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怒道:“你胡说八道!那一位仙友是我兄长挚友,怎么可能害他!”
安无雪眸光一转,视线再度落于这人身上。
此间是他死之后六百年,便是四百年前。
他思索了一番时间,说:“此言甚是。可惜,两百年后,出寒仙尊在至南的鸣日城寻到了你兄长的挚友,搜了那人的魂,在那人灵囊中发现当年私吞的至宝与你兄长的灵囊。你兄长的灵囊近乎空了,里面装着的灵宝符箓那八百年来被用得干干净净,而那人也因为有着至宝和许多灵药,修为更上一层楼,延寿至两百年后才死,比阁下活得都长。”
他之所言,皆是前些时日谢折风所广告天下之事。
他自己都不清楚。
倒头来,也是从他人口中得知这些前世之事。
老者更觉荒唐:“你在说什么?什么两百年后?”
他虽这样问,可持剑的手却松了下来——从他看到安无雪身上灵气流转之时,便已在动摇,更何况安无雪所说,有头有尾,毫无破绽,完全不像是瞎编能编出来的谎言。
他其实已经信了。
裴千也反应过来安无雪在干什么,轻笑一声,同那人说:“两百年后就是两百年后,还有什么两百年后?说来也真是可笑,阁下如此义愤填膺,一副全然不会放过坑害你兄长之人的模样,没想到最终反倒纵容了那幕后真凶逍遥八百年,啧……”
安无雪只说:“你若不信,可以去鸣日城找人。谢折风是两百年前杀了那人的,如今是四百年前,你兄长那位‘挚友’应当还在鸣日城逍遥。”
老者转身便要离去。
这一回,安无雪反倒收回了春华,不再拦人。
裴千也撤下结界,静静站在一旁。
可那老者却没走了。
老者倏地皱眉:“去鸣日城……我怎么想不起来如何去……?”
“因为这里只有四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裴千说,“城外全是无边无际的虚妄,你自然去不了。”
老者身影一晃。
他面露茫然,神色挣扎,看着周围,终是缓缓明白过来。
“四百年前……现在是你们的四百年前?”
天地四方开始无声地摇晃,模糊的边界自远方包裹而来。
若说这是四百年前的海市蜃影,此时此刻,这蜃影在局中人意识到一切虚假的那一刻,瞬间开始土崩瓦解。
崩塌的虚妄中,老者再度望向安无雪。
安无雪不合时宜地想起千年前这人的样子。
修士寿数将至之时才会开始天人五衰,他在北冥立剑阵之时,这个姓齐的修士似乎还在大成期巅峰,法袍玉冠,仪表端端。
那时这人持剑行礼,对他说:“上官城主视安首座如兄,我也有兄长,明了城主同安首座之谊。此后,首座在北冥之命,我必视同城主之命,尽听首座调遣!”
后来……
后来。
罢了。
先前同谢折风回忆北冥故人之时,他其实有想过北冥齐氏。
北冥齐氏和他有旧怨,虽和照水无关,但在北冥是仙门望族,很容易掌控北冥之事,也对剑阵知之甚多,不是没可能是幕后之人。
眼下看来,却不太像了。
“首座……”老者突然喊他。
这一声称呼对安无雪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他恍惚了一瞬。
四方崩塌的速度愈来愈快,四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已经全然模糊了下来,只剩下安无雪和裴千周围的方寸之地。
眼看虚无即将蔓上那老者。
老者问他:“我死了?”
“你死了。”
“我恨错人了。”老者神色灰败,“幸好。我死了,城主还在,首座没死。”
“你误会了,我确实也死了。”
老者一愣。
裴千:“行,我是唯一的活人。”
那老者朝着安无雪伸手抓来,似乎想碰一碰安无雪,想看看安无雪是不是蜃楼中的虚妄。
可刚刚伸出手,边界终是崩塌至这幻影身上。
这一场从四百年前摘来的荒唐梦,似乎眨眼间便醒了。
顷刻之间,一切消弭。
两个入口浮现在他们面前。
裴千方才嬉笑的神色蓦地一收,低声说:“北冥齐氏同代至少都有一个渡劫,向来是北冥仙门世家中的望族,除去实力,齐家名声更显。我从小到大,便常常听人说——若说刚正不二,齐家当论第一。”
“四百年前我资历尚浅,没资格同这种前辈相见,一直觉得遗憾。没想到,第一次见到齐氏先辈,是这般光景。”
安无雪默然。
他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个入口,直接踏入离他更近的那一个。
裴千面色一变,骂骂咧咧跟来:“宿——”
“你不等我算算这是生门还是死门吗!!”
“没有区别,”安无雪说,“只是凶险程度不同罢了,不管是生门还是死门,我们都得多探几层,寻找阵眼所在的时间。”
他们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踏入的第一个生门就是破局之关键。
既然不是,那便继续找。
他话音刚落,眼前光影逐渐清晰了起来。
四方景色变了,却又没变。
——他和裴千又出现在了北冥主剑阵当中,站在那顶天立地的北冥剑之前。
他和裴千刚一站定,这一回,根本不等他们自行出剑阵探查,后方便传来两人凌空飞掠而来带起的风声。
他和裴千转头看去,裴千口中还在说:“运气真好,看上去我们走的又是生门——”
那处于观叶阵中过往的两人靠近,裴千看清来人,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完了完了,这怎么可能打得过?这次的幻影不可能用蛮力破了啊!”
只见谢折风和上官了了正朝此地而来。
他们入阵之前刚和谢折风分开,安无雪还记得谢折风所穿的衣袍,同他现在看到的谢折风的衣着完全不同。
安无雪紧抿双唇,神色稍紧。
这又是……多少年前的谢折风和上官了了?
第68章
过往虚妄里,这两人看上去是特意来剑阵干什么的。
安无雪和裴千作为入阵之人,刚刚被观叶阵运转送至此间,还未彻底融入幻影中的第一城,上官了了和谢折风还未发现他们。
但他们这时候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安无雪眉头紧皱——不是因为谢折风,而是因为上官了了。
他当真是不想以上一世的身份面对上官了了。
哪怕是在虚妄蜃影中。
他对裴千说:“你想办法引开上官了了。”
要让其他当年幻影中的人明白这一切都是虚假的,确实需要大费周章。
可若是谢折风,不论是何时何地的谢折风,应当都不难。
就算现在谢折风说自身无情道破,但师弟能以无情道登仙,对这世间迷障,总是会多几分坚守。
裴千愣了:“你要从仙尊身上破开这个时间?”
“嗯。你拖住上官了了就行,正好看看剑阵外的别处有没有诡异之处。”
裴千面露担忧,低声和他说:“观叶阵之所以能把人困在时间洪流之中,除了时间纷乱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入阵之人同过往时间里的故人的牵扯。”
“安首座与仙尊……”
安无雪无奈道:“你叫的倒是挺上口,但我如今并不是落月首座。”
“你该如何便如何,谢折风带你入北冥结界自有他的目的,我的事情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他眼见谢折风靠近,迅速道,“而且你大可安心,我与谢折风之间,我不知他如何,但对我而言,停驻过去才是我避而不及之事。”
“行,那有一点我得提醒一句——观叶阵只是过往幻影,不会改变过往,可若是在阵中正好同入阵者的过去有交集,只要记忆足够浓烈,入阵者是能感受到发生了什么的。”
“你若是和咱们面前这位仙尊发生了什么,真正的仙尊可能会知道。”
“我知道了。”
安无雪这边刚说完,谢折风和上官了了交谈之声传入他耳中。
“谢出寒,你闭关隐世整整八百年,一出关便杀这个查那个,如今又要来北冥剑再看当年之事。”
谢折风冷冷道:“师兄斩杀上官然必有蹊跷。”
“我当时也这么希望,”上官了了嗓音淡淡,“阿然的死,安无雪说因他阻碍剑阵,不得不斩,且不说此罪不至于要了阿然的命,剑阵由我和安无雪各自负责一半,和阿然有什么关系?当年看不出剑阵有任何问题,过了八百年,你又能看得出——”
她发现前方有人,话语一顿。
上官了了以神识探查,瞧不见安无雪面容,安无雪又早已脱胎换骨,气息全变,她认不出来,只问:“何人擅入剑阵?”
谢折风死死地盯着安无雪。
他上一瞬还在板着脸听上官了了说话,眨眼间便猛地红了双眼,握着出寒剑的手颤动着用力。
裴千片刻没有耽搁,上前便对上官了了作揖道:“城主,我观剑阵有疏漏,特来禀报。”
“曲家的裴千?”上官了了两百年前居然就识得裴千。
她问:“是何疏漏?”
“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身边是出寒仙尊,天下事无需避他耳。”
裴千只好道:“其实不是剑阵之事,是曲家和我之事。我不想……”
上官了了默了一瞬。
她没听见谢折风的反应,只当谢折风默认,她直接手袖一挥,同裴千说:“随我来。”
两人瞬时消失在了剑阵之中。
安无雪这才凝眸看向两百年前的谢折风。
两百年前……
这人刚刚根除心魔出关?
是心魔还未复苏前的谢折风。
他听见那人颤着嗓音格外小心翼翼地喊:“师兄……?”
他没有应答,反而主动走向谢折风。
谢折风自始至终盯着他,在他停步之时,这人缓缓抬手。
安无雪一惊,本能觉得对方要动手,双指掐动灵力就要唤动春华!
可他一动,谢折风却不敢动了。
这人的手停在他脸颊旁,似是想摸他的脸,却没有落下,一寸也不敢进。
这人欲言又止许久,踌躇得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师兄……你、你还活着?”谢折风甚至语无伦次了起来,“我是来剑阵查上官然之事的。师兄,师兄还愿意来找我……师兄活着……活着吗?”
“这个时间的你,心魔既除,所见便为实,”安无雪漠然道,“我不是你的幻象。”
可你是此间的幻象。
他还没说这句话。
他想到刚刚谢折风正好在和上官了了谈当年之事……
他自言自语般说:“你来查上官然的事情……查不到的,因为确实是我污蔑他的——他没有对剑阵动过手脚。我只是找不到别的说法了,只能这么说。”
“仙尊两百年前,应该是无功而返了吧?”
“……师兄?”
“你两百年前来北冥过问上官然之事——那出事之时你在哪呢?”
“冥海水渊双修后,你一人独回落月峰,我回到北冥剑阵,之后我杀了上官然,至我领罪受刑,从苍古塔出来,我见都不曾见到你一面……”
也许是因为眼前的人是个已经停留在两百年前的幻影,而不是安无雪现在要面对的那个真正的谢折风,他没由来少了些许警惕与惶然。
有些话,他无需思索,便能毫无负担地说出口。
“如今来查……太迟了。”他对谢折风说。
这处于两百年前幻影中的谢折风似是全然没能听懂安无雪的话。
这人又惊又喜又哀又惑,五味杂陈,竟是懵懵懂懂地站在那,半晌才嗓音沙哑语气涩涩地说:“双修?什么……什么双修?”
安无雪哑然。
漫漫千年,他第一次在这时光洪流中提及此事。
谢折风竟是连记都不记得了。
“你连这也忘了,却把情爱挂在嘴边,”他无奈,“你当真能分得清楚愧疚后悔与爱恨心动吗?”
“罢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我该走了。”
谢折风神色突变,蓦地一急:“走?走什么?师兄活着回来,怎么突然又要走?”
安无雪说:“活着回来?你说错了——这个时候的我,应该还只是一缕残缺的孤魂。”
他抬眸对上这人视线,放缓了语调,仿若当年带刚入门的师弟练剑之时一般,循循道:“仙尊,我们现在处于一个大阵之中,你不过是大阵勾连过往带出的虚影,我还要去和真正的你会和,你让这一处过往蜃影散了吧。”
他以为,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够了。
可四方景象毫无变动,谢折风反而神色猛地一变,双眸之中满是绝望与焦急。
“师兄在说什么?师兄恨我吗?你不想理我才这么骗我?我终于……”他似有哽咽之音,“终于再见到师兄,怎可能是虚妄?”
安无雪呆了。
谢折风毕竟是仙者境,观叶之阵再奥妙无穷,也无法完全将过往的谢折风囊括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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