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没想到他看似大大咧咧,实际心思如此细腻。
李寻仙被她盯得不好意思,苦笑道:“投奔兄嫂时,我也寄人篱下过一段时间,倒能体会小山他娘的心情。”
“若你师父不同意怎么办?”丹桂问。
李寻仙道:“山上人少,我的月银挺宽裕,大不了就当养了个弟弟,师父不会说什么的。”
离宗两旬,马车一进宗门地界,便有人来请林长辞去主峰紧急议事。
自从天暗数日,修真界无不为之震动,数年平静荡然无存。持续这般久、范围涵盖如此辽阔的天地异象极为罕见,莫说凡人,就连不少修士也道心动摇,动乱四起。
不论是宗门太上长老还是隐世强者,这些天都陆续出关,翻找搜寻着昔年囤积的各种古籍,最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天道损缺。
天上的那块黑色便是损缺之处,在这些天里,它不断变化,从纯黑减轻,变淡,最后定型成黑得发红的颜色上。
若要挽救,则需“补全”。古籍上没有交代“补全”的具体方法,只能由修士们各自猜测,众说纷纭。有人说要找到女娲补天时遗失的补天石,有人说需要修士耗费灵力织成大网补上,还有人说献祭魔修,清洗人间罪恶后,天道会自行圆满。
修士们的言论传到凡间,不知怎的变成生灵无德,天塌降罚,人世就要毁灭了。
动乱让民间生出不少魔障,散修小宗自顾不暇,只有大宗门能予些庇护,派出几队弟子前去清剿。
距离天塌那日过去了大半月,紧急议事开了又开,总算商议成了宗门结盟之事。
天上的黑块位于南方,大小宗门世家共七十二名同盟达成统一,决定前往南越与中土交界处设立据点,一边观测变化,一边寻找解决办法。
暮岁临近尾声,各宗门世家的使者们接二连三地到达划定的地界内,分别挑了山头建立自家宗门的据点。
但地界左右不过百丈,来来去去不免共用山头,使者们吵了几日,终究还是做了妥协。
为了互相照应,大宗营帐旁总会挨着几个小宗营帐,古来便少有人行的山林里此时热闹非凡,惊得飞鸟都逃去了别的地方。
各宗来人身份皆有不同,有无足轻重的长老,也有一宗之主。
等大多数完成了安营扎寨,世家牵头,组织了一场同盟集会,叫使者们彼此认了脸,又选了此处地位最高的殷怀昭作为同盟盟主,以免各自为战。
这些天,同盟和各宗私下朝南越派了几十次探子,但知道的消息仍然十分有限。
“南越如今是什么风向?”有人问。
另一位穿蓝袍的修士摇摇头:“谁能知道?那边几大世家把消息把持很紧,根本透不出几个字,我们宗的探子过去,没到半天就被扔出来了,险些坏了根骨。”
“这么狠辣?”其他人也凑过来听,咂舌道:“那边的世家可真是无法无天。”
蓝袍修士道:“何止,南越民心也乱得很,听说用了铁血手段镇压,如今什么都不肯说。那几个家族又以宋家唯首是瞻……”
“还有么?”
他摊手道:“更多的就不清楚了。”
见其他人正要失望离去,他再度开口倒:“对了,我想起来了,探子潜入某个世家府上时,听到有人谈话……”
“说什么?”
那人压低声音,示意他们靠拢过来:“说如今变成这般模样,皆因天道被夺了机缘。”
“什么意思?”这几人来了兴致,干脆在旁边坐下,催促道:“你说啊。”
“这……”蓝袍修士左右看看,面露难色,结了个隔音阵法,嘱咐道:“这仅是我一人的猜测罢了,诸位千万不要说出去。”
“你就放心吧,我等听过就忘,定不会泄密!”
见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蓝袍修士才隐秘地朝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用口型道:“玉镜台。”
听他这么一说,又看所指方向,众人心里霎时明白过来,睁大了眼,七嘴八舌讨论道:“真和那位有关?”
“那人复生的确有悖天理,我先前猜过,但不如老兄你大胆,真敢说出来。”
“咱们几个小心点,别被人听去了。”
“正是呢,那边的人可凶着,大家千万莫要声张。”
“是极是极。”
……
傍晚,神机宗营帐。
营帐位置稍偏,在同盟营帐的东南角,林长辞不喜人多眼杂,特地要求扎营在此。
枫叶千枝复万枝,萧萧暮吹惊红叶。林长辞立在溪边,不知在想什么,枫叶随水流,黯淡天色别有一番静谧。
听见熟悉的脚步,他转过头,不远处,温淮提剑匆匆进了营地。
男人一身缙云色外袍,腰间革带裹束极紧,上面坠着小刀,臂甲只戴了一边,一进来便寻找林长辞的身影。
“温淮。”
林长辞出声唤他。
温淮周身冷冽肃杀的气息骤然一散,大步走过来,在他面前稳稳停步。
“师尊,事已办妥。”
林长辞颔首,没有多问,单将他没戴臂甲的那只手拉起来,袖子卷上,果不其然,青筋毕露的手臂上添了几道伤口。
他手紧了紧,问:“谁伤的?”
温淮任他拉着,道:“我自己弄的。”
他和若华奉命去了南越一趟,探查近日增多的魔修踪迹。可惜几大世家眼线太密,温淮与其中一人交上手,为了减小动静,将祸水东引,他故意划破手,以血气引来周围魔物,从而顺利脱身。
林长辞默然,知晓实情定然不是他说的这样轻松,道:“下次莫要以身犯险。”
温淮翘了翘唇角,似乎很喜欢听他关心,敷衍保证几句后,乖乖被他牵回帐里搽药。
帐里点了几盏灯,但终究比不得扫花庭明亮舒适,淡淡药香在帐里散不开,熏得衣袍上皆是这个味道。
“若华呢?”林长辞问,“她怎么没和你一道回来?”
温淮抬起包扎好的手臂,答道:“三师姐去和殷怀昭商量夜间巡逻之事了。”
他把剑放在一边,替林长辞收起纱布膏药等杂物,又倒了两盏茶来。
“她让我转告师尊,南越这边的魔修比预计更多,不好贸然动手。而且几大家族行事乖张,我们与宋家又有旧仇,她会借殷怀昭等人之手去打交道,还望师尊勿要出面。”
只听最后一句,林长辞就明白了这个徒弟的苦心,中土世家里,与他关系最近的应当是白家。
可白西棠那事到底闹得不好看,若华不希望他受委屈,主动搭上殷怀昭这根线,弟子出面比他本人出面要好许多。
林长辞叹道:“劳她费神,但为师并非无能之人。”
即便不与白家联手,他亦有其他世家的在世好友,递个话不成问题。再者,这几日世家的人快到齐了,白家也不例外,再想退避,他们毕竟还是师兄弟,明面上总要打交道。
听说,白家此番来人,是白西棠。
第109章 今宵
温淮显然听说过白家来人是谁,抿了抿唇,生硬道:“师姐拳拳之心,师尊领了便是。”
说着,他干脆躺到林长辞的双膝上,扯过他的宽大袖袍,盖在自己脸上,闷闷道:“到时候,我陪师尊去见小师叔?”
林长辞摸了摸他的头发,道:“营地同盟尚多,他不会乱来,你安心做事便是。”
温淮似乎轻哼了一声,翻身按在林长辞腰际,唇落颈窝里,鸟雀似的啄了几下,厮磨半晌,把人抱上了榻。
林长辞知道他在吃哪门子醋,便陪他躺了一会儿,但怎么也睡不着。
天缺宛如悬在头顶的利刃,而不知所踪的巫真、即将到来的白西棠和各有心思的盟友则是这场结盟下不见锋芒的刺。
内忧外患俱在,他一闭眼,恍惚觉得自己还活在前世,即将走入某个埋伏好的陷阱之中,稍有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风雨来临前的夜,总是如此叫人心神不宁。
夜里的山林比白日更寂静,虫鸣一声声拉长,催着他快些睡去。
林长辞默念一会儿清心咒,仍静不下心,睁开眼睛望着营帐顶蓬。
枕边人早听见他辗转反侧,觉察他不同寻常的心事重重,起身拉着他道:“出去走走罢。”
林长辞问:“去何处?”
温淮指了指天:“看看月亮?”
吹灭灯烛,二人相携出了营帐。
外面夜色昏昏,月亮也蒙了层阴翳,苍白晦暗,静静照着大地。
不比从前皎洁清亮,但林长辞被温淮牵着手慢慢散了会步,在晚风中穿行,竟也觉得浮躁散去不少。
两人不知不觉便出了神机宗营地,走到溪流上游,无数重红枫掩映月光,看不见波光粼粼,只闻溪水在黑暗里流淌。
“师尊不在的时候,我常这样看月亮。”
温淮率先打破了安静。
林长辞抬眸看他,轻声道:“嗯?”
温淮仰着头,线条利落的侧脸被月光笼上朦胧轻纱,眉目挺拔,投下深深的影子,宛如写意晕染。
他道:“我看着月亮,心里想,师尊既然还活着,会不会在哪个地方,哪片夜空下,正和我看同一轮月亮?又会不会想起卧云山,想起他的弟子们?”
林长辞不言,握住他的手,静静伫立在他身边。
温淮吐出一口气,继续道:“偶尔也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蝗灾盛行,乡里没有余粮,我就一座城一座城地流浪、讨食。那时也爱看月亮,有月无云,意味着明日是个晴天。”
“我喜欢晴天,若是下雨,得躲到人家屋檐下,十有八九会被撵出去。但晴天不一样,路好走,吃的也好找。要是哪天捡到几个铜板,又遇到好心人家施舍一碗麦饭,几个馍馍,那天就走了大运。”
林长辞极少听他说起过幼年流浪的经历,心中一软,看向他的侧脸,问:“没人雇你去做工么?”
温淮摇摇头:“我无房无田,爹娘又都不在了,没法立户籍。”
林长辞微微叹息,收紧了手,轻声说:“可惜,那时为师并不识你。”
卧云山虽不算豪奢,但养一张吃饭的嘴并不成问题,若早些遇见,他这个小徒弟能少吃点苦头。
温淮却笑了笑,反覆上林长辞的手,道:“说来惭愧,自打进了宗门,我心底最幸福的事是能吃饱肚子,而不是学本事。我这样说,师尊会不会觉得很没志气?”
他凑到林长辞面前扬起眉毛,眼前成熟的人影忽然和多年前那个兴致勃勃捧着灵果朝他献宝,却因腐坏而掉眼泪的少年重合起来。
林长辞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露出了一丝笑意。
青年不常笑,因而总有种冷清的隔阂,恍若白露时节的远山,神清骨秀,却不可近前。此刻一笑,眉目舒展开来,凤眸微弯,恍若初雪消融,含着一池春水,好不温柔。
温淮呼吸微顿,随即道:“师尊该多笑笑。”
他手指抚上林长辞的眉眼,想了想,道:“我好像……极少见师尊笑。”
分明性子不算孤僻,又面冷心热,却甚少在他人面前展露笑意,若要追溯,恐怕只有白西棠见过最多。
见温淮说着说着就闭上嘴,眸色微暗,林长辞大抵猜得到他在想什么,顺着他的手亲了亲。
唇瓣似若有无地擦过指尖,温热如羽毛,轻轻扫过了心头,温淮下意识收回手,喉结滚了滚。
他勉强压下唇角弧度,随手扯了根草茎,在枫树上抽来抽去,清了清嗓子道:“看来我天生便运气好,不仅活着进了神机宗,学了本事,还见到了师尊。”
“这时又不说后悔拜入我门下了?”林长辞拿二人重逢之初温淮刺他的话打趣。
温淮道:“弟子从未后悔过。”
含着笑意的眼睛里,二人对视半晌,温淮缓缓再度靠近他。
“师尊,”他声音又低又沉,直直望向林长辞眸底:“弟子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告诉师尊——你是我心之所向,亦是全部依托,不论如何,还请你保重好自身。”
他没用尊称,也没有挪开视线,似乎想让林长辞明白,此时的他不止是弟子,更是他的道侣。
林长辞怔了怔,旋即颔首。
面前放大的脸仍未离去,热气相接,烫得他心底轻颤,随后阖上眸子,主动靠近了对方的气息。
温淮扶着他的后腰,并没有拒绝这一吻。
此刻深林寂寂,暗香浮动,长风穿过千林,风声被误当作脚步声,于是惊心动魄,草木皆兵。
察觉到怀中人逃离的意图,温淮扶住他的后脑勺加深了吻。唇齿抵死缠绵,喘息细碎,手心将衣裳攥了又攥,直到二人嘴里血腥味弥漫,鲜血咸甜的滋味渗透,才堪堪在混乱的夜色里分开。
兴许是近来多事之秋,生与死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又或许今夜的风太过温柔,一时心绪乱纵。彼此寻到一个松气的间歇,便身不由己地将自己溺入其中,相拥取暖。
但不可否认,偶尔的放纵令人着迷。
“师尊,你真好看。”
温淮低着头,用鼻尖轻轻蹭他,声音发腻。
他唇上破了口,却浑不在意,好似得了最荣耀的功勋,在林长辞唇边咬了咬。
林长辞撇开半分脑袋,轻轻喘息了一会儿,红眸斜睨,哑着嗓子道:“接下来的事,得回了营帐再说。”
“弟子遵命。”
温淮勾起嘴角,将他抱起,不顾会否有人撞见,径直往营帐而去。
今宵还长,他们会有足够的时间去迎接天明。
……
南越,宋家。
此时的失魂林已化为一片炼狱。
无数魂魄可怖地哀嚎着,被炼化进火焰之中,化为狰狞丑陋的恶鬼。
“不孝的东西!不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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