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谁敢!”突然从院门外传来一声冷漠里带着怒意的话,声音不算大,可威慑力却是十足的。院子里的人齐齐回过了头,他们这些人平日里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市井小民,别说打人了,就是杀只鸡宰只鸭都要上蹿下跳忙活好一阵。这次来乔家大呼小叫,纯粹是仗着人多势众。这会儿真碰上莫三鼻这样的,自然是气势上立刻矮了好大一截。那个叫嚣着要扇巴掌抵债的男人因为太过紧张,直到莫三鼻走到跟前了,手还揪着乔一成领子,甚至因为害怕反而加大了力道,把人都箍得呼吸困难了。
莫三鼻对着乔一成有耐心,不代表他对别人也和风细雨。看到乔一成脸都有些涨红了,他也不多话,直接上手捏住那男人的手腕,用了个巧劲就让他疼得松开了手。莫三鼻看都不看他那龇牙咧嘴的样子,转过头视线在院子里的人身上都转了一圈,嘴角一撇笑着说:“从今天开始,我就住在这儿了,我看谁还敢来找麻烦?他说了会还钱,就一定会还。我可不像他那么好脾气,今天是口头警告,下一次我可就来真家伙了。”
那些人哪见过这阵仗,一边嚷嚷还有没有天理了,一边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去,就怕溜得慢了挨揍。
人群散开后,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乔一成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头,对莫三鼻说:“还好这次总算没再砸门窗了。”
“一会儿我去接小文,收拾一下就过来,晚饭我来做吧!”
“啊?”
乔一成呆愣的样子让莫三鼻的心柔软得不行,要不是几个小孩在,他真恨不得上去把人搂怀里。
“刚才我狠话都说出口了,要是不来,你就不怕那些人回头又上门找你们麻烦?你是不怕,你弟弟妹妹可经不起这几次三番的折腾。”
“小文也来吗?”乔一成还没开口,四美先蹦到莫三鼻跟前,仰起头问道。
“来呀!”莫三鼻学着刚才乔一成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说,“你不怕我吗?”
“你有什么好怕的?而且你是帮大哥,你是好人。你保护我们!”
二强和三丽也在边上点头傻笑,感受到这一院子殷切的目光,尤其是莫三鼻热切的视线,乔一成只觉得脸颊发烫。他掩饰地清了清嗓子说:“最近家里事多,我也确实抽不出时间上你家给小文补课,这样倒也不耽误她学习。”
“你们这种大学生呀……”
“闭嘴!来的时候记得买盒糖藕。”
“好嘞!”
莫三鼻哼着歌走了,乔一成倚在柱子上发了会儿呆。怎么就答应了?懊恼的同时又有些隐秘的期待和欣喜。
第3章
乔家那间四合院,一共两间屋子,兄妹四人睡一间,乔祖望睡一间。平时他是不许孩子们轻易进他那屋的,以前妈在的时候,下午乔祖望出去打麻将时,一成还在那屋睡过午觉。夏天的时候,小小的乔一成躺在里面,他妈坐在外侧靠着床头,一边摇着蒲扇给他扇风,一边哼着儿歌哄他入睡。有时候醒来了,还能吃到西瓜。那时候家里自然是没有冰箱的,他妈会趁他熟睡时,去隔壁弄堂的公用井那里打一桶井水,把西瓜浸在里面。南京的夏天总是又闷又热,午后的太阳晒得乔一成的脸蛋红扑扑的。睁开眼的时候,总是太阳正要落山的时候,金红的夕阳照进屋子里,小小的乔一成坐在床上发着呆,妈妈拿着两片西瓜进来,塞到他手里又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笑眯眯地对他说:“一成醒啦,快来吃西瓜。浸过井水的,可凉可好吃了。”乔一成总是递给他妈一片,如果她不接,他也就不肯吃。于是,母子俩就坐在夕阳西下的屋子里,吃着冰凉沁甜的西瓜。
妈妈去世后,乔一成就再没进过这间屋子。这次为了给莫三鼻和武小文腾睡觉的地方,他才终于时隔多年再次踏了进来。不出他所料,乔祖望把值钱的细软都带走了,包括他妈的那只玉镯子。当初他妈跟他说过,这是她的嫁妆,是将来要给自己的大儿媳的。尽管乔一成并不需要这些,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在回忆妈妈说的这话时,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莫三鼻的身影。这么一个大老粗,戴个细巧的玉镯子,乔一成光是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都忍不住一阵恶寒。他抖了抖手臂上冒出的鸡皮疙瘩,在屋里环顾了一圈。二姨曾经说过乔祖望是有名的乔精刮子,这话真是一点不假。也真是难为他了,就这么点时间,能把这房间里值钱的能带走的东西统统搜刮掉了,甚至连那个劣质红木做的小枕头也没落下。乔一成哂笑了一下,心想都拿走也好,省得到时回来了,又怪东怪西。
床尾的樟木箱里搁着新的床单被套,乔一成把乔祖望原先铺着的那些统统扔到了院子里,刚把新的铺好,就听到了有人敲门的声音。以为是莫三鼻带着小文来了,还不待乔一成出去,四美就一边欢呼着小文我来了,一边蹦跶着跑去开门了。结果门一打开,来的的确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却不是莫三鼻和武小文。
“四美啊,你哥在吗?”
“在。大哥,二姨找你!”
乔一成闻声快步走了出来,就见到了站在院子里的二姨,手里牵着的是他那个有血缘关系,但十分陌生的弟弟乔七七。
二姨看到乔一成,先是嘘寒问暖了一阵他们家的情况,好半天才步入正题。她把七七拉过去,对一成歉意地说:“原不该这时候给你们添麻烦的。只是唯民要去外地实习了,你姨夫又没了,我最近身体也不好,一个人照顾七七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尽管二姨没有明说,乔一成也知道她的意思。这么些年,二姨他们家对七七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从来没把他当外人,表哥表姐有的,他也有。虽然乔一成每个月都交生活费,可他也清楚,那些钱是远远不够的,因此他心里对二姨和姨夫一直是心存感激的。二姨胃不好,上次还疼晕了过去。齐唯民在家的时候还能搭把手,现在他要去外地了,两个小的又是不管事的,乔一成知道,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二姨是断不会开这个口的。他把二姨引进屋子坐下,给她倒了杯茶,低声说:“二姨别这么说,这些年多亏你照顾七七。现在你自己的身子是最要紧的,七七本来就是我的弟弟,回家是天经地义的。”
乔一成的话让二姨也是眼圈一红,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乔一成面前,对他说:“我也知道你们家最近有些难,这是二姨的一点儿心意。”见乔一成拒绝,二姨喝了口茶接着道,“你收下,现在不是讲那些虚头巴脑礼数的时候。往后你们家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不光是几个弟弟妹妹,你看你都瘦得像麻杆了。就当二姨请你们吃几顿红烧肉,以后你工作了有出息了,记得孝尽孝尽二姨就是了。”
乔一成沉默了半晌,才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牢牢攥紧眼前的信封说:“谢谢二姨。”
二姨交代完这些事,又俯身叮嘱了乔七七几句,让他听哥哥姐姐的话后,就走了。乔七七今年八岁了,和武小文一样,都读小学二年级。只是他可能是因为早产的缘故,在母胎里又缺了营养,生得一直比较矮小,性子也是软软的很内向,除了和齐唯民,对谁都不敢多说几句话。他不是阿哥的亲弟弟这件事儿,齐家上下从来没有瞒过他。只是他对这些一直没什么概念,什么亲不亲生啊,他也是懵懵懂懂的,他只知道从小家里的大人就是二姨和姨夫,陪着他的是阿哥,乔一成这个亲大哥反而只是脑子里的一个符号。这会儿坐在乔家的客堂里,眼前围坐着的是自己血缘关系上的亲哥哥亲姐姐,乔七七却是没来由的一阵害怕。陌生的环境和一群同样说不上熟悉的陌生人,让他心一慌,一双大眼睛里瞬间就蓄满了水。下一秒便是嘴一撇,嚎啕大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呀?我是你四姐,又不是吃人的狼外婆。”
“四美你小点声,别吓着七七了。七七不哭,三姐给你大白兔好吗?”
“我不要,我要阿哥。”
莫三鼻带着武小文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四合院的大门开着,院子里堆着揉在一起的枕头被套,乔家几兄妹围坐在客厅里,中间是一个和小文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正在抽噎着嗷嗷哭泣。
乔一成虽然带娃经验丰富,但二强三丽四美从小就不是爱哭的孩子。二强上一次嚎啕大哭还是芦花被宰了那次,三丽是几个弟妹中最坚强也是最懂事的,和古灵精怪的四美一样,都不爱哭,乔一成印象里也就妈没了那次,两人哭得很伤心。所以这会儿对上都快哭岔气的乔七七,他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正一筹莫展时,突然扭头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莫三鼻和武小文,接着就见小文甩脱莫三鼻的手,蹬蹬蹬跑进屋,挤到七七身边,拍了一下他的头说:“你又哭什么呀?”
“武小文!你无法无天了!!!”
莫三鼻一见那小孩的样子,就猜到那是乔一成最小的弟弟乔七七了。乔一成跟他提过,七七是他们家最漂亮的孩子,好看得都仿佛不是老乔家的种了。但莫三鼻觉得,乔家最好看的分明就是乔一成这个大哥,而且七七怎么不像他们家的人了,这孩子生得白净秀气,眼睛确实比他们几个都大,可他鼻子嘴巴都有点儿像乔一成,这可不就是他们老乔家的孩子嘛!他正想着该怎么去哄哄这个未来的小舅子,就见武小文跑进去就对着人家头上敲了个栗子,饶是莫三鼻见惯大场面也没想到,愣了一下才开口斥责道。
谁知乔七七听见武小文的声音后,立刻止住了哭声,捂着自己的脑袋,一抽一抽地边打哭嗝边说:“没……没什么……你……你怎么来了?”
“你俩认识?”在场除了七七和小文的其余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原来乔七七和武小文是同班同学,不仅如此,两个人还是同桌。乔七七内向怕生,武小文咋咋呼呼,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的人,却都因为惨不忍睹的考试成绩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排。又由于没人愿意同他们交朋友,两个人不但做了同桌,还建立起了一份“惺惺相惜”的友情。乔一成听了小文的话,嘴角一抽,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叹气。尽管他又听见了自己脑袋上白头发滋滋往外冒的声音,但七七因为见到了熟人,情绪变好了,总还是好事。这会儿,乔一成是衷心觉得,让他俩住过来实在是太好了。
小孩子适应能力到底还是快的,虽然仍旧有些拘谨,但乔七七在武小文的带领下,也和几个哥哥姐姐在院子里疯玩了起来。乔一成嘱咐二强看着点他们,别摔了,就去厨房帮莫三鼻打下手了。
带来的糖藕已经切好放在盘子里了,乔一成进去时,莫三鼻正在刮鱼鳞,见到来人,笑了笑说:“咱俩还真有缘。”
明明挺正常的一句话,乔一成就是听出了几分不正经,他红着脸嘁了一声:“要有也是孽缘。”
“那更好,”莫三鼻刮完鱼鳞,又干净利落地清理干净内脏,“祸害遗万年,孽缘拆不散。”
“呸!”乔一成拍了一瓣蒜,白了莫三鼻一眼,“一天天的净胡说八道。”
“之前还答应过一起扛过这道坎儿呢!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你们这些大学生哟,真是过河拆桥的一把好手。”
“你闭嘴吧!”乔一成恼羞成怒,也不看不顾,抓起边上的一把生葱就塞进莫三鼻嘴里。冲鼻的辛辣味呛得他一阵咳嗽,刀一歪差点切到手指。莫三鼻呸呸呸好几下又漱了好几次口,才把嘴里这股味道冲掉。他举起左手食指伸到乔一成面前,控诉道:“这要是再斜那么一公分,现在咱俩就不是站在厨房说话了,你该送我去卫生所了。”
乔一成也是有些后怕,这切伤手指可大可小,前年有个邻居就是伤了没当回事,伤口也不处理,结果细菌感染人都没了。乔一成想起那人老婆孩子哭断肠的样子,鬼使神差地就捧住莫三鼻的手,对着他的食指轻轻吹了口气。吹完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羞,他正要松手,却被莫三鼻反手握住,还在他掌心轻轻剐蹭了几下。乔一成觉得这几下简直是挠在了他的心尖上。让他心里又麻又痒,同时又一阵阵的悸动。他觉得自己的脸颊烫得都快冒烟了,如果现在在上面放个鸡蛋,铁定下一秒就煮熟了。莫三鼻见到乔一成这模样,心里实在欢喜得紧,抓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正要开口,就听见二强在厨房外喊:“大哥!晚上吃什么呀?”话音刚落,人就跑了进来。
乔一成反应快,在听到二强声音时,已经触电般地甩开了莫三鼻的手,等到二强探头探脑进来时,两人都快离开八丈远了。幸好二强是个迟钝的,丝毫没有感觉到空气里的燥热和尴尬。他愣头愣脑地跑到乔一成身边,偷拿了一块黄瓜吃掉,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不知道,问他去!”乔一成因为二强的到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遗憾。心里拧巴,语气便有些不耐烦,他冲另一头的莫三鼻努了努嘴,示意去问他。乔二强没听出大哥那隐晦的小别扭,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地跑到另一边去了。
“有鱼还有鸡!天哪还有火腿!!!今天是除夕吗???”
莫三鼻被二强声音里的兴奋给逗笑了,切了一小片火腿放他嘴里,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虽然今天不是除夕,但是你们乔家的小年,是你哥的大喜日子。”
“滚!”还不等二强反应,乔一成就在边上气急败坏地插话了,“当着孩子的面瞎说什么呀!”说完他也懒得理莫三鼻调笑的神情,气冲冲地出去了。
“我哥原来也会骂人,你可真厉害!”乔二强看着乔一成大步流星的背影,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感叹了一句,接着又转过头对莫三鼻说:“听大哥说你可会做菜了,能教教我吗?”
“行啊,你喜欢做菜?”
“嗯!小时候我爸吃蒸蛋,让我和三丽四美喝白粥时,我就常常想,这一口是桃酥,接着一口是盐水鸭,下一口就是小笼了。”
二强说的时候没当回事,莫三鼻却是一阵心酸。难怪乔家这几个孩子一个个都瘦得像猴子,当然乔一成不是猴子,在他心里是青翠的竹子,但也是个瘦的。这乔祖望可真不是个东西!莫三鼻一边指导着乔二强拍黄瓜,一边在心里把乔祖望骂了个底朝天。
这天晚上,莫三鼻做了整整八菜一汤。饭菜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客堂间,几个孩子都吃得满嘴流油。连怕生的乔七七都吃得不停口,一碗汤喝完后,还第一次主动对乔一成说:“大哥,我还想再喝一碗。”
家里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平静温馨了,升腾的热气中氤氲着弟弟妹妹还有武小文满足的笑脸。乔一成在桌子底下偷偷捏了捏莫三鼻的手,他想这个人横冲直撞闯进自己生命中的那一天,一定是自己人生中最幸运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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