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火大、愤怒、耻辱,可他还是……
他紧紧抱着他的身体,又轻轻在他的指尖抚摸一下。
他看着时敬之白皙、柔嫩的手指,只在写字的手指附近看到了薄薄的一层茧,连薄茧都带了层学识高深的朦胧感。
和他这种寒的、冷的、畸形、怪异的、饱受海浪之苦长满老茧的手完全不一样。
*
我……
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那样遥不可及,隔着天堑。
他心中涌出一种隐秘的、怎么追也追不上的无力感。
不管他努力多久,奔跑多快,都没有办法追上他的背影。
*
那样耀眼的、骄傲的、璀璨的——
像他们这些人,可以随时抽身而退,没有任何损失。家族联姻,门当户对……
有好多次,他问,小敬,你在想什么呢?
或者,小敬,你想做什么呢?
时敬之只会礼貌地露出浅淡的笑容,客气极了,说,随你吧。或者没什么。
闻命不解,忍不住发问,你把我当什么呢?
时敬之从来不回答,他会一脸认真地反问,你想让我把你当做什么呢?
就是这样,迂回,曲折,躲闪……永远那么不真诚。
说实在的,他们经常因为某个话题没完没了地交谈着,试图获得更多有效的反馈,但是很显然,他们更像是在竭力自我表达,从未达到有效沟通。
闻命感受到砸棉花的无力感。
然后时敬之会予取予求一段时间。闻命看得出来,时敬之在尽力讨好自己。
他甚至问,闻命,那你想要什么呢?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开心了便费心讨好,不开心了又冷言冷语。他真的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很舒服的,闻命被他的温柔给溺毙了。
可是不管用。
因为时敬之从来不主动给出答案。
时敬之大部分时间在昏睡。
他耳畔是模糊又滚烫的呼吸。
闻命久久注视他的脸,把他的碎发拨到耳后。
他在给时敬之擦拭身体的时候,看到那个脑波发射装置,忽然记起爱丽丝护士的形容。
像是电梯下落时候的感觉。
声音被压缩,大幅度吸收,继而产生某种压力,人在那种情况下感觉自己在飞速下坠。
很不好受的吧。闻命想。他将装置摘了,又爱怜地亲吻时敬之的耳朵,对方下意识缩着脖子,闻命忍不住去吻他的嘴巴。
“你听不见的吧?”闻命悲哀又快乐地想。
“你听不见。”他的胸膛紧紧贴着他的,“你能听见吗?小敬?”
他的心跳那么快,那么有力。
我爱你。
他想。
我爱你啊。
闻命自虐般,在他耳畔缓慢嘶哑道:“我爱你……”
你听不见的吧?闻命露出一个释然又苦楚的笑容,目光灼灼地,久久凝聚在对方宁静的脸上。
耳鬓厮磨,内心涌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爱恋,贯穿了他的人生般纵深又久远。
他甚至阴暗而又残忍地想,时敬之听不见的,可是骨传声可以吗?他要那些声音渗透很深很深,残留在对方的骨头里。
这番动作引发了对方激烈的挣扎,肢体碰撞间闻命牵扯了自己的伤口,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于是他情不自禁捏着对方的下巴,然后再一下、一下,舔舐他冷冰冰的唇瓣。
时敬之紧闭的眼中又涌出了大股冰冷的泪水,让闻命不解、不安、难堪、暴躁的泪水,如同咸涩的浪花。
他隔着空间和时间的鸿沟,去触碰这个人。世界在游荡,瓦解,一切变得那样遥远。
时敬之紧皱着眉头抗拒,满脸厌恶与不喜,他的命运最终难逃折磨一般的摩擦和风暴似的贯穿,累积的痛楚不断攀升,逼迫他不得不求饶,掩盖不住挣扎、抗拒与哭意。
他逃不开,在颠簸里昏昏沉沉,三番五次。
闻命环住对方的腰,观察对方因为快感而失焦的眼睛,忽然低下头吻他,动作那样凶狠,又在触碰到肌肤时陡然收力,他犹豫着——
时敬之最终无力抵抗,神志不清地被困在他的怀里。
“你听不见吧……”
闻命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我才不要你知道,他残忍地想着。
捂紧对方的耳朵,俯身同他接吻。
时敬之突然惊醒似的迸出一声喘息,充满沙哑的声音被人堵回去。空气温度陡然攀升,一切都被掩盖在潮湿又清冷的海风里。
第56章 Chapter 52·镜像
闻命后来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回忆,他们也不是没有幸福生活的瞬间的。有好几次,他特别想确认,他们马上就要迎来崭新的生活了。时敬之的病逐渐在好转,更多的是对闻命的依赖,这种与日俱增的依赖是闻命内心深处动力的来源,他的每个明天都像是光明的。
然而,那天以后,时敬之和闻命陷入了彻底的冷战。
他完全略过了伤心这个阶段,步入愤怒和仇恨。
他反应过于剧烈,当夜猛然起了高烧,昏沉不醒。
戴着手铐的手腕特别硬,就跟他这个人一样,浑身上下只剩下骨头。
他总是可以梦到在书房的、最后的场景。
太震惊了,他没有想到身边居然隐藏着一个鸮心鹂舌的人。那种歹毒的笑容让他不寒而栗,因为太恐慌,他的手止不住发抖。但是他的面容又是那样的平静空白,眼里只有冷静,形如一潭干涸的水。
到底怪谁?
时敬之难以接受,他想,到底怪谁?
在那般盛大的、繁盛于人类文明殿堂的宴会厅里,孤注一掷般放弃了父母的声望、唯一的挚友、自己最后的作为保护壳的尊严……赤裸裸地、一丝不挂地、光着身子选择的、走近的、献祭的人,现在在问他,到底怪谁?
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甘下贱?!
你选了谁?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我选了你。
是可以互相原谅的。
那天晚上,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肋骨全断了。
是我干的。满意了吗?
………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怪就怪他选了清扫队的工作!”闻命突然怒吼:“两年前是他上岛进行的突击大清洗!从此以后岛民分裂,反政府军再也没有起武装冲突,为什么?因为所有年轻人都离岛了,他们接受联合政府的政策,学习联合政府的教育,甚至最后拿了联合政府的户籍。”
“你不也是这样?!”时敬之惊恐道:“你到底在说什么闻命?…你不是离开了吗?你不是十六岁就走了吗?!”
“离开?!”闻命冷笑一声:“听过一句话吗?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着我们的祖先。”
“生来就带着原罪的我,生来就不被喜欢的我,骨子里却带着和我的父母一样的秉性。”他回归到一种既简单又野蛮的状态:“被整个社会排斥、不接纳、边缘化,你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怎么会懂?”
“我不是没有试着融入这个社会。”闻命充满怜悯笑道:“但是我也想问问,那个早就被封死了跃迁渠道的我,早就无法获得知识、权力、地位、资源、尊重的我,应该怎样融入?所有的人都被资源加持,这不是凭借我个人的力量就可以解决的事情。那好,既然所有人都在依靠自己血脉相连的资源,那我又为什么要拒绝自己与生俱来的背景呢?”
“哦,对,还有你,亲爱的。”闻命说:“其实我也很烦岛上的生活。所以你是我在这个社会中最最安全的保护色。高高在上的出身,单调禁欲的生活,还有那些,崇高的理想、使命感、悲悯心。其实我应该感谢联合政府的教育,它培育出你这样具有高尚情操的精英,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对着我这样的人一视同仁、放松警惕。”
他用一种鄙视与怜悯夹杂的复杂眼光打量时敬之:“不过归根结底我是恨着的。如果不是联合政府的所作所为,我的人生不该如此。”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这种鲜明的、刻骨的恨意,而作为这个社会光辉标志的时敬之成为了首当其冲的靶子。
“你把…你把所有的错误和不公正对待都归因于我们?”时敬之难以理解、难以想象,他眼中的情绪几近干涸,只剩下痛苦、震惊还有无尽的茫然:“你认为……你认为你受到的所有的苦,都是外界造成的?”
“不然呢?我从出生就不被喜爱。每天要和野狼、野狗、山羊抢吃食。你绝对想象不到,我在五岁之前经常吃生食。我没有办法,只好吃饲料。”闻命说:“小圆白菜和胡萝卜。腐烂的、人不吃的那些,拿去喂动物。我要和它们争抢。”
“直到我遇到了你。我更加感受到了命运的不公。”
“凭什么呢?”他质问道。
那一刻,时敬之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股巨大的嫉恨。
鲜明的、针对时敬之本人的嫉恨。
嫉妒、仇恨、埋怨……也许还有其他的。
他是没有笑的。
他把脸上那副风度翩翩的虚伪笑容摘下,换成一种面无表情、眼含猜忌的面孔。那应该是闻命最最真实的内心感受,令人感到森然和胆寒,再配上那副理所当然、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在是令时敬之喘不过气。
但是也只是很短的瞬间,他飞速压抑了自己的本能反应,又开始温文尔雅地笑起来。
“我天生下贱,不配拥有和活着吗?”闻命冷笑道:“他不应该去查我的户籍资料,更不应该来质问我的身份!不然他也不会出车祸。”
“那天……晚上……”时敬之满脸恐惧地看向闻命,他气喘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个字一个字,竭力向外吐,无比艰难地质问:“那天晚上…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我……”他说:“我把…我把小豪放弃的那天晚上……我们在哪里?”他压根没想到,闻命会做出这种事。
他一分又一秒,抗住了所有,然后猝不及防,闻命在他身后砸出最后的锤子。
把脊梁骨压碎。
“你怎么会……”时敬之声声泣血:“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为什么……”时敬之两眼一黑:“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罪魁祸首到底是谁?”闻命心安理得道:“你不是知道吗?”
“他出事的时候,我和你…”时敬之痛苦地闭上眼睛:“我竟然躲在洗手间里和你…”最后两个字太羞耻,他吐了好多次,没有把它吐出来。
“我竟然……就这样盲目冲动地选了你,自甘下贱地做出那些恶心透顶的事。”他心灰意冷,他痛极了,脸上只剩麻木:“你说的没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闻命的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尤其是听到“我选了你”以后,他亢奋到极力想说什么,但是又突然沉默了。
可是时敬之完全没注意。他疲惫至极,再也不想去看闻命的脸。时敬之全身酸软无力,唯一的力量凝聚在指尖,他浑身发冷,攥紧了那支钢笔,再次对准闻命的胸膛。
对方的脸色因为他的话语而越发难看。闻命气笑了:“怎么?跟我在一起就那么让你难堪?丢脸?你自己选的你赖谁?”
“要不要再告诉你一些?”闻命道:“当年你问我,去奥本做什么。很简单,去见我父亲。”
“你应该知道,你的身份多么有用。只要我把你交给父亲,我就可以得到重用。”
“你是要…毁了我?”时敬之那么聪明, 他下意识反应过来:“你故意的……”
他一向谨小慎微,但是从未对这个人严加提防。现在发生的一切令他难以想象:“你故意的!那都是你故意的?故意问我闭幕典礼的事?故意让我带你出席?……是不是……是不是带我走都是你算计好的?!”
“不…不……”时敬之摇头道:“是…是更早……你好久以前就恢复记忆了…你…你不是在冰岛?…”
“不拿冰岛的签证,我怎么隐姓埋名?怎么安安全全地来到德尔菲诺?”闻命露出了若无其事的神情,他温柔笑道:“怎么来到你的身边呢?”
“都…都是……你设计好的?”时敬之艰难地说:“就连重逢?……都是…都是你设计好的?”
闻命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
时敬之惊讶地张大眼睛。
“都是……”他难以忍受:“…你故意到我身边来?你都干了什么?!”他对危险和疼痛其实高度敏感,那些深夜晚归时身上带着的陌生气味、那些日益反复无常的相处、那些……
那些看不懂的、大段大段被销毁的盲文资料,那些出现在他眼皮底下、他自己主动销毁的,每天要拿出半天时间清理、打扫的资料。
“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你说过…”时敬之脑海中忽然炸响一句话。
“你在做什么呢,闻命?”
“我在给你写情书啊。”
我在给你写情书啊。
他的目光随着身体的颤抖而闪烁不定,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到了他的脊梁骨上,巨大的声响从他的四肢百骸中裂开,全身的骨头似乎都要碎了。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时敬之拿着钢笔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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