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落穿着中衣,坐在铜镜前擦拭着湿漉的长发。
也不知道这一呆就会在裴云之身边待几年,虽然他并不反感。
但……他其实已经过惯了不需要人伺候自由自在的日子。
锦衣玉食与这一重重院落中前呼后应的侍从,远没有小院风光合他心意。
要不和裴云之说好最多十年?
十年沧海桑田,也该两看生厌了。
不管裴云之答不答应,他都可以请叶氏将他带走。
那时他应也有了做夫子了能力。
想到云苍山的奇山异景,不过是才下山不久,又让他有些怀念了。
正想着,林落忽的听见屋外的走廊处有脚步声传来。
还以为是裴云之,他偏头望去。
随着门扉的推开,素白的云纹锦靴率先映入眼帘,用银丝线绣成的奇瑞祥兽锦袍翩然而至,周鸿远那张隽秀的脸在看见林落时并未惊讶。
只是疑惑。
“咦,裴太尉不在这里吗?”
“周兄,你找裴云之什么事?”林落蹙了蹙眉。
周鸿远也认识裴云之?
似乎并不奇怪,要不是林落昨日便知晓了他的行踪是徐清凌告知裴云之的,都险些要怀疑周鸿远了。
但见周鸿远熟稔的样子,又有些奇怪。
他们很熟吗?
“你想知道?”周鸿远反问。
“……”默了默,林落其实并不想知道。
他便摇了摇头:“不,裴云之不在这里,你去别处找他说吧。”
本以为说完这话周鸿远就会离开,不料他反而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身边人嘴有点紧,我不知道他在哪,还是就在你这儿等吧,他找你那么久,现在找到了,不管去哪儿了肯定回来第一个就要找你。”
周鸿远大大咧咧地随意盘腿坐在了室中案几前,伸手拨了拨案上茶炉。
似想饮茶,似又无意。
有客来此,林落也不好将人赶出去。
毕竟这人与他昨日还相谈甚欢。
他便在周鸿远对案跪坐下来,而后备茶。
对于周鸿远的话林落并未太过诧异,反正现下好像很多人都知道裴云之在找他。
只是……
他才取出茶饼掰碎了碾开,便听对案支脸望他的周鸿远又道。
“你说这事闹的,早知道你还真是裴太尉要找的那个人,一年前说什么我都要加快些脚程去云苍山了,原先还以为裴太尉是在说笑,林氏中怎么可能有人能入东隅书院,竟不知……你还真能进去。”
这话让林落一怔。
动作停下,他看向周鸿远。
一时不知道是震惊周鸿远是裴云之为他设下的圈套,还是……
“裴云之一直知道我在云苍山?”
为什么……他在云苍山那种地方,裴云之会知道。
叶氏明明向来不与任何世族有牵连,便是入了书院的世族子,也都是要求与尘缘家族断了个干净才可。
“当然不是一直知道,他只是猜测,裴太尉没和你说过他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吗?”
周鸿远略微挑眉。
那可是辛苦到……连他这个纨绔、他这个家族都扶持起来,只为造势给他,让云苍山愿意接纳他。
瞧着林落一脸茫然的样子,周鸿远觉着这事与林落说说也无妨。
应会增进两人的感情的。
他便絮絮将前因后果讲出。
裴云之早就看过月海记,其上署名茑让他有所觉察。
但并不敢确定。
因为他从未见过林落写过什么文章。
恰好那时北地还有动乱,裴云之前去之时,见周氏一方世族子被地方豪强的子弟羞辱。
彼时周鸿远在场,他与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眼瞧着说也说不过,对方还以米粮威胁。
一时意气自是不能影响家族,周鸿远正欲咽下这口气跪下道歉之时,是裴云之自楼上扔下一个杯盏。
砸了那纨绔子的头。
翌日,那豪强便销声匿迹。
在北地敢如此做的,能如此做的唯有裴云之。
周鸿远找上了裴云之,还没见到人,便听一旁的侍从问他,想要周氏昌荣吗?
想吗?当然想的。
于是裴云之便为他造势,相应的,只需要周鸿远搭上叶氏之人。
去云苍山,寻一个不确定的人。
没成想周鸿远刚到云苍山,就听见林落已经走了。
而且众人对他所问的女郎一事十分惊诧,只道撰写月海记的人是千真万确的男子,至于别的……
周鸿远并未过多打听,只觉是裴云之找错了人。
便下山去告知了此事。
裴云之这才面色沉沉地问他:“我何时说过落落是女郎?”
“你简直是无理取闹!”周鸿远不服反驳。
好在裴云之自知并未将信息给全,便没在意他的冒犯。
只又问:“可知晓其人姓甚名谁?可有取来他的字画?”
“没有。”上山前裴云之倒是叮嘱过这些,但都是基于周鸿远确认那人是裴少夫人的情况下。
所以……他什么都没问,也没拿。
自云苍山上未拜师入门的人下来又想上去定是不可能的了。
且那人已经不在云苍山,归期不明行踪不定,就算裴云之或能胁迫叶氏将此人身份告知他,但确定了那人确确在云苍山一年也无用。
许还会让云苍山的人通风报信给林落。
让人离开得更远了。
好在此行林落回来,让周鸿远又得知了行踪。
只是没想到此行周鸿远还没见到林落还没知道全部的名字,就被徐清凌看见了。
“……我找那么久结果被那小子截胡了!”
周鸿远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还清裴云之这份恩情。
这厢周鸿远长吁短叹,那厢林落眨眨眼,有点木。
“你怎么在这?”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是裴云之来了。
裴云之的到来让林落一下子站起身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不是昨夜你说什么让我去建业给圣上送东西,但东西呢?你是不是忘了没给我?而且你得给我个说辞吧,不然圣上怎么会信我手上的阵法是真是假?”
对于自己的浅薄周鸿远从未掩饰。
当初搭上叶氏之事便是按照裴云之所说的一步步做出来的样子引人误以为他真的聪颖绝伦,如今去面见天子献宝,自也要裴云之指点。
连话术也得指点一二。
“已经让人将画集放在你行囊中了。”
睨了周鸿远一眼,从裴云之口中吐出的话声音很淡。
“民间传言温氏天子代代平庸,而叶氏治国有方,百姓皆道叶氏之人才有真龙之相,你闻此言,恐是叶氏已有窃国之心,一年前假意断念俗世,上云苍山后解开了守山的阵法,现今献于圣上。”
后面的话不必继续。
古来天子最多疑,温匡寿会怎么做,全凭他如何想。
“好,记住了。”
周鸿远点点头。
先前林落还不知道这二人要谈什么,但现下听全了话,再如何傻都明白了。
裴云之这是要对叶氏出手?
不,不行!
呼吸忍不住有些急促,林落的心脏在急速的跳动,但他面不改色,故作镇定地面色平静道:“叶氏向来不掺俗世事,你们为何要编造这种流言?你们说的东西,又是什么东西?”
“如果是因为我……裴云之,你不要这样做,可以吗?”
很罕见的,裴云之没有说话。
是拒绝。
“宁公子,你可别误会裴太尉,这可不是编造的流言,这些都是真的。”
屋中人都不说话,还好周鸿远是个胆大的,转头看林落,他笑:“当今圣上可不是先皇,他呀,最是看不得旁人为他治国呢,就算没有裴太尉,还会有周太尉、沈太尉……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过裴太尉本是不欲插手此事的,谁让叶氏一声不吭把你带走害裴太尉好找!你可知云苍山那些奇门遁甲的阵法都是何处而来?那都是自各个世族中拿去的。”
裴云之不过是早就将这些东西集齐了而已。
没有他,旁人也会集齐这些奇门遁甲,将其破解呈给温匡寿。
“再说了,叶氏根基深厚,圣上未定会把他们怎么样,说不准就是让人老实呆山上别下来了呢?”
周鸿远还真是这样想的。
少年秾艳的容颜上是欲盖弥彰地用尽全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他垂在袖间紧攥到发白的手却是出卖了他。
敞开的窗口从外吹入夜风,将屋梁上悬挂的帷幔吹动。
裴云之的步伐缓缓走近,直到在林落两步远停下。
俊逸的眉眼在跳动的烛火下忽明忽灭,裴云之浓暗目光带着未知的凉意看着林落,淡淡道:“落落,你真的不想让我这么做吗?”
为人臣,肩负家族。
他该怎么做?
裴云之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不,你会答应吗?”
林落顿时只觉心跳如擂,张了张嘴,几乎都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但是他还是竭尽全力的保持着从容不迫,认真的分析:“裴云之,我知道你们或许都觉得叶氏之人有夺权篡位之心,但如若是真的,他们为何还要在世间收有隐居心思的人?为何不允入书院的弟子再度入仕?天子疑心,那不再请叶氏之人下山便可,你将进入东隅书院的法子告知圣上……你没想过山上都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吗?”
他先前太将裴云之的冷血忽略。
只以为裴云之杀的都是利益相对的人、背叛了会导致他方阵营死伤更多的人。
两方争斗必有一死一活不死不休,他当然希望裴云之这方活下来。
他愿意留在裴云之身边。
他只要做到对那些事视而不见。
可云苍山……
云苍山的人何其无辜?叶氏之人何其无辜?
这事哪儿有周鸿远说的那么轻松。
天子眼中终生不过蝼蚁。
纵使叶氏神通广大,但也许也会死的。
“所以,裴云之,你,不要……”
林落心里还是有一丝希冀的。
裴云之仍旧不发一言,只静静地看着林落。
林落也知道担忧的痛楚吗?六百天的日夜,不知生死,不知所踪。
纵使再怎么心软,在此刻,他似乎有些恶劣。
不想回答。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林落抿着唇。
不说了。
眼前的人好像变得很陌生。
但似乎也不陌生。
蛇的血本来就是冷的。
他明明早就知道,利益与权势是裴云之一直所谋求的东西。
他没办法劝的。
此刻少年清潋的眉眼微垂,干净的眼眸带着化不开的浓稠,没哭,瓷白的脸却在昏暗的室中有些脆弱。
*
这事并未闹下去。
毕竟林落并没有什么资格。
两人只诡异地陷入一种沉默当中。
也许是林落自以为的。
毕竟裴云之每日都很忙,经常寻不见踪影。
他们并没有在清河待多久。
裴云之很快收到了建业的雁信。
裴云之该回建业了。
只是在去建业的路上,裴云之先回了洛阳一趟。
林落原还以为裴云之所说的回洛阳只是回去。
却不料裴云之下船时竟说什么……
“与我再见一回父母,再成一回亲,可好?”
可好?不太好。
纵使两年前裴云之便说过终有一日会将他是男子一事告知双亲,但他那时也拒绝了。
他其实并不在意裴父裴母如何想,他只是觉得裴氏长公子这般淑质英才之人,识大体通礼仪,不该因他坏了名声、被双亲责难。
天下很少有父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成了断袖的。
思及此,林落摇了摇头。
但裴云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眸中不是威胁,而是带着丝丝祈求和……受伤。
眼神太过固执,好似做了这些就能证明他的真心。
重逢以来裴云之经常就这样静静看着他,让林落实在是……
都有些心生怜惜了。
分明他才是被强制留下的那一个!
“好吧,该见一见的。”林落终是敌不过那般眼光,小声应了下来。
裴云之想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纵使他们似乎还在因为云苍山一事闹别扭,但这些日子林落尽力地避免与裴云之提起这件事,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放松着裴云之的警惕,只为让自己托人百般周转实则传去桑水的信不被裴云之察觉不对。
提前知晓此事,叶氏之人应当能提防一二的。
第62章 妥协
到洛阳那日阳光明媚, 驱散了些下了场小雪的寒气。
下了马车迈步入裴氏主宅,府中庭院水榭景色美不胜收,但无人欣赏。
一进前堂, 林落便看见早就收到裴云之传信的裴父巍然跪坐在堂正中, 瞧着门口进来的二人面色冷然。
裴母也在,对比起裴父显然的不悦, 她似乎对失踪两年的儿媳是男子一事并未有太多情绪。
堂中静得骇人。
袖中的手微微紧攥, 立在裴云之身边,林落莫名有些紧张。
纵使自个儿先前觉着是不在意裴父裴母对他是何看法、又会说些什么。
但现下来了, 才觉……似乎还是有些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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