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刚过,上京城中又下起了一场大雪。
夜色渐深,乌云遮月,云胡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下腹疼得厉害,他猛地攥住谢见君的手腕,
“夫、夫君,我怕是要生了。”
第124章
云胡发动得仓促,但好在半月前,柳云烟帮着找好的稳婆和乳母,都已经住进府中,一应生产要用的东西,谢见君也检查过很多回,现下他稳住小夫郎后,就将人都唤了起来。
这产房便是再进不得了。
他焦躁地在檐下来回踱步,不多时,这白莹莹的雪地上,满是杂乱的脚印。
“王婶,云胡怎么样了?”
王婶子端着新烧开的热水,正要往屋中送,冷不丁衣袂被扯住,她抬眸对上谢见君急切的眸光。
“主君宽心,稳婆说主夫暂无大碍…”
“无碍是怎么个无碍法,疼不疼?”说出这话,谢见君便自觉给了自己一巴掌,这生孩子都是鬼门关里滚一遭,怎么可能不疼?他搓了把脸,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王婶,等下你把圣上赏赐下来的人参找出来,熬些参汤给主夫送屋里去。”
“主君莫急,您方才已然嘱咐过老身了,这参汤,正在锅中煨着呢…”
王婶子话音刚落,眼前倏地就不见了人影儿。
灶房门一开一合,谢见君小心翼翼地端着热腾腾的参汤出来,递给来催热水的乳母。
“麻烦您了…”
“主君放心,我们都是生养过的,主夫的胎位正,很快就能顺下来。”
可是没见过哪家生孩子,这做夫君的,慌乱成这幅模样的,乳母心里暗忖,这恐怕是不拦着点,都得冲进产房里了。
“哎好好……”听了乳母的安抚,谢见君也没半点放心,他耳朵紧贴在房门上,只听着难以抑制地呻、吟声隔着门板泻出,这心里,就像是被一双手紧紧地扼住,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见君,你别慌,你要是乱了手脚,云胡在里面,只怕是更不好受。”许褚拄着拐,上前来相劝道。
“先生,我没事……如今已是夜半,天又冷得厉害,您早些回屋里歇着吧”谢见君短短地应承一声,眸光一直落在卧房门上,不曾挪开,竟是连最起码的礼节都顾不得了。
许褚见此,叹了口气,将拐棍搁放在一旁,兀自坐在檐下,手持佛珠,微闭着眼眸念念有词。
“阿兄,家里怎么了?”许是人来人往闹腾的动静太大,连满崽都被吵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从东侧卧房里出来。
谢见君解下身上披着的厚裘,将只着一层薄薄里衣的满崽,一整个团团包裹住,低声道,“云胡在生小娃娃呢。”
“是大福要来了吗?”原是迷迷瞪瞪的眼眸霎时瞪大,满崽面露惊喜道。
谢见君无奈,当初就该劝着云胡,别把取乳名这种正经活儿,安排给这小崽子,这下好了,他就认准了大福,成日里就是“大福大福”的唤着,直唤得谢见君头疼。
“是大福要来了,但乖宝宝也得睡觉了!”他搂紧满崽,应和着他的话。
“不睡,我要陪你等着,阿兄肯定很担心云胡,我跟阿兄一起……”说出这般体贴的话来,满崽却适时打了个哈欠,眼睛已经是半睁模样了。
“好好好…”谢见君一下接一下地轻拍着他的后背,没个一刻钟,就将困倦的人给哄睡了。
他起身将睡熟的满崽抱回屋中,又把在雪地里干站着的昌多,也叫了进来,让他今夜在这屋里歇下。他一个大人,生熬上一个通宵,身子都不爽利,何况是两个半大孩子。
这两小只安顾好后,他也没闲着,去灶房蒸了一小碗金黄油香的鸡蛋羹,托给王婶子,送进了产房里。
云胡早没了什么力气,一碗参汤灌进去,不过是提了提精神头,稳婆端来鸡蛋羹,哄着他吃了几口,便带着他一面调整着呼吸,一面用劲。
“主夫,您加把劲儿,主君就在屋外等着您和小公子呢……”王婶子握着他的手,好生相劝道。云胡是头一胎,生起来难免要困难些,这都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有什么进展。
云胡脸色煞白,身下的被褥被冷汗洇透,他强忍着疼,指了指门口,“屋、屋外冷、让他、让他去屋里,明日还去上朝呢……”
王婶子连连点头,“主夫,您就别操心了,只管使劲就好,旁的主君都安排好了……”
谢见君不知屋中情形,一门之隔,他听着云胡的声音逐渐减弱,心里愈发着急,几次想不管不顾地冲进卧房里,但都忍住了。
倒不是产房里见血晦气,实在是古代的医疗环境太差,又没有消毒的条件,就连王婶子,也只是将热水等一应要用的东西,都送到门口,由乳母和稳婆接过去
眼瞅着寅时过半,一声响亮的啼哭声打破了雪夜的寂静,须臾,卧房门由内有外推开,乳母一脸喜色地迎出门,“主君,主夫生了!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谢见君登时脚下一软,几乎要栽倒在雪地上,他扶住一旁的树干,待神思清明后,赶忙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推门而入,正正巧与抱着孩子的乳母擦身而过。
“主、主君,孩子……”乳母张了张口,眼见着谢见君头也不回地进了卧房,怕云胡受风,还贴心地把卧房门给掩上了。
“怎么也得先看看孩子,好歹还是个小公子呢……”乳母茫然地嗫嚅道。
卧房内,稳婆将沾血的被褥罩单都收拾起来,说是一会儿要拎到门外烧掉,好去去这生孩子的晦气。
云胡虚脱地躺在床上,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
谢见君鼻子一酸,当即就红了眼眶,他握住云胡的手,俯身吻了吻小夫郎眼尾的绯红,“今夜辛苦你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想歇一歇。”云胡声音里氤氲着潮气,他抬眸望了眼屋外透黑的天儿,“几时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不知道……”谢见君心不在焉地回道,他眉心拧成一团,喉咙里似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连句像样的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尤其看到床头木板上被指甲刻印出来的痕迹,他这心里犹如刀劈斧砍,疼得喘不动气,“睡吧睡吧,我陪着你,好好地睡一觉吧。”
云胡轻点了点头,“孩子呢?你瞧过了没?怎么样?好不好看?像你吗?是个……”,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方才他神志不清,稳婆和乳母说了什么,都听不得,自然也不知道孩子的情况。
谢见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来得着急,一时没注意到乳母怀中的孩子,“挺好的,是个好看的孩子……”
“骗子……”云胡一瞧他这幅模样,便知他肯定没看。
“不急,一会儿乳母洗净,自会再抱进来的,你先睡,明早醒了就能看着了。”谢见君苍白地找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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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的确累极了,点点头的功夫,人就昏睡过去,谢见君一直等他睡熟了,才起身往屋外去。
上朝的时辰耽搁不得,他草草地抹了把脸,套上朝服。
这一整夜没阖眼,只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他招来稳婆,仔细问了问云胡的情况,得知他没什么大碍,只是累了歇息上一日就能恢复,这才宽了心。
稳婆要留在这儿,照顾云胡出月子再走,加之还有乳母和王婶子在家,拖到将近要上朝的时候,谢见君满目眷恋的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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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个儿怎么回事?宋学士唤你好几声都没反应?”午时用膳,季宴礼将餐盘端放在桌上,皱着眉问道,“昨日熬大夜了?眼底下黑得跟锅灰似的。”
谢见君本就头疼,被他这么一念叨,连太阳穴都跟着突突地叫嚣,“云胡昨夜生了。”
“如何?要紧吗?”季宴礼惊呼。
“早起走时,已经睡了,稳婆说没事,晚些待我回去,请大夫入府再把个脉……”
“如此甚好,待孩子洗三时,可别忘叫着我们过去,都沾沾喜气。”季宴礼被带着心生欢喜,“对了,你没看看孩子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听乳母说,是个小公子,不过我来没得及细看,只瞧着眉眼像极了云胡,清秀得很。”谢见君回忆着临走前,他从乳母手中接过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一双小手细细软软叩着拳头,瞧着就可爱,想来云胡小时候,怕是也跟这奶娃娃一般喜人。
季宴礼望着自家这师弟眼眸中初为人父的温柔,禁不住生出了几分羡慕,“孩子起名字了吗?”
“那是自然,一早家中先生便帮着取好了名字”,谢见君敛起脸上的喜意,清了清嗓子,略有些正经道,
“单字为‘瑭’,取自于《淮南子·脩务》‘瑭碧坚忍之类,犹可刻镂,以成器用’,意为谢瑭。”
第125章
谢家大福的洗三礼和满月礼,都是谢见君在家中草草操办的,只宴请了季宴礼一家三口,还有几位相熟的同僚。
满月当日,柳云烟送来小孩子的新衣,吃食和用长寿彩线扎成的装有铜钱的红包,特地将红包挂于谢瑭胸前,以示消灾免难,祈祥求福。
这铜钿牌原是应当夫郎娘家准备,但云胡的情况特殊,柳云烟便着人一早就给备下了,也算是圆了这场遗憾。
天意渐暖,上京城终于逃离了料峭的冬日。
谢见君散班回来,先是在屋外净了手,换上家中所穿的常服后,才轻手轻脚地猫进屋子。
“大福,翻身!”满崽盘腿坐在炕上,神色凛然,一本正经地教,年仅四个月的谢瑭翻身。
云胡乐得清闲,背靠在墙上绣小肚兜,时不时扫他二人一眼。
“哪能学的这么快?”谢见君上前先贴了贴自家小夫郎,才轻笑着走近,抱起平躺在床上扭来扭去的谢瑭。
“怎么不能?子彧说他四个月就会翻身了!”满崽道听途说。
“你还跟子彧说,你四个月就会唤阿爹了呢……”谢见君调侃道,顺手探了探谢瑭身下的尿布,摸着干爽后将人搂紧,拿一旁的拨浪鼓逗他。
“阿兄真过分,净会揭我的短……”满崽嘟囔道,他哪里还记得自个儿四个月时候的事情,不过是非要争过季子彧,压他一头罢了。
谢见君莫名被冤枉一通,他哭笑不得地将怀中的谢瑭换了个手,掏出油纸包的猪肉脯,特意拿到满崽跟前晃了晃,只勾得他眼睛都看直了。
“阿兄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了!”满崽惊喜道,蹦着高,抻长了胳膊想去拿。
谢见君瞄了眼偷偷“告状”的云胡,将手里的猪肉脯丢给小家伙,“可不兴多吃,等会儿就得吃饭了。”
“知道了知道了”满崽一溜烟跑出了屋子,须臾便听着他在院子里唤昌多,说要给他尝尝梅斋的猪肉脯。
“到底还是个孩子脾性……”谢见君笑骂了一声,垂眸望着自己怀中这个白白嫩嫩的大福,禁不住噘嘴做了个鬼脸,逗弄得他“咯咯咯”乐呵,黏嗒嗒拉丝的涎水沾染到自己的衣袖上,他也不见嫌弃之意。
“我来抱他吧,你散班回来也累了,先歇歇。”云胡放下手中的肚兜,将针线都收进斗柜,上手欲将大福接过来。
“无妨……回来能见着你们,便是不觉得乏累。”谢见君俯身亲亲小夫郎的额前,被大福手快地一巴掌把两人扇开。
“小兔崽子……”平白挨了一巴掌,谢见君也不恼,抓过他细软的小手打量了一眼,难怪这几日总瞧着云胡脸上被抓得一道一道儿的,弄了半天是这小家伙的手笔,他唤来乳母,让她带大福去磨磨指尖。
没了“碍事”的两小只,他搬来一把椅子,挨着云胡坐下,沉甸甸的脑袋枕在他腿上,片刻,低声喃喃道,“今个儿西戎那边,派使者过来,提出要和咱们休战……”
“休战是好事儿,跟西戎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边境的百姓得多遭罪!”云胡顺着他的话茬说道,他晓得自家夫君一向都是主和派,最是见不得战争频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过着人间炼狱的日子。
“哪有这么容易……”谢见君叹了口气,抓过小夫郎的手,十指交扣团于掌心中,“使者受西戎王嘱托,开口就要黄金万两,牛羊千头,除此之外还有绫罗绸缎,人参玉器……”
云胡挪了下身子,好让谢见君躺得更舒服些,“虽说如今国库空虚,但这些东西,户部总不至于拿不出来吧,若能用这些换黎民百姓的安宁,不是比战士们战场厮杀要好上千倍万倍?这一打仗,可就是民不聊生呐。”
“话虽如此,但除却这些,使者还抛出了个条件,说是那西戎王听说嘉柔公主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想要迎娶公主为正妻,若我朝答应,他们还可将所提条件一并减半,作为公主嫁入西戎的聘礼,那西戎王年逾五十,鹰头雀脑,虎背熊腰,因着常年在外征战,还沾染了一身的血腥气,寻常孩子见了都忍不住瑟缩战栗……”
“那西戎王好大的颜面,嘉柔公主是何年华,他一个糟老头子居然敢惦记!”云胡愤愤道,脑袋中乍然蹦出去年赏菊宴时锁见到的锦衣华服的公主,那会儿只觉得她有些任性,但并不招人厌嫌,后来又听外面人说,这位公主殿下每年都会在城南施粥救济灾民,也是个良善之人。
“这样一个女子,被送到鸟不拉屎的西戎,实在是糟蹋了,这使者哪里是来谈休战的,分明就是挑事!”
“哎,若是人人都能如你一般宽厚就好了……”谢见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起今日在朝堂上,大臣们各为两派,吵个不停,他便觉得头疼。
想必崇文帝也是极为为难的,一面是自己疼爱多年千挑万选,舍不得她嫁错人的公主,一面又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江山,无论选哪一边,都是一场辜负,也难怪他会气得摔了茶盏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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