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心里叹息,他笑说,“薇薇安,你总是爱给人找一些难题做。”
薇薇安说,“但是在我眼里这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啊。大家平日里也会讨论这些伦理和哲学问题。”
场景开始变了,雨水化为灯盏,裙装开始生长,是参天的维多利亚式石柱,是舞会。
时敬之知道楼下有人在看,在盯着自己看,可音乐响起的时候,他正在与一位美丽的女士跳舞。他对方在楼下远远地看着,时敬之单手举了一把黑伞,揽着女人的腰肢快速转过半圈,她迅速移步,脚下溅起急遽的浪花。那个女人看了楼下一眼,附耳在时敬之身边说了几句。时敬之脚步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跳舞。
那把伞下是另一个世界。他隔着水汽看过去,竟然感到厚重的黑伞也那般轻盈,太静谧,这个世界渐渐变安静了。
宴会厅的二楼里放出七八十年代的舞曲。吴侬软语,上海歌女,瞬间将人带回十里洋场,四散天涯的人总在怀念三十年代的孤岛。“我们流落天涯海角,友谊地久天长。”
时敬之没急着向下看,他继续和女人在楼上舞动。这个曲子节奏非常舒缓,适合慢悠悠地晃动。薇薇安趴过来对着时敬之:“他是你男朋友吗?”
“一个朋友。”时敬之表情微妙,他挑挑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和他不怎么熟。”
但是薇薇安小姐无法理解这种不熟,她认真说,“如果不是亲密关系,我们是不会频繁找人的。”她非常执着,“但是我见到他总是在找你。”她没有说找人,她直接说,找你。
“我们只是朋友。”时敬之勾了勾嘴角说:“人和人的接触是需要事件联结的,人和人的关系也有许多种。薇薇安小姐,我们还在跳舞呢。我们两个看起来更加亲密无间。”
薇薇安说:“这只是形式和规则而已,任何舞伴都会如此。”她直起身退开几步,说:“你看,如果跳完,我们的距离又重新回到许多英尺以外。”
两个人在音乐中将一支舞跳完。结束后互相俯身,抬头后相视而笑。
他们并肩走来,时敬之知道这是梦,是梦,他听到女人偏头快速地说着德语,他知道自己无奈地低笑摇头,笑容里带着纵容。女人看过来,她的表情明显带着不相信,眼神却在发亮。
时敬之还是在笑说:“薇薇安,你怎么会对我的人际关系感兴趣?这不像你。”
薇薇安说:“因为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时敬之说:“可是我记得,你从不对我的人际交往发表看法。”
薇薇安说:“现在也是。”她耸耸肩,“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时敬之说:“这用我们自己的话来说,叫‘人家敬我一尺,我敬人家一丈’。”时敬之没有办法再给她这种受西式教育的淑女解释关于东方的哲学,又发现对方脸上全是捉弄的微笑。那些玩笑看起来无伤大雅,这倒显得他的解释像是多余的。
时敬之听到薇薇安兴致盎然地讲:“Ist er wirklich nicht dein Freund?”
时敬之无可奈何,再次郑重其事地向她解释:“Er ist nicht mein Freund.Er ist nur ein Freund von mir.”
薇薇安咧开嘴笑起来,她走到楼下的人身边去,与那人对视两秒,彼此注视,热情不减,然后停下脚步,在远处冲自己朗声说了几句,见到那人面露困惑,才转身回舞厅。薇薇安说,朋友是最安全的区间。
朋友是最安全的区间。
那人终于走过来,冲他走过来,是闻命,
闻命先开口,他平静地说,我看不懂,但是赏心悦目。
时敬之把赞美照单全收。闻命笑笑,又疑惑地问:“刚才她是在和我打招呼吗?说了什么?”
时敬之有点尴尬,还有些无奈,他暗道流年不利,却笑着说:“她在…夸你很帅。”
时敬之皱着眉,半醒不醒,他知道自己应该熬过去,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不长记性,阴晴不定,冲动易怒。
他又做了那个梦,其实他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睡没睡着,四肢僵硬不能动,他就努力蜷起一根小指,一遍又一遍地蜷起小指,告诉自己,还有知觉,脑海轰轰像打仗,坦克投出弹药,轰隆隆!轰隆隆!地上裂出巨大沟壑,他是临渊呆坐的一头巨象。
他默不作声地等待,要等待着,告诉自己,不能动,也不能不动,保持微弱的知觉,只要平稳呼吸,只要蜷起小指,他就可以,撑过去。
那个梦他做过无数遍,不知道是自己的想象、臆测,又或真的是自己的梦境。
你选谁?
你选哪个?
梦里盛夏,深夜宁静,路上只有车辆飞速跑过的沙沙声。
车里在放歌,歌曲属于几十年前,那张专辑是他曾经在光明街听过的,扉页上写着字,“为了那些不能放弃的,我们究竟放弃了什么。”
时敬之看到了前方黑色的高速隧道,市中心的高速隧道,黑洞变大,吞噬——
我不转弯,我不转弯。
轰!
时敬之一惊而醒。
是家里,是卧室,灯火昏暗,床头柜上摆了杯水。
闻命坐在床边看他,面色晦暗不清。他好像看了时敬之很久很久,见他醒了立刻递上温水。
他体贴地拿着那杯水,准备亲自喂他喝,低声说:“你做了噩梦?”
我选了你。
时敬之睁着眼睛看他,闻命皱紧眉头、眼睛闪动,时敬之的眼睛一眨不眨,明白他看见了自己的泪水。
我选了你。
我选了你。
我选了你……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我选了你。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选了你。
“他不想见你。”
那天晚上,我在哪里?你在哪里?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
我选了你。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注视他,一直看着,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倘使他知道自己即将进入一条从未走过的路里,唯一的出口是自我灭亡,那么,他会转身离去吗?
“或许会。
或许不会。
但是谁知道?
谁知道?”
“吃药吧。”闻命说。说完他一愣,要给时敬之戴装置,对方反身回避。
“你为什么有钥匙。”时敬之突然说。
他因自己的话惊愕,“是我给你的,对不对。”
多么难以想象,他这样一个满心戒备的人,会让闻命自由出入,登堂入室。
闻命心情不怎么好,却又不忍心和他发脾气。
刚才看着那枚熟悉的装置,他猛然变了脸色,飞快追上楼问到底怎么回事,时敬之却锁了门。
半小时后他从TINA那里问来缘由,TINA语焉不详,被闻命追问几句,她才声音嘶哑地说:“是暂时性的失聪,应该是因为郑先生出了车祸……Arthur压力太大了,他从上次轮船爆炸案后就一直有耳鸣症状,这次病情加重,医生建议他休长假。”
闻命脸色变了几变,低声说,知道了。
他挂断通话,站在时敬之门口很久,从华灯初上到黑夜燃尽,终究没有敲门。
他转身去书房拿了钥匙。
“滚出去。”
时敬之说。
此后的状况并没有好转。最明显的是时敬之的冷淡,他陷入一种非常消极的回避状态,不想看到闻命,不想听到闻命讲话,甚至连和这个人同处一室都令他感到难以忍受。
这令闻命无比火大,此后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细琐争吵。很难想象有一天他们两个人竟然会吵起来。
他们的战争似乎始于时敬之拒绝了闻命的晚餐,又因几个小时后时敬之再次拒绝他递来的一杯水而愈演愈烈。
时敬之拒绝了那杯水和闻命送来的药,闻命捏着他的脸把药硬灌下去。
时敬之眼中的痛楚与厌恶同时刺伤了闻命,可他还是忍住,然后语气平静地告诉对方,我找到工作了。
虽然他那样沉着,可目光灼灼,似乎在等待时敬之的恭喜,可是时敬之没有什么反应,闻命等不到他的答复,态度逐渐变得冷淡,最后他面无表情,很快转身离开。
从此以后是长达一周的冷战。
闻命早出晚归,但是时敬之对他找什么工作实在没什么兴趣。他可能习惯了一个人单打独斗的日子,又或者说他习惯了闻命随时早出晚归的日子,仿佛他做好准备,随时等着闻命离开自己,再或者说他习惯了等待,以及最最保险的,或者说他曾经相信的、虚无缥缈的事情,他觉得只要自己无坚不摧,能撑起一片可以呼吸的空间,那么闻命做什么都可以。
没有什么条件会比在光明街的时候更恶劣,所以一切都可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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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解释一下那俩句话哈。
话术问题。
德语。
德语的冠词有格。
dein,mein和ein相当于your,my和a。mir在这里约等于mine吧。
Freund相当于英语friend,也有boy friend的意思。
这个地方有个问题,说Freund的时候容易指代不清,薇薇安的话就很暧昧,按照时敬之一丝不苟地性格一定会介绍。
(我记得定冠词后面的Freund会默认为“男朋友”,不当朋友讲,但是记不太清了。文里的确是“男朋友”的意思)。
Ist er wirklich nicht dein Freund?
He is really your (boy) friend, isnt he?
Er ist nicht mein Freund.Er ist nur ein Freund von mir.
He is not my (boy) friend. He is only a friend of mine.
他是你男朋友吗?不,他不是我男朋友,他只是我的朋友之一。
焦大星那个出自曹禺大爷的话剧剧本,世纪难题,救谁。
第46章 Chapter 45·镜像
时敬之的精神状态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好转,他总是用一种不无凄凉意味的笑容面对闻命,但当闻命认真去看,那笑容又倏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嘲热讽般的讥笑。
这令闻命怒不可遏,他感觉时敬之越来越不像他记忆中的模样,他成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可以轻易地将闻命剥皮扒骨,割断肌腱,然后是颈动脉,一刀封喉,还不忘在心脏里用力搅动,疯狂补刀。
干脆利落,多么简单。
他们总是频繁地、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激烈争吵,天翻地覆。
曾经时敬之是闻命眼中的温柔所在,现在他像个偏执疯狂的弃妇。
曾经闻命的琐碎事代表了时敬之的生活,现在这些生活让他倍感窒息。
时敬之会因为闻命鸡翅切割和剔骨的方式不顺眼而摔了筷子,闻命则因发现餐前果汁里加了胡萝卜而勃然大怒。
他脸色疲倦:“我从来不吃小胡萝卜和圆白菜,你什么意思。”
按理说,以闻命的出身和成长经历来看,他没有挑食的理由,可他对于这两种菜肴的排斥非常明显,明显到让时敬之咋舌。
然而现在后者实在无心他顾,时敬之压抑极了,他也搁下了刀叉:“你可以不吃。”
闻命不管那套,生硬地拒绝:“这是两回事,我问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根本不在乎还是故意恶心我?”
“我说了你可以不吃!”时敬之重复一遍,他声音很大,让他自己都感觉丢脸。时敬之怔怔地,挤出精力疲惫不堪地解释:“你如果不喜欢,可以不吃,没必要委曲求全,没必要迁就我,你听明白了?”这好像已经显示了他最大的妥协,在时家,没有人是被允许挑食的。
他们说的根本是两回事。餐桌真是非常容易让人原形毕露的地方。时敬之的规矩多,身体笔直、手肘不可以碰到桌面、同一盘菜只吃三口。他吃饭的时候克制地如同电影中的象征性画面——分裂,割裂,保守、古板的东方人在现代、开放的西式餐桌上缄默不言。
闻命相反,或者说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放在吃饭上,在外面交际应酬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他更愿意在时敬之面前放松,风卷残云才是他的本性。
在这个社会中收敛自己的野性和锋芒、伪装成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已经让他感觉压抑,如同绅士头顶戴着低低的帽子,他放弃了自己的自由。
到处都弥漫着沉重的期待。他们一言不发、不声不响地进行完了一顿晚餐,闻命先行解决食物,他端着那杯只喝了一口的饮料走入厨房,倒进污水处理器。哗啦哗啦的声音从厨房清晰地传出来,响彻时敬之耳畔,他嚼完二十下,解决最后一口,搁下餐具。
最近德尔菲诺不怎么下雨了,但是马上要入冬,天黑的越来越早,他们的情绪混淆在黑暗冷寂的屋中。
时敬之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盯着面前的雪白色盘子,仿佛研究一本书。
记忆中还留存着水煮小圆白菜的苦涩味道,头顶的风笛形状的灯坏了一颗灯芯,所以只有十盏灯在亮。
这都是琐碎的小事情。
时敬之心里涌起一股难过。
最近总是这样,他数着分秒,一分一秒挣扎着熬过去。
宛如死去。
他终于撑到闻命上楼,对方清晰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书房的门吱哇开了,嘭地关上。
声音好大。
这是闻命关门的习惯。在光明街的时候,时敬之失明的时候,他一直这样用力关门,仿佛,故意,他故意为了让时敬之听见一样。
故意。
时敬之鼻子发酸,站在洗手池前突然捂住脸。
他久久没有动。
家里迅速恢复了沉静,一声不响,规规矩矩,没有任何不得了的轻微的响声。
可那声震动好似有型,无声的声波以漩涡的形式从远处扩散,一层又一层,匀速撞击在他后背上,撞出接连不断的波纹,最后在脑中爆炸开。
他站在原地承受,像个僵硬的、苦涩的圆白菜干,干瘪,缺水,酸涩,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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