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怎么让你过来了?”
卫瑾瑜转过身,仍旧是惯常的清冷面容,淡淡道:“我不过来,如何能有幸见到世子这般狼狈模样。”
彼时繁星映诸天,诸天星芒又悉数汇集到那张清绝若玉的面上。
两人隔着纷飞的雪花对望。
谢琅恍然发现,虽然过去于谢府,于大慈恩寺,于许多个白日与夜里,已经看过这张脸许多次,再见,他仍然有怦然心动之感,不由笑道:“是啊,是挺狼狈的。”
谢琅接着垂目一扫,发现城门楼正中央摆着一张酒案。案面上摆着一只酒壶和一只白玉酒杯。
谢琅走了过去,看着那酒壶问:“这便是为我准备的东西么?”
这间隙,卫瑾瑜也走了过来。
一手拎起酒壶,一手执起白玉杯,注满酒液。长风将年轻公子绯色袖袍吹得扬起,也卷在了白玉杯边缘。
在酒液即将浸湿那绯袍边沿时,一只手,将酒杯接了过去。
卫瑾瑜抬眸,漠然看着对面人及他腕间锁铐,问:“你不想知道,这是什么酒么?”
谢琅一笑,这张俊美的面孔原本犀利蓬勃,此刻素来幽沉的眸中,却漾着柔色。
“他们既让你过来,便知道,无论这是什么酒,我都会悉数饮下。”
“是么?”
卫瑾瑜伸手,将酒杯握回自己手中,慢慢转动着,道:“此酒名‘醉骨’,顾名思义,饮下此酒,你全身骨头都会如泡在酒坛中一般,软弱无力,一身内力也会慢慢散尽。谢氏的血脉与传承,在你身上将消失殆尽,再也看不到任何延续。没有强健的骨骼,没有傲人的武力,你最终会沦为一个废物,日日只能待在暗无天日的囚笼里生活。如此,你也敢饮么?”
谢琅没说话,直接伸手去夺酒盏,卫瑾瑜轻巧避开。
少年郎转着酒盏,施施然行至城墙一处矮垛前,俯视而下,望着那条一望无际绵延至远山的官道,忽问:“你知道,这城门楼有多高么?”
谢琅不知何时跟了过来,道:“十丈。”
“听说野猫为了求生,可以从十丈高的城墙上跃下,断腿求生。你说,若是一个人从这里跳下去,会如何?”
谢琅霍然转过头。
少年郎容色清冷如故,一双乌眸冷冷逼视着他,仿佛在等答案,在谢琅反应过来前,直接伸手用力一推,将他自城门楼推了下去。
风声雪声在耳畔呼啸掠过,谢琅身体不受控制急速下坠,望着上方那双依旧冷冷落下的眸,陡然间明白什么,伸脚一踢城墙,借力腾起,控制住身形,稳稳落在了城墙下。
这已是城门之外,身后便是辽阔天地,甚至是向北,回北境的路。
“世子!”
两道身影自后传来,竟是李崖和赵元,二人策马而来,身后跟着此次随谢琅一道进京的十八亲卫。
谢琅问:“你们怎会在此处?”
李崖看着他腕间镣铐,红着眼睛答:“是三公子让我们过来此处,提前等着世子的。”又匆忙将腰间另一柄刀解下:“这是世子的刀。”
一匹玄色骏马亦闪电般自暗夜里飞驰而至。
谢琅脑中轰然作响,一把夺过无匹,翻身上马,道:“你们先走,去十里外等我!”
语罢,竟是调转马头,往城门方向折返回去,和自四面八方涌出的锦衣卫迎面战成一团。
“去帮世子!”
李崖和赵元见状,也一咬牙,驱马追了上去,和那些锦衣卫厮杀在一起。
谢琅戴着镣铐,行动不免受限,但靠着一身惊人武力,硬是在第一披追上来的锦衣卫中厮杀出一条血路。
等终于折回到城门口,他拖着镣铐,周身浴血,宛若修罗。
城门内,卫瑾瑜手里握着一柄长刀,袍袖飞扬,静静立在风雪中,看着谢琅一步一血印,走到城门口。
喊杀声同时在朱雀大道上响起。
大批兵马正手执火杖,奔驰而来。
谢琅踉跄走到卫瑾瑜面前,一点点扒开紧闭的城门,伸出同样染血的手,目光灼灼道:“瑾瑜,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他声音已经带了哽咽。
卫瑾瑜目光依旧如冰一般冷。
提着刀,慢慢走到谢琅面前。
这是一柄谢琅从未见过的刀。
刀柄上嵌着一块紫玉。
刀身金银交错,凛冽若秋水,光可鉴人,十分崭新,显然是新铸的。
卫瑾瑜慢慢抬起刀锋,道:“那日在国子监审讯堂里,你救我一命,今日,我将这条命还给你。”
“从今以后,我们一刀两断,互不相欠。”
刀锋照着谢琅,毫不留情落了下去。
只是未落在谢琅身上,而是落在了他腕间,一刀劈断了锁铐。
“跟你走?做梦吧!”
卫瑾瑜冷冷留下一句,直接将刀丢到了谢琅面前,而后一脚踹上了城门,彻底将那张脸隔绝在城门外。
第126章 金错刀(二十七)
第二波锦衣卫紧接着蜂拥而至。
与此同时闻讯赶来的五城兵马司人马也抵达了城门前。
“世子!”
李崖和赵元情知不能再拖,合力将谢琅拉了起来。见谢琅仍死死盯着那两扇城门,李崖哽咽道:“世子不走岂不白白浪费三公子一番苦心!”
谢琅俯身,手掌颤抖着,将坠落在他脚边的那柄崭新的长刀捡了起来。
虽然是第一次握起这柄刀可刀的重量、长度、形制竟与他的手掌力道完美贴合丝毫不输那把跟随了他许多年的无匹。
谢琅反掌将刀尖捅入自上方袭来的一名锦衣卫的下腹,为这柄刀开了锋。
其余锦衣卫见他一身血色,犹若恶鬼,仍有如此战斗力,不由望而生畏。城门内兵马司将领看着紧闭的城门和独立在城门前的绯袍公子皱眉问:“三公子逆犯呢?”
“跑了。”
卫瑾瑜轻飘飘道出两字。
那将领面色大变立刻领兵往城外追去。
城门楼下只剩下一脸菜色的刘公公和几名随护他的锦衣卫。
刘公公不妨有此变故,忍着气急败坏来到卫瑾瑜面前高声质问:“三公子陛下让你来给逆犯送酒,你竟敢私自放走逆犯就不怕陛下怪罪么?!”
卫瑾瑜一副云淡风轻之色。
“嫌犯身怀武艺突然从城门楼上跳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难道也要跟着跳下么?”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故意放走嫌犯了?”
刘公公冷笑。
“三公子你当杂家是傻子不是?”
“究竟是不是故意放走,三公子自己去跟陛下解释吧!”
刘公公大手一挥身后锦衣卫立刻上前将卫瑾瑜团团围住。
卫瑾瑜坦然而立,环视一圈,道:“我乃当朝御史,要拿我,也得由三司出面,你们北镇抚想要越权行事,须得有圣上批示才行。圣上批示何在?”
刘公公暗暗皱眉。
一时之间,倒真有些不敢妄动。
一则,这位三公子生母是已故监国长公主,还有太后护着,万一处置不当,不仅会损害陛下名声,还会惹怒太后。
二则,如卫瑾瑜所说,北镇抚越过三司拿人,的确是需要圣上或凤阁批示。
然而放走逆犯这罪名何其大,刘公公自然不肯自己担着,便道:“三公子,大家都不是傻子,就算杂家不拿你,待天亮之后,也自有其他人拿你。您且好自为之吧!”
卫瑾瑜:“我的前程,就不劳公公惦念了。公公还是先想想,怎么抓到嫌犯,回去交差吧。”
语罢,卫瑾瑜最后回头望了眼已经洞开的城门,再不理会众人,更无视一众锦衣卫,沿着朱雀大道往城内走了。
“刘公公,接下来怎么办?”
心腹小心翼翼问。
“哼,他这私放逆犯之罪逃不了,且由他去吧!”
“都到了这种时候,他以为太后还能护得了他么?!”
刘公公到底有些恼羞成怒。
原本凭着今夜这桩大功劳,荣升副掌印已经指日可待了,眼下倒好,别说升职,能不能保住脑袋都两说!
城外杀声震天。
一名锦衣卫负伤奔至刘公公面前,道:“属下无能,逆犯……已经往北逃走了!”说罢,这名锦衣卫亦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刘公公面色大变。
虽然早已做了最坏的心理预设,可真听到这个消息,他仍不受控制心肝一颤。
“连兵马司也没能挡住么?”
那名锦衣卫摇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道:“逆犯武艺太高,兵马司没有将其困住……”
刘公公脑中轰隆作响,一时呆若木鸡。
因明白,这下,是真的要出大事了。
卫瑾瑜缓步往城中行去。
等终于走到城内喧嚣热闹处,雪停了,天光也渐渐亮了起来。
街道两旁已经支起不少早餐棚子,各种售卖早点的铺子也伴着第一声鸡鸣开张,开始新一日的营生。
雪后初霁,今日的上京城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不同,但又与往日完全不同。
卫瑾瑜最终坐进了一家做面食的小饭馆里。
依旧是靠窗的位置。
堂倌热络的将食单奉上,问:“公子来碗面?”
卫瑾瑜点头,并未看食单,直接点了一碗鸡汤面,又道:“再加一个鸡蛋。”
堂倌笑着应是。
“公子稍待,马上就好。”
热腾腾的鸡汤面很快端了上来,油汪汪的,上面卧着鸡蛋,还撒着一层葱花。
卫瑾瑜垂目盯着这碗面,并未立刻动筷子。
因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坐在同样的地方,面前摆着同样的面,对面坐着另一个人的场景。
明明只是不到一年前的事,却仿佛已经隔了一世这么久。
他一生得到的太少。
所以那个人轻而易举用一碗面招惹了他。
前世种种,今生种种。
自今以后,不复存在。
他也终于可以将这个人从他心头彻底剜去。
一切都结束了。
他到底有些对不住皇祖母。
卫瑾瑜握起筷子,挑了一筷子面,不紧不慢吃着。
吃到一半,一群大理寺差役便呼啦啦涌了进来。
堂倌和匆匆赶来的老板俱是大惊,眼睁睁看着那些差役径闯入,将此刻店中唯一的客人,那名坐在靠窗位置上吃面的小郎君团团围了起来。
大清早抓人,真是闻所未闻。
而大理寺仅是第一波,紧接着,兵部、刑部的官兵、差役也相继抵达,将整座饭馆围得水泄不通。
两人率先越众而出,一人身穿三品官服,一人竟是着二品锦鸡补服,正是大理寺卿赵雍与新任兵部尚书苏文卿。刑部的官员品阶较低,跟在二人之后。
“三公子,私纵嫌犯可是重罪,劳烦您跟下官走一趟吧。”
赵雍端着官腔开口。
卫瑾瑜如常吃着面,淡淡问:“嫌犯呢?”
赵雍青着脸道:“逃出上京了。”
卫瑾瑜一扯唇角。
“锦衣卫与兵马司合力追捕,竟然还让嫌犯给逃了。赵大人应该先去查查,这二司里是不是有人与嫌犯里通外连才是。”
赵雍哼道:“本官只接到捉拿三公子的命令,并未收到其他命令,想来三公子您的嫌疑是最大的。”
卫瑾瑜挑出碗里的一点葱花。
“赵大人的来意我清楚了,这位苏尚书呢?怎么,如今兵部也和大理寺一样,开始管缉凶之事了么?”
赵雍立刻退后了一些,将主位让给苏文卿。
苏文卿盯着卫瑾瑜,目中有不明光闪过,徐徐道:“武将未经允许,私逃出京,兵部自然要过问。”
卫瑾瑜一笑。
“苏尚书还真是大忙人,昨日刚到京郊协助平定京营暴乱,今日便犹如神降,出现在上京。得苏大人这般的能臣,可真是陛下之福,大渊之福。”
“只是论起与嫌犯关系,我可远不及苏大人。怎么如今我成了助嫌犯逃窜之人,苏尚书反而清清白白,还能领兵抓人呢?”
这位三公子的伶牙俐齿,赵雍早有见识。
想起裴氏老太爷裴道闳一早传来的指令,赵雍倨傲道:“三公子,这些狡辩之辞,你还是留到公堂上,和主审官去说吧!”
“来人,拿人!”
赵雍扬声吩咐。
“苏尚书,我若进了大理寺,你和你主子想知道的事,可就永远不能知道了。你大老远从京郊赶回来,总不至于是要来给人当陪跑罢?”
卫瑾瑜忽道。
苏文卿沉吟须臾,同赵雍道:“赵大人,这位卫御史,我恐怕要先带回兵部审。”
“这……”
赵雍迟疑:“恐怕不合规矩吧。”
官员涉案,历来由三司主导,哪里有六部插手的先例。
苏文卿直接取出一枚令牌:“这是韩阁老的意思。此案特殊,一则,叛逃者乃武将,归兵部统辖,二则,兵部遗失的那批重甲仍下落不明,嫌犯既逃,只能从嫌犯同党入手了。”
赵雍立刻道:“这好办,等过堂时,下官邀苏大人一同来听审便是。苏大人若有需要,也可到大理寺牢房,单独审问。”
苏文卿手指划过令牌:“办法是可以,然圣上急需那批重甲解边境之困,若是贻误了军机,你我怕都担待不起。”
“赵大人担任大理寺卿已经整整三年,若无意外,今年就该期满高升了,若是在这关键时刻出了什么岔子,影响了前程,岂不可惜。孰轻孰重,赵大人要掂量清楚才好。”
赵雍心一沉。
因苏文卿的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也拿捏住了他的七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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