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稀稀拉拉长着些许草植,偶见一两个老妪在田中侍弄。
还是一年前那般。
甚至更为荒废。
蹙着眉去山上祭拜了李茹,下山时,林落只见路边散落着一只布鞋,而本在此处的老妪不见踪影,唯有泥土上两道车轮印记。
林落一时心慌,连忙顺着车轮印记来到了不远处的村庄中。
本是以为此处村中遭遇了什么不测,但他到时,只见一个女子在许多老人小孩间,给躺在木板车里那个眼熟的老妪喂着药。
那女子身边带着两个侍从,是难得一见的青壮年。
林落有些奇怪,便上前走了几步。
靠近了,恰与喂完药转身放碗的女子四目相对。
“阿……姊?”林青窈的声音一出来,林落眨了眨眼。
不知是该应还是不该。
看着林落眼中的纠结,林青窈已经把他认出来了。
从前便能认出来,现下又有何难呢?
“阿姊,你没死?”林青窈动了动唇,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这般问。
当然,她并不是盼着林落死。
只是自两年前便再没听到过林落的消息,阿父派人去洛阳,才知是林落失踪了。
对于这个结果并不算意外。
派去的侍从探子都死了,林落会是简单的失踪吗?
彼时正值三王之乱,朝堂之上无人做主,林氏便并未追究此事。
待后来想追究了,雍王登基,他们也无可奈何。
“没死。”和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重逢,林落对其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青窈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方都很平静的话,似只是几日未见一般。
看着林青窈会出现在此处为人送药施粥,林落有点意外。
她从前似乎并不是这般心善的人。
但如今一身素衣,连胭脂水粉都未敷,发间更是只有一支银簪子挽了半截,余下半截用布条束在腰后,还挽起了广袖,便于喂药。
随着林落的话垂眼看了看自己已然被尘土染黑几块的鞋面,林青窈抿了抿唇,不太想说。
思索了下,她再抬起眼来,浅浅笑了笑:“阿姊应该也知晓东郡近来乱得很,田地因着缺人手荒废了许多,我不过是看这些人可怜,在府中又无事可做,便偶尔出来送些药材。”
林青窈说得似乎很轻松,但见那些人对她并不惶恐反而熟稔的样子。
想来并不是偶尔来。
将还没做完的事都交给了侍从,林青窈拉着林落在村口树下的石块上坐下来聊了聊。
其实没什么好聊的,林青窈的情绪很平静,似乎林宗柏和李素芸的入狱并未影响到她。
林落也没问。
交谈间,林青窈问:“阿姊,从裴氏离开后,你都是以什么为生的?”
林青窈并非是想冒犯,而是带着些许请教的意味。
云苍山上的事不能随意外传,林落便含糊道:“为人抄书,而后写些游记,书肆店家看上了,便给我钱财,也有分成。”
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说着,直到侍从将米粥熬好分完走来时,二人也该道别了。
看着林落身边的几个侍从,与那虽普通但瞧着并不简朴的马车。
林青窈视线最终流连在林落一身男衫上。
“阿姊,其实有些羡慕你,就这般挣脱了束缚。”
林青窈的声音很轻。
“……”林落没说话。
来时走的不是水路,回去时自然也不能走水路。
二人分别后,林落走走停停两日,终于在东郡的一座小城里还开着门的客栈中停下投宿。
夜间无梦,但林落醒来时,却发觉自己在一辆马车上。
动了动,手脚都被捆住了。
“唔唔!”口中也被塞了布团,用一根麻绳固定住,越是挣扎,那缠过双颊的麻绳摩擦得越痛。
无法,林落只好不再动弹。
不知奔波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随后门帘被掀开,一个人将林落脚上的绳索解开,而后拽下了马车。
方一下马车,林落就不动声色的将周围环境打量一番。
青墙黑瓦,很熟悉的地方。
林落眯了眯眼,再看身边拽着他一边胳膊的体格高大的精壮男人。
那男人穿着一身布料精致的黑色短打衣衫,也很熟悉。
这是林府的人。
是林青窈泄露了他的踪迹吗?林府的人抓他干什么?
脑中想不明白,林落蹙眉又“唔唔”了两声。
随后换来的是那短衫男子更加用力地一拽。
“别乱动,别说话!”
说着,那短衫男人牵着他走进小木门,穿过一条条小路,穿过无比熟悉的府院,来到了一个偏僻矮小的瓦房前。
短衫男人打开瓦房的门,随后伸手一推,将林落推入房中。
林落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绑住,肩背处巨大的力道让他来不及控制住平衡,一个狗啃泥摔在了地面上,痛呼出声。
“唔嗯——”
身后的关门声“啪”的作响,林落却无暇去管。
他吃痛的在地上蜷缩着,眼冒金星。
说真的,许久没有被这般对待过了。
或许说他从来没有被人这般对待过。
视线恢复过来,林落仍旧是维持着原来以脸扑地的姿势,双膝跪在地上。
火辣辣的痛感从脸颊与双膝处源源不断的传来,林落好半晌才缓过来以头顶地翻了个身,躺在地面上,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周围。
满屋的柴木码摞得整整齐齐,看来他是在一个柴房中。
“吱呀——”
紧闭的木门突然被人推开,一道光从门缝处打到林落眼前,害他眯了眯眼。
待适应了光亮,林落看见木门处一个男子走进来。
不过是刚看清来人的面容,林落就听见一道疑惑的熟悉嗓音响起。
“乔木说你是货真价实的男子,可……为何你和我小妹长得那么像?”人影在林落不远处站定,饶有兴趣地看着林落。
是林元烨。
“……”
林落没说话,也说不了话。
只是看见绑他的人确实是林元烨后,他松了口气。
“你……”
当然知道林落说不了话,就在林元烨又准备开口之时,外面忽远远传来急切的声音,打断了林元烨。
“林元烨,你绑来阿姊是做什么?她都已经离开裴氏了,天下人都以为她是死了,她现在过得好好的,你就非要为一己私欲不放过她吗?”
是林青窈大跨步进来。
很不客气的话,惹林元烨看着她皱眉。
“林青窈,你是没学过该如何与兄长说话吗?”
“兄长,哼,你算哪门子兄长,我只有两个哥哥,他们都已经死了,你要是那时也死在南坪坡,我还能再叫你一声兄长。”
林青窈话声十分恶毒:
“从前还以为你资质平庸太过良善,没成想你才是最狠毒的那一个,你明知慎王已经伏诛阿父和阿母也被俘,你还撺掇长兄与二哥去劫囚救出慎王尸首只为笼络余党……你自己怎么不去送死?!”
从前林青窈说过太多这些话,林元烨对此毫无波动。
只道:“我会死的,你也会死,是人都会有死的那一天,你不必如此心急。”
“你还做着能让林氏起死回生的春秋大梦呢,林元烨,你醒醒吧,建业那位置上已经有人了。”听惯了这些车轱辘话,再说下去就是等着林氏门楣光耀之后他才会死阿父阿母在天之灵会谅解他之类云云……林青窈冷笑,也不欲和他多说。
如常讥讽一番便道:“行了,快把阿姊放了,你不要再……”
“林青窈。”林元烨打断了她:“胡闹够了吗?这两年来你不是背着我和阿父偷拿米粮药材出去接济那些人就是在家中大闹,你到底还是不是林氏女,你不知道我绑她来是为了什么吗?而且乔木说了他是货真价实的男子,你好好看清楚了他是不是你阿姊。”
说着,林元烨又转回脑袋,沉着眸光打量着林落。
晚间睡觉时因为把中衣系得松垮了些,所以他被绑时也是这副模样。
直到现在他还穿着中衣,微微袒露的胸膛也能看出他并不是女郎。
总归是瞒不住,林落唔唔了两声,示意林元烨将绑着他头的麻绳取下来。
林元烨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屈下身,为他解开。
而后只听林落道:“三哥哥,青窈妹妹,其实我一直都是男子。”
他的声音落下,伴随着林青窈惊讶的声音响起:“什么?!”
林元烨似乎并没有太过的反应,只沉着眼眸:“你……竟是男子?”
林落静静地看着林元烨。
“无妨。”
忽而一笑,林元烨扶着林落坐了起来,一边给林落解着手腕上的麻绳,一边轻轻道:
“小妹不论是男是女,都是我林氏子弟,小……阿弟,见谅,实在是我以为你不是小妹,手下人才这么粗鲁。”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林落:“……嗯,三哥哥,那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他的话换来了林元烨解绳子的动作几分粗鲁,粗粝的麻绳磨得林落手腕生疼。
林落“嘶”了一声。
随后只见眼前的林元烨弯眼歉意地笑:“抱歉,手下没个轻重。”
“不过阿弟,难得回来一趟,两年未见,在此小住一些时吧,你从前的院子我还给你留着让侍从常常打扫。”
此时的林元烨温和笑意如旧,但分毫不像从前的他。
林落抬眼看他,只见危险的光芒闪烁其中。
好……奇怪。
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林元烨便起身离开了。
而林青窈在林元烨离开后扑上来。
她惊讶:“你……真是个男子?”
“嗯。”
“那……那桩赐婚你……”
“我不是已经嫁过去了么,妹妹又提起作甚呢。”
林落对此并没有多说。
林青窈扶着他一边向外走去,一边仍旧问:“你为何当年不说?”
“青窈妹妹,你那时想嫁去裴氏吗?”
林青窈没说话了。
她当然不想。
林落继续,并非是谴责,而是平静地叙述:“你不想嫁,君母也不会让你嫁,便只有我了。”
“并、并非是只有你啊,只要你说,阿母还会为我另想法子的。”
“……君母有和你说过,如若我不嫁,她便要断了我阿娘的药吗?”林落垂眸:“而且我被阿娘男扮女装这么些年,林氏……不会责难于我阿娘吗?”
“对……不起,对不起。”林青窈声音小小的。
其实以前她就知晓这件事,也知晓林氏会如何处置林落,只是方才一时没想起来。
道歉是真心的,她如今才知歉疚。
记忆中她的皮相分明是清傲的,可现下垂眼看,林落却只看见低落。
难得的真诚。
“不怪你。”林落摇摇头。
只是……
少顷,林落突然又开口。
“青窈妹妹,为何我感觉三哥哥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此时林青窈已经将林落扶到了碧桐院内,早就让侍从备好的热水和伤药都摆在桌案上。
“你小心点他,他现在是个疯子。”提及林元烨,林青窈的眉眼沉了下来。
“很抱歉,昨日遇见你一事虽然不是我告知他的,但我没想到我身边一直随我行医布粥的侍从竟不知何时也成了他的人,所以昨日与你交谈过后,他们把你的行踪告知了他。”
已经被抓到了,林落便不在意此事了。
不过……
“疯子?”
林落也注意到了,现下林元烨和林青窈的关系似乎有些僵硬。
是比先前他刚来时那种情况还要僵硬。
便是连兄妹都不互称了,甚至该用恶劣来形容他们二人的关系。
“对,就是疯子,虽然我不知道他抓你来的具体原因,但很有可能是为了……”
“窈娘子,你们在说什么这般高兴?”
一道淡冷的声音随着软塌旁的窗扉打开而传入,打断了林青窈。
林青窈方才的声音分明是咬牙切齿,但此人却能睁眼说着瞎话。
见他出现,林青窈迅速变换了脸色,又冷笑起来:“是林元烨让你过来监视我们的?东郭,真不知道你们两到底谁是谁的狗。”
一方说什么,另一方就去做什么。
两个人这两年不分彼此的互相当着狗,真够让林青窈恶心。
东郭却恍若未觉,淡着一张脸:“窈娘子在我面前这般说说也就罢了,可莫要在元烨面前胡说,小心他真把你嫁给裕亲王那个蠢货。”
“呵,要嫁便嫁,我不说难道他就不打算把我嫁过去了?”
林青窈袖下的手明明都在发颤,“别以为我嫁过去后会替你们说好话,等我嫁给那个老货,你骂他蠢货还要在上位后鸟尽弓藏还有林元烨说他不堪大用想要以他为饵的话我都会一一传达。”
对此,东郭却并无反应。
只淡淡看着林青窈:“已经到了你出去行医施粥的时辰,你今日不去吗?”
“……”
林青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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