
“弄这个作甚?”,季宴礼见他将一株自己叫不上名字来的野草,按压在掌心揉搓出绿汁,滴落在方才割破的血口子上。
“这是荠荠菜,也叫小蓟,先前在村里收麦子收豆子时割伤手,便都用这个来止血。”,谢见君丢下手中的青绿,温声解释道,这还是他穿来这里后,同村子里的农户学来的法子,既简单又实用。
季宴礼怼了怼指腹间的血口子,果真如他所说那般,血已经止住了,仅丝丝拉拉地泛着疼,再捏起镰刀时,总有些不得劲。
远远瞧着去塘坝的学生们,正陆陆续续往回走,谢见君起身扑了扑衣衫上的尘土,伸手将他也拽了起来,“别贪懒了,夫子都瞪咱们好几回了,再不起来,怕是要冲过来了。”。
季宴礼余光瞄了眼夫子所站的位置,果不然收获了一记怒瞪,他摇头叹了口气,甩了甩酸疼的双臂,只觉得这腰上如同千斤坠,稍稍一活动就扯得他龇牙咧嘴,眉心紧皱,但看谢见君动作利落地割麦,他也不好意思干闲着,便提着镰刀下了麦田。
日头毒辣,闷得人喘不过气来,连麦秆薅起来都烫手。
断断续续忙活了大半日,李夫子指挥着学生们将堆放在一处的麦捆子都归集起来,用叉子挑到临近的板车上,板车进不来的地儿,就只能附在扁担上,挑出麦田,而后再装车。
崎岖的山路上,一辆辆满载着麦捆子的板车吱悠吱悠穿行而过,几人都累得够呛,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将板车推回了庐舍,也顾不上维持自己读书人的脸面,一个个仰面栽倒在地。
“这就累了?别以为把麦子收回来就算完事儿了,这些麦秆都得脱粒呢……”,帮着推板车回来的李夫子歇了两口气,冲众人缓缓说道,“今个儿收了一天的麦子,可是还觉得轻松?”。
几人闷着头,望着自己手上被麦秆和镰刀磋磨出来的水泡怔怔出神。
院子里安静沉寂,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开口,纵有先前抱着到此一游心思的学生,此时也意识到,这沉甸甸的农桑二字,从来不该是他们行于纸上的侃侃而谈。它是年复一年在田间不停歇劳作,仰仗着老天爷赏饭,年底还要给朝廷交公粮的百姓能够活下来的依靠和寄托。
自己一句轻飘飘的加征田税,极有可能让这天下,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故此,夫子说此法荒谬,并非是没有道理,纵然文章写得文采斐然,也不过就是纸上谈兵,谈何为圣上分忧,为黎民百姓立命。
良久的沉默过后,李夫子蓦然开口,“今日就先歇息吧。”。
众人相携着起身,整了整杂乱的衣襟后,拱手行礼,拜别夫子。
他们将麦捆子悉数都堆放进柴房里,得夫子体恤,明日不须得下地收麦子,只肖的留在屋舍中,将这些麦子脱粒即可。
收了一天麦子,手上都磨起了水泡,一不小心蹭破,便是钻心的疼,谢见君换了身干净衣裳,去找村中草医拿了药膏,给同窗几人都分了分。
转日,
李夫子叩门,一连喊了好些遍,学生们才不情不愿地应声,艰难地从炕上爬起来。
这歇了一夜,身子骨不见半分轻松,反而愈加沉重酸痛,连抬胳膊都费劲,腿脚更是像灌了泥浆似的,迈不动步子。
草草地对付了两口早饭,众人把麦捆子抬到院子里,佃农搬来了铡刀,教他们如何铡场。
说来也容易,只是用铡刀将麦子拦腰斩断即可。
宋沅礼力气小,分了放麦子的活计,他将麦捆子抱来放在铡刀下,谢见君将铡刀高高抬起,顺势借着劲儿用力地按下,季宴礼站在一旁拢住麦头,三人配合得还算是顺利。
铡下的麦头平铺在地上,他们仨轮换着,拖着碌碡打着圈地来回滚动。粗麻绳磨人得很,谢见君在肩膀处披了件短打小褂,不至于被麻绳将肩膀磨破。
“咱们为什么要人力拉?”,宋沅礼拖了两圈后,指着佃农家里的驴子一脸菜色的问道。
“别惦记了,夫子就是让你来吃苦的,你还敢肖想用人家的驴子?”,季宴礼淡淡开口,毫不留情地把他想要投机取巧的小心思,一巴掌扼杀在摇篮里。
宋沅礼一阵气憋,转而看向刚被替换下来,正坐在阴凉地歇息的谢见君,兴冲冲道,“见君,你说咱们去跟佃农借他们家的驴子如何?用驴子来拖碌碡,定然比咱们容易多了。”。
谢见君摇摇头,“夫子早就打过招呼了,方才齐思正寻那忙着铡场的佃农借驴子,人家连理都没理呢,还得了夫子一通训斥呢,你想去试试?”。
宋沅礼咋舌,彻底歇了心思。
碌碡来回滚过几遍后,三人将麦秧子挑拨了出来,在院里垛成麦垛,等着造纸坊的小贩下来收,赚来的银钱自然也不会归属于他们,都得上交到夫子那儿,用来支付这半月的粮草。
谢见君把脱下来的麦粒连带着糠皮用木锨铲在一处,先是挑起一铲往空中扬了一小锨,确立好风来的位置后,才顺着风将麦糠高高扬起。
金黄饱满的麦粒稀稀拉拉地掉落在地上,宋沅礼带着斗笠,手持扫帚,将其归拢在一处,挑出其中未扬出的秸节、麦粖子,余下的都铺在屋顶上,院子里的平整地儿,趁着天晴,早早地晾晒干后,就可以装袋存放进地窖里了。虽说他们这半月收来的麦子到最后还要还给佃农们,但看着自己收整起来的麦粒,这心头舒坦得不得了。
好在麦粒都晾晒在庐舍里,夜里不用费劲轮班在外盯着防人来头,劳作了整日的学生们也得以睡个囫囵觉。
————
本以为安安稳稳地收完这几十亩的麦子,众人便可以回府城,谁知,一连割了五日后,便有学生打起了退堂鼓,无他,在这儿吃不好睡不好,每日还要起早贪黑地劳作,对他们这些自小没吃过苦头的人来说,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夫子并不阻拦,只说让他帮着同庐舍另二人收完当日的那几亩麦子,便会安排佃农找好牛车,第二日就送他回府城。
夜里歇下,宋沅礼难得没有沾枕就睡,他睁着乌黑的眼眸,直愣愣地瞧着头顶上的木头房梁,“见君,你睡了吗?”。
谢见君心里挂念着云胡和满崽,睡不安稳,听着动静,立时睁开眼眸,“还没呢,怎么了?”。
“你别是也想跟赵瑾一样了临阵脱逃吧,宋沅礼,你可别让我瞧不起你…”,季宴礼不知在琢磨什么,难得也没有睡着。
“怎么会?我是这种人?”,被小瞧的宋沅礼登时就坐起身来,替自己辩解道,“我就是觉得,咱们都收了这么多天麦子了,怎么不能再坚持坚持?赵瑾这般不管不顾地走了,有点…有点…”,他犹豫片刻,到底没说出那个词来。
“你管这么多作甚?夫子都没说什么呢,平白在这儿给自己徒增烦恼…”,季宴礼翻了个身揶揄道,他一直瞧不上赵瑾那懒懒散散的懈怠劲儿,故而说话也不怎的好听。
宋沅礼抿抿嘴不说话了,屋里重新陷入了安静。
片刻,谢见君缓缓开口,“夫子带咱们下地农桑,本就是想让咱们切身体会百姓劳作的辛苦,不至于在乡试中空口白话,不善实事,如今赵瑾自觉已经领会夫子之深意,他要走,便是谁都拦不住,左右随他去吧,你若是也觉得辛苦,也可跟夫子说…”。
“我可不是那种有头无尾之人!要是这般灰溜溜回去,青哥儿肯定会骂我的!” 宋沅礼信誓旦旦地笃定道,他虽盼着回府城,但不过是想青哥儿而已,绝不是畏惧农桑辛苦。
忽而一道雷声穿透长空,谢见君骤然坐起身来,“不好!要下雨!”。
院子里和屋顶上都晾着麦粒,这要是被雨冲走了,他们五日来的成果,可就都白费了。
三人慌忙下炕,等不及穿蓑衣,直直地跑出门外。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另两个屋舍静悄悄的,怕是人已经都睡熟了。宋沅礼提上布鞋,“咣咣咣”砸开庐舍的屋门,“要下雨了,快起来收麦子!”。
一阵手忙脚乱的叮咣声,几人衣衫不整地从屋里出来,或拿麻袋或拿木锹,直奔晾晒麦粒的地方,手脚麻利地铲了麦粒往麻袋里塞。
这雨来得着急,一盏茶的功夫,哗然泼了下来,瞬时将人都浇湿了。
“来不及了,赶紧用苫布盖!”,眼见着雨越下越急,还有大片的麦粒没有收起来,谢见君从柴房里翻出苫布,让宋沅礼去找几块结实石头,自己则同季宴礼用苫布拢住屋顶上的麦粒,见旁个学生还在着急忙慌地装麻袋,他忙扬声吆喝道,“别装了!快找苫布,先盖住再说!”。
纵然反应如此迅速,仍有收不及的麦子被湍急的大雨冲进了水沟里。
巨大的失落蔓延上所有人的心头。
第69章
抢收完麦粒,众人得以喘口气,身上的外衫早已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谢见君烧开一锅水,借由屋舍里的木桶,三人痛痛快快地冲洗了下身子。
好心的佃农送来驱寒的姜汤,宋沅礼捧着热腾腾的汤碗,一面干呕,一面捏着鼻子往下灌。
“倒也不用这么勉强……”,谢见君瞧他这副模样,只觉得自个儿的喉咙都噎得难受。
“青哥儿说了,让我在这儿照顾好自己,我总不好受了风寒被灰溜溜地送回家吧?”,宋沅礼苦着脸喝完一碗后,担心效果甚微,又要了一碗姜汤。
“赵瑾还在外面坐着呢……”,季宴礼从屋外进来,将油纸伞立在门坎儿处。
“快些来喝碗姜汤暖暖……”,谢见君盛了碗还热乎着的姜汤递给他,转而拾起地上的油纸伞,“我去瞧瞧他……”。
他走出屋门,屋外的雨淅淅沥沥的,打落在屋檐下发出闷闷的“叮咚”声。
赵瑾不着蓑衣,也不擎伞,自打盖完苫布,他就蹲坐在水沟旁怔怔出神,一语不发,已有好些个同窗学生上前劝过,但一直未曾挪动半步。
“回去吧……”,谢见君手执油纸伞站在他身侧,好心相劝,“你明日便要回府城,莫染了寒气。”。
赵瑾闷闷地看着水沟里零星几粒麦粒,良久,从齿缝间几处几个字,“这麦粒淋了雨会怎么样?”。
“若是天晴,暴晒个两三日无碍……”,谢见君望着柴房里立着的一兜兜麻袋,缓缓道。
“这些呢……这些被冲走的如何?”,赵瑾问完,只觉得自己好似说了什么笑话。他自嘲地笑了笑,眼见着辛辛苦苦割来的麦子打了水漂,这心里头说不出的沉重。
谢见君将油纸伞举到他头顶上,遮住了洋洋洒洒的雨点。
“寻常瞧着天不好时,农户都会早早地将晾晒的麦粒收起来,只是今日这雨来得着急,才让咱们这般措手不及……”,他顿了顿,继而说道,“这农桑便是看天吃饭,天好,大伙儿都欢欣鼓舞,若是赶上暴雨连绵亦或是干旱年节,这地里颗粒无收,就会闹起灾荒……”。
“夫子带咱们下地干农活,并非是捉弄人,只是想让咱们切身体会农桑的辛苦,单单只是收了四五日的麦子,你便心生退却,但你瞧瞧这数千亩的麦田,这是农户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劳作下的成果,他们中的多数人不识几个大字,一辈子没有走出这平桥村,种地是他们唯一能够活下去的生计,很多人都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
“你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打小就是被捧在手心里娇惯着长大的人,自是不晓得这些辛苦,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道不出口的辛苦就不存在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想,这才是夫子不辞辛劳带咱们走这一趟,想让咱们学会的道理,圣贤书,自古以来,都不是拿来应对科举考试的工具。”。
“你如今想要离开,夫子自然不会阻拦你,只是行事终归要有始有终,只觉得辛苦便想要逃避离开,这读书亦是辛苦,难不成你也要放弃?”。
“那、那怎么可能?”,赵瑾想也不想地反驳道,他能入衢州学府,是爹娘寻了好些门路,花了好些银钱,仅仅为这些,他都不可能放弃考举人。
“多说无益,你好自为之。”,谢见君将手中的油纸伞塞进他怀中,“佃农送了姜汤过来,再放下去,怕是要凉了。”。
话了,他头也不回地进屋,徒留赵瑾怔怔地蹲坐在原地。
临着入睡前,已是丑时过半,李夫子托佃农递来话,说今日可暂且歇息半日。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生怕丑时刚过,夫子便提着双镲来叩门。
“赵瑾回屋了。”,宋沅礼朝着屋外瞄了眼,低低说道,“见君,你同赵瑾说什么呢,去了那么长时间,我那会儿想去劝他回屋,他理都不理我呢。”
“没说什么,只是问我这些淋了雨的麦粒要如何处置罢了。”,谢见君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喃喃道。
“他明日都要回府城了,还关心这个作甚?”,宋沅礼撇撇嘴,看似很瞧不上赵瑾临阵脱逃的行为。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明日还不走了呢……”,季宴礼瞧了瞧神色如常的谢见君,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
“睡吧……”,谢见君吹灭烛火,强行打断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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