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瑜如何能不气。
他煞费苦心,才送了雍王这么一个千金买不到的绝佳筹码给他。
只要握紧这个筹码谢琅就可以在西京为所欲为,养精蓄锐,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进可攻,退可守,不仅能招揽各方人才,组建自己的小朝廷,将来还能名正言顺的进入上京。
这个疯子,竟然就这般把人杀了!
就这般断了自己的后路!
卫瑾瑜太生气,咳得太厉害,直接吐了一口乌血出来。
谢琅面色一变,迅速取出一块帕子,给卫瑾瑜擦掉嘴角血。
刚擦了两下,被卫瑾瑜推开。
“不用了。”
“你平西侯何等威风八面,我岂敢劳动!”
卫瑾瑜自己擦。
片刻后,问:“所以,裴北辰肯放你来上京,是因为他知道你失去了雍王这个筹码?”
“没错。”
眼前人之冰雪聪明简直出乎意料。
谢琅承认得坦荡。
害怕真把人气坏了,他不敢说自己是当着裴北辰面把人杀的。
谢琅只道:“但比试亦是真,我打败他亦是真。”
卫瑾瑜直接:“那是因他知道你没有退路,有一半几率是过来送死,才会答应与你比试。”
按理,这种时候谢琅应该保持沉默,但谢琅沉默不了。
谢琅火上浇油:“我知道这么做,你会生气,但是瑾瑜,你真的甘心么?”
卫瑾瑜继续咳,不作理会。
谢琅一个人继续。
“我不甘心。”
“你幼时遭遇那么多苦楚,卫氏是始作俑者不假,然而皇帝便清白么?若无他的默许和授意,你在宫中岂会遭遇那么多欺凌,以至于不得不选择吞毒的方式自保。明睿长公主遇害,皇帝亦是其中最关键的推手。你心里分明知道,但你只是揭穿了他,让他名声受损,并未让他付出任何血的代价,只因他是皇帝,没有确凿证据,无人可以审判皇帝。而你粉碎碎骨,也最多让他名声受损,但你觉得,卑劣之人,会因为天下人的骂声,便为自己的卑劣之举而羞愧么?他只会用更多的卑劣手段,去掩盖自己的卑劣行为,把卑劣变成正义。”
“这样的卑劣之人,凭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凭什么掌握天下人的命运。他配么?”
卫瑾瑜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琅一字字道:“瑾瑜,我们的仇,还远远未报。”
“我们真正的仇人,仍在逍遥法外,呼风唤雨。”
“我们,怎能让他如意?”
**
卫瑾瑜继续睡了。
面朝里,显然没有理会谢琅的意思。
谢琅帮人把被子严实盖好,独自出了大帐。
孟尧已经在外等候。
此次来上京,谢琅只带了孟尧这个心腹谋士和李崖、赵元等心腹将领。甘宁被留在西京,保证西京安定。
孟尧已经知道一些前因后果,见谢琅出来,忍不住道:“世子明知卫公子正虚弱,何必再说雍王之事刺激他?”
谢琅直勾勾望着空中垂着的几颗星子,道:“我若不说,他会死。”
孟尧一愣。
谢琅心在滴血:“他全凭报仇这个信念撑到今日,又自觉已经为我安排好一切,可以无牵无挂离开,医官说……他已经没有生念。现在能清醒着与我说话,不过凭一口气吊着而已,一旦那口气没了,他人也会跟着离开。”
谢琅双目再度泛起浓烈的红。
“他已无生念,孟主事,你明白么?”
“我必须让他有活下去的念头。”
“我不能让他放心离开。”
“我必须让他,对我‘不放心’。”
孟尧心下亦是一酸。
他们同在国子监读书那么久,他只当卫瑾瑜出身优渥,却不知对方身上一直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深仇大恨。
难怪在国子学时,那少年总是踽踽独行,彻夜待在监中读书,比寒门子弟还要用功努力,总是令人看不清,摸不透。
连最后授官,都出乎所有人意料,去考取了督查院这个清苦部门。
他以为以对方出身,比他们有太多出路和选择。
从未料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方可有的选择,还不如他一个寒门学子。
他没有身负血仇,就算仕途不畅,至少还能放下一切,回到青州。
孟尧想象了一下,如果换作他,他可能根本没有勇气,也没有毅力坚持到现在。
他竟十分能理解卫瑾瑜的心境。
“所以,世子成功了么?”
“他刚刚吐了一口血。”
谢琅平直叙述着。
“医官说,只要吐出心头积的那口淤血,他就仍有生机。”
“真是想不到,有一日,我会因他吐血而开心。”
孟尧跟着松了口气。
道:“我与卫公子虽相交不多,但知他心志坚定,堪比金玉,拥有许多世间人罕有的珍贵美好品质。之前,我一直不明白,六部分明将我拒之门外,为何兵部突然接收了我,后来无意从世子口中得知卫公子与韩阁老的关系,才知此事多半是卫公子私下为我筹谋。他当时自己都前路未卜,却肯费心费力帮我一个不相干的人。如此可贵品质,我自叹不如。如今,他只是这一路走得太辛苦也太累了,才会心神俱散。我相信,他一定能走出来,与世子同进退。”
谢琅并不知道这件事。
但谢琅想了想,这的确像是卫瑾瑜会做成的事。
他总说自己薄情,冷漠。
其实他十分心软,善良。
他无法想象,如果能在一个正常环境下长大,他会是怎样温润,光彩照人。
谢琅忽然间信心倍增。
“你说得对。”
“他一定会好起来。”
他们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
太多的遗憾没有弥补。
这世间有太多的美好,他还没来得及捧到他面前。
他怎能离开。
**
“陛下,城外叛军有数万之众,叛军围困了各处城门!”
“陛下,京营援军正从延庆府往回赶!但叛军封锁了城门,他们不一定能顺利入城护卫陛下……”
“陛下,谢琅丧心病狂,竟杀了雍王殿下祭旗!”
一封封急报雪片一般飞入太仪殿。
叛军围城,官员们自然不可能再回各自府中,而是被迫留在宫中议事。
听到所有城门都被封锁,京营援军可能无法入城,众人已是心头沉重。待听到雍王一节,官员们齐齐一震,露出悚然之色。
谁不知道,雍王一直是谢琅与朝廷对抗最大的筹码。
而谢琅竟杀了雍王。
这几乎意味着,谢琅已经根本不打算拥立雍王,而打算攻破上京后,自己篡夺皇位,称王称帝,把乱臣贼子四个字贯彻到底。
“这个疯子!”
有人咒骂。
“北郡谢氏,怎会养出这么一条疯狗!”
“那本就是一条疯狗,爱卿们很意外么。”
一道声音冷冷道。
众人抬头,见竟是御座上一直雪白着面,沉默不语的皇帝开口。
皇帝苍瘦手指紧捏着御座扶手,道:“这条疯狗,意图篡夺朕的皇位,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诸位爱卿,可愿与朕一道,斩杀这条疯狗?”
这样的场景于天盛帝而言,一点都不陌生。
上一世,便是这般,叛军围城,百官四散奔逃,他被逼到穷途末路,被逼到一把火焚了自己的宫殿,以维护身为大渊皇帝和萧氏皇族最后的尊严。
这一世,他吸取教训,千般算计,百般提防,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再一次被同样一条疯狗,逼到了同样的境地。
但这一世的他,已然不是上一世的他,自然不会再如上一世般,懦弱无能,将身下龙椅和祖宗基业,拱手送与一个乱贼之手。
“诸位爱卿,可愿与朕一道,斩杀这条疯狗?”
皇帝俯视下方,重复问。
第178章 看侯王(六)
群臣在殿中惶惶不安之际顾凌洲一身紫袍,独立丹墀之下。
月色在这位次辅身上落下一层清霜。
“师父。”
杨清默默走过来,问:“师父在忧虑什么?”
顾凌洲凝望着浓稠的夜眼前浮现的,仍是少年毫不犹豫坠下城墙一幕。
他没有料到,卫瑾瑜竟然存了死志。
在这样的年纪。
顾凌洲道:“本辅在想他身在督查院是一名御史为何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揭露真相。”
“本辅在想,督查院,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公平正义,让有罪者伏法,让有冤屈者皆有机会伸张冤屈。”
“本辅在想他曾是本辅弟子出入顾府离本辅那么近,都不信任本辅其他人呢。”
“本辅在想大渊残破如此,本辅以往所坚持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说到最后顾凌洲沉痛闭目。
杨清一怔。
跟随在恩师身边这么久他从未在恩师面上看到过这样怅然沉重神色。
思及今日种种杨清心头亦如同坠着一块巨石。
正待试图宽解曹德海手握拂尘,急急奔了过来。
“阁老。”
这位内宦恭行一礼道:“陛下正四处找阁老,欲与阁老商议御敌之策呢,请阁老快随杂家入殿吧。”
“知道了。”
顾凌洲收敛起诸般思绪,淡淡应了一声。
曹德海察觉出这位阁老心情不虞,纵然殿内已经因为如何御敌、派何人为将吵成了一锅粥,也不敢出声催促,只斗着胆子低声道:“陛下说,如今大渊江山社稷,皆系于阁老一身,他能倚仗的,也唯有阁老一人,望阁老救一救大渊,救一救这江山社稷。”
——
街道上火杖重重,马蹄杂沓,兵戈摩擦交击,上京城内兵马在调动,上京城外兵马亦在调动。
谢琅打算趁夜攻城,不给上京任何喘息时机。
一面面玄色军旗在暗夜里穿梭飘扬,一重重火杖铺天盖地蔓延开来,谢琅着玄袍乌甲,腰悬长刀,坐于马上。
火光映照着他犀利俊美、线条流畅而凌厉的脸,也映照着下方将士一张张跃跃欲动的脸。
腾腾杀气冲天而起,重重压在上京城上空。
为了这一战,他们已经准备了太久,一柄柄悬在腰间、在西北战场反复打磨、淬炼、沾满了狄人血浆的刀剑,已经迫不及待出鞘,去捅破上京城的天,去将高高在上、高坐云端、主宰世人生死的世家、权贵、豪族全部捅穿。
谢琅派了李崖、赵元去北城门堵截京营兵马,其余人则跟着他一道从正面攻城。
攻城战他打过太多,深知这等时候不可分散兵力,而应对准一个地方强攻。
京营援兵被堵在半路,上京人心惶惶,城中三万玄虎卫还要分出一部分护卫皇宫,今夜便是攻城最佳时机。
“世子,诸将皆已就位,就等世子一声令下。”
孟尧和几个谋士亦着军甲,策马而来。
谢琅颔首,正待说话,不经意侧目间,忽见一抹雪色纤瘦身影站在不远处的营帐前,他心口猛一跳,示意众人稍待,立刻翻身下马,大步走了过去。
“你怎么起来了?”
谢琅问。
卫瑾瑜没有说话,抬目望着不远处蓄势待发的兵马,看那些儿郎卓然而立,英姿昂然,每个人都带着视死如归的目光。
“都准备妥当了么?”
卫瑾瑜收回视线,问。
谢琅点头,旋即意识到什么,倏地抬眼,不掩惊喜。
夜风飒飒,吹起少年郎宽袍袖口。
卫瑾瑜苍白唇角露出一点笑意。
“我知道你的苦心,怎会让你的苦心白费。”
“我并非不想彻底报仇,也并非不想让皇帝付出代价。”
“我只是——”
“你只是觉得,那太漫长了,你不一定能等到,你只是,不想陷我于危难,与自己痛快相比,你更希望我在西京徐徐图之,你知道,终有一天,我会替你真正报仇,对么?”谢琅直接补充完后面的话。
卫瑾瑜一错不错看着这个人。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作甚。”
“没错,在没有十足把握前,我不想拖着你一道往火坑里跳。你不是一个人,你有父母家人,你有袍泽朋友,你要对家人负责,也要对这些效忠于你的将士负责,我不能那么自私。”
“但是瑾瑜,你错了。”
谢琅神色前所未有的郑重,严肃。
“大渊腐朽如此,国库亏空已经不是一日两日,我可以徐徐图之,普通百姓还能徐徐图之么。皇帝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坐稳皇位,根本没有与世家抗衡的决心,你觉得在维护自己的皇位和天下苍生之间,他会选择哪一个?我来告诉你,他宁愿和裴氏,和世家沆瀣一气,也不会容忍我在西京壮大自己。只要我不死,朝廷不会停止讨伐,战争永远不会消失,世家更不会停止作恶,还会有更多的百姓流离失所,死于战乱。等我有实力入主上京,这片江山恐怕已经千疮百孔,不可救药。瑾瑜,这是你希望看到的么?”
“你再看这些将士,他们有的是自愿从上京跟随我到西京,建功立业,有的是散落在各处的义军,被我收拢,谁不想安居乐业,谁不想好好过日子,谁愿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我刀头舔血,可朝廷逼得他们无路可走,逼得他们只能造反,才能填饱肚子,生存下去。他们也想和家人亲人团聚,可他们的家人,有的已经饿死,有的死于狄人屠刀下,有的死于山匪之手,勉强活着的,也和他们一样,吃不饱穿不暖,喘息苟活。瑾瑜,只要这腐朽的朝廷还在,他们就永无安宁之日,所以,他们宁愿轰轰烈烈地抗争一次,也无法再苟活、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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