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喆又道:“苏陌,你不知道,我这段日子过得有多惨。”
他踢掉鞋子往那床榻上一躺,幽怨道:“我从小就没受过这种苦,你这大庸有多落后、多凶险就不说了,就这太医院,简直比医学院还要变态。”
苏陌愣了愣:“我瞧着你混得不错。”
“还不是因我有一技傍身,否则我早就死在南方了。我可是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一路救死扶伤、行侠仗义才来到这帝城的。”安喆说得兴奋起来,“说真的,我从小就有个侠医梦,没想到在你这本书里实现了。”
“挺好。”听着他说个不停,苏陌不自觉弯起了唇角。
“知道么?现如今,我在民间可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安喆眨眨眼道,“白、衣、安、吉。”
“原来是你,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久仰久仰。”
“原来我的名声都传到帝城了!我特意起了这么个名,想着如果你听到了,一定能认出我。”安喆显得很高兴,他往床里侧挪了挪,拍拍床榻道,“快上来,我们躺着说话。”
苏陌扶着床榻,缓缓起身,抬起脚挪到床塌上。
安喆忙坐起来扶苏陌,问道:“我刚才就想问你,你腿怎么了?”
“受了点伤,快好了。”苏陌道。
“让我瞧瞧。”安喆脱掉了苏陌的鞋袜,认真检查着苏陌的伤情,道,“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好在是养好了,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走路了。”
“又不是没瘫过。”苏陌笑道。
“别瞎说!”安喆急了。
苏陌只笑不语。
“苏陌。”安喆忽而认真起来,“见到你好好活着,我很高兴,真的特别特别高兴。”
“嗯。”苏陌与他并排躺着,望着那瑰丽缤纷的宫殿屋顶出神。
“你不知道,最后那一段日子里,你有多可怕。”安喆道。
“嗯。”苏陌轻声应道。
“咳,不说这个了。”安喆侧过身来望着苏陌,道,“我今晚可以睡你这不?太医院那宿舍真不是人睡的地方,太糟糕了。”
“可以。”
“行。”安喆舒展着四肢,又问道,“对了,刚才被你支走的那些人是什么人?他们的主人又是谁?”
苏陌一时不知要如何同他解释,忽听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一大群人朝这内寝走来。
苏陌直道:“不好!”
安喆立马反应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跃下床榻,胡乱蹬了皂靴,跪在床榻边,装模做样道:“……总之,务必要趁此机会好生调养,否则怕是今年夏天都难熬过……”
“听闻安太医医术超群,行医用药与他人全然不同,是大庸新冒尖的神医。”
房门吱呀一开,裴寻芳踏着月光走了进来:“看来,殿下与安太医很投缘。”
苏陌听他唤自己“殿下”,不觉浑身一颤。
梦里那些他一边唤着殿下一边同他抵死缠绵的画面忽的浮现在脑海。
“见过掌印大人。”安喆已经非常熟练。
裴寻芳的目光压在安喆身上,又在那还未穿好的靴子上停留了好一会,这才道:“咱家前来恭贺嫡皇子入主重华宫。”
苏陌脸色微虞:“小小重华宫,怎敢劳驾掌印亲自跑一道?”
“咱家不过例行公事。”裴寻芳轻车熟路地走到床榻边,掀袍坐下,毫不避讳地握住了苏陌的手,道,“这重华宫久未收拾,殿下一定住不习惯,咱家零星挑了些人和物件,希望合殿下心意。”
他招手道:“都进来吧。”
只见门帘一掀,一名大太监、一名较年长的宫女带着三名小太监、三名小宫女一道进来,跪在房中道:“奴才吴小海,奴婢秋南,前来伺候殿下,愿殿下福履绥之,太平长安。”
紧接着,又一大群宫人抬着各色文房器玩、罗衾锦褥鱼贯而入,站成长长一排,所携之物少说也有二三百件,样样皆是顶好的品貌。
苏陌当即有一种妃嫔得宠后被赏赐的既视感,这让苏陌感觉不适。
他黑脸道:“这不合规矩,我也不需要。”
“天下所有珍馐好物,殿下都当得起。”裴寻芳捏了捏苏陌的指尖,“既入了宫,就得慢慢适应。”
苏陌心呼不好,竟有一种自入虎穴的感觉。
“殿下不喜欢?”裴寻芳蹙眉道,“都下去安置吧。”
“是。”众人默默退下。
不一会,房中便只剩下床榻上的两人,还有躬身跪在一侧目瞪口呆的安某人。
裴寻芳侧眸道:“安太医还有事?”
“安太医还不能走!”苏陌道,“这几日……这几日他需住在重华宫。”
“没有太医住在皇子宫中的道理。”裴寻芳道,“但若是殿下求我,倒是也可以通融通融。”
“你……你别得寸进尺!”苏陌气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裴寻芳靠近道,几乎就要吻到他,“殿下求我啊。”
苏陌惊得闭眼:“你……”
“允了!”裴寻芳轻快答道。
啥?
苏陌睁开半只眼,夜色下,裴寻芳看他的眼神仿若抹了蜜糖。
“今夜月色很好。”裴寻芳说着,将苏陌拦腰一抱,朝那月光盈盈的庭院走去,“咱家带殿下看看帝城的月亮。”
“殿、殿下有伤在身,不宜夜出!”安喆看着苏陌求救的表情,好歹垂死挣扎了一下。
“哦?安太医有心了。”裴寻芳飞身一跃,便抱着苏陌消失在溶溶月色里。
只留安喆愣在房中。
什么情况!
那个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罗,竟然是苏陌的情人?
万年铁树竟然开花了,这太刺激了!
可他看了看那微微凌乱的床榻,心里又有些发毛。
看来,这苏陌的床,以后还是不要随意躺上去为妙。
明月皎夜光,玄鸟栖高树。
裴寻芳身轻如燕,他抱着苏陌在那一座座庑殿顶上如履平地。
繁华的帝城,灯火通明的皇宫,如一幅流光溢彩的画卷,皆在他脚下。
苏陌从未想到,换个角度看这笔下世界,是如此的震撼。
裴寻芳抱着苏陌,来到了帝城最高的地方。
那座朱薨碧瓦的钟楼。
笨重的大钟沉默着,在月色下,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月是故乡明。”裴寻芳握住苏陌的手,朝西南天边一指,道,“那里便是洛阳的方向。”“有一天,咱家带殿下去看洛阳的月亮。”
苏陌指尖一烫。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故乡,也是苏陌带着幼年的他,从洛阳到帝城,风雨兼程一起走过的路。
亘古不变的月光笼罩着他们。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后,那人问道:“殿下的故乡,又在何方?”
第91章 埋骨
苏陌已经许久未想起自己的故乡了。
月凉如水, 清辉万里。
苏陌望着月色下的帝城,心叹这书中烟火、尘世繁华终究与自己无缘,而那个记忆中渐渐模糊的故乡也成了回不去的远方。
苏陌创造了书中世界,曾经主宰一切, 如今却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回不去故乡, 望不到未来,薄薄的月光落在身上, 苏陌只觉凉意沁骨, 他不自觉揽住双臂,唤道:“裴寻芳。”
身后人应了一声。
“送红姑回家吧。”苏陌凉声道, “将她葬在故乡。”
“听殿下的。”裴寻芳没有多言, 红绡的死他只字未提,而是握住苏陌的手,“都入夏了, 手怎么这么凉?”
“不是我冷,月光冷。”苏陌抽开手,望着远方出神,喃喃道,“明月千里, 照着埋骨人。”
这座钟楼位于皇城中轴线靠后的位置, 景龙钟一响, 整座皇城为之一震。
重重叠叠的宫殿依次分布,高耸陡直的朱色宫墙将这满宫辉煌圈禁其中, 犹如第一道锁。
宫墙之外,是向东南西北延伸的四道长街, 错综复杂的街巷穿插其中,长街的尽头是褐色城墙, 将帝城的万家灯火护在其中,犹如第二道锁。
帝城之外,是灰扑扑的外城,以及月色下望不到边界的远方。
苏陌望着这帝城版图,心叹世界之大,自己磋磨数月,不过是从帝城的第二道锁,走进了第一道锁。
真是可笑啊,苏陌长叹一口气。
所有人都在恭贺苏陌喜获嫡皇子的身份,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红绡的死,安喆的出现,被续写的《伶人太子》一文,未解的天机门,以及未卜的前途,桩桩件件都让苏陌无法放松下来。
对清川的愧疚和责任,支持着苏陌往前走,可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懂苏陌?
苏陌闭了闭眼,道:“别叫我殿下,我不喜欢。”
“为何?”裴寻芳道。
苏陌欲言又止,咬唇道:“你知道,我不是季清川。”
“咱家认的是殿下这个人。”裴寻芳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苏陌身上,他握了握苏陌的肩,见他没有反对,便顺着双臂环住苏陌。
宽大的手掌将苏陌的手完全覆盖,十指交错,越扣越紧,摁在小腹最柔软的地方。
月白锦缎被压出道道涟漪,似月色下微漾的湖水。
苏陌只觉一股热流在小腹内涌动,酥麻麻的鼓胀感异常熟悉。
他侧过身,用鼻尖抵在他的颈侧,闭眼道:“掌印就不好奇我是谁?”
裴寻芳声音很缓:“殿下愿意告诉咱家了?”
苏陌用鼻尖摩挲着他的颈,像只撒娇的猫咪,他闻着他衣领间的檀香,糯糯道:“红姑说我在长个子。”
“殿下还会再长高的。”裴寻芳将苏陌圈得更紧了,“咱家替殿下好好养。”
“若是养不好呢?”夜风入喉,苏陌咳嗽得肩背直颤。
“养得好。”裴寻芳宽慰道,“秦老与安喆联手,会有办法的。”
“掌印是如何识得安喆?”苏陌问道。
“不算相识。”裴寻芳顿了一下,又道,“咱家曾托秦老下江南寻找白衣安吉,弁钗礼后有了消息,咱家本欲带殿下南下寻医治病,谁料殿下入了宫,安喆也到了帝城,咱家便暗中引荐,让安喆入了太医院,往后在宫中为殿下医治,也算方便。”
他轻描淡写说着,仿佛都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苏陌已是心绪翻涌。
自密林一别,他自认为与裴寻芳分道扬镳,从此天涯陌路,哪知,自两人分别的那一刻起,裴寻芳对他的保护便如呼吸一样无处不在。
这是一种无法比拟的安全感,苏陌自穿进这本书中,一直游离于现实与虚妄的边缘,像只孤魂野鬼,而这个人,像一只巨大的枭,毫无保留地将他护在羽翼之下。
苏陌嗅着他领间独有的香,心中生出眷恋,他问道:“红绡也是掌印安排的?”
裴寻芳道:“不止红绡。”
苏陌又问:“高百尺呢?”
“高百尺是意外,天机门的底细咱家会尽快摸清楚。”
“李长薄呢?掌印又给李长薄下了什么套?”苏陌问道。
裴寻芳忽而来了醋意:“殿下为何觉得是咱家给他下套,为何不觉得这是李长薄自导自演的苦肉计?还是说,殿下根本就是喜欢吃他这一套?”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陌磕巴了一下,“你知道我此番入宫是为了什么。”
“今日为了季清川,明日就会为了朝堂、为了社稷,这大庸烂透了,你收拾得过来么?你不看看自己的身体能撑几日,咱家好不容易……”裴寻芳抓着苏陌的肩,眼睛都红了,“好不容易……”
苏陌眼睫一颤:“好不容易什么?”
裴寻芳凝着苏陌:“此事一毕,跟季清川与李长薄做个了断,跟我走。这大庸存亡、天下苍生皆与你无关,跟我走。”
苏陌觉出异样,这些话似曾相识。
他退后一步,心生戒备:“掌印在说什么?掌印究竟还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裴寻芳眸光渐深,声色低哑道:“殿下三言两语便能将高百尺逼疯,殿下又藏了多少秘密?”
苏陌只觉周身一凉。
兜头的凉意从头上浇下来,也将他从那蛊惑心神的檀香中浇清醒。
是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又岂止一两个秘密?
晚风吹过钟楼檐角的铃铛,叮叮当当摇响着。
将苏陌的心都摇乱了。
苏陌推开裴寻芳,自己也酿跄了一下,他在风中自嘲道:“既然彼此都无法坦诚以待,又何必作这亲昵之态?”
“上次一别,我已同掌印说得很清楚,你我之间,只谈交易,不谈感情,我的身份是假的,待你的模样是假的,只有利用你是真的,掌印既已心知肚明,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裴寻芳没有回应,只在月光中幽幽望着他,伸手要抱他。
苏陌往后退去,他扶着那钟楼的栏杆,坚硬,冰冷,仿佛只有扶着它们才能支撑住自己。
“我明明已经抛弃你了,为何还要不顾我的意愿出现在我面前?”他无法再望着那张脸,转身道,“对不起,我累了,我想回家。”
天空乌云翻涌,月光渐渐被遮去,风愈发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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