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胸有成竹的笑,还带着些许温情。
太过信任那个十三岁便带回来的人了。
是他一手将人救下,是他手把手教人认字念书。
林氏大厦将倾时,也是东郭一直在他身边。
谁都可能背叛他,包括他的亲手足。
但东郭一定不会。
*
大寒一过,便除夕将至了。
自那日同样确定了林元烨将他抓来是因为裴云之,林落便急切地想要逃离。
可逃了两次都无疾而终。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林元烨总会在不确定的时候倏尔召见他。
也不多说什么,只让林落给他做些点心,而后二人分食。
而在第三回逃离前,还未布局好,东郡先被围了。
城外的交战并未传到林落耳中,直到破晓兵临城下,东郡城中所有的裴氏侍卫到了碧桐院中,叫醒了林落。
“郎君,现下长公子就在城外,今日就要攻城,长公子让我们现下立即护送你至北城门处,城外会有人接应。”
听起来是一个可以逃离的好时机,可林落看着眼前的三个人,并没有立刻动身。
他问:“城外有人接应,那城内呢?”
东郡城中侍卫日夜小支巡逻,各个城门口都最少有二三十人把守。
“郎君不必担心,我们会誓死保护你直至出城。”
三个侍卫都带着不怕死的神情。
但林落摇了摇头。
“你们家中还有父母妻儿吧?不用带我走了,我们就在府中等着城破吧。”
这一去三个侍卫几乎是踏上必死之路,林落情愿是自己死,也不要旁人为他付出性命。
“可……”三个侍卫没想到前几日还想走的林落如今却又不走了,面面相觑。
“好了,就……”
“砰!”
院门忽然被踹开,而后是一小支穿着铁甲的侍卫走了进来。
三个侍从打扮的侍卫下意识就挡在了林落身前,还没说话,其中一个就被抹了喉。
一边是十数人带着佩剑的侍卫,一边是手无寸铁的三个侍从。
林落看着那骤然倒下去的身影和还要再举剑的侍卫,快步绕到侍卫们身前拦住,厉声喝道:“够了!作甚一言不发就杀人,是不会说话吗?”
现下城门还没破,他并未听见厮杀声。
那么能在林府中自由来去的,只有林氏的私兵。
闻言,穿着铁甲的侍卫果真停了动作。
他们向林落微微颔首:“四郎君,三郎君有请。”
林元烨吩咐了让他们来时若是见到林落身边还有旁人都格杀勿论,但不能伤及林落。
所以现在林落挡在他们中间,他们不能再动手。
“好,我知道了,我跟你们走就是,别再杀人了。”镇定地点点头,林落向院外扬了扬下颌:“走吧,带路。”
随后他转身给显然有些焦急的三个侍从一个安抚的眼神。
没关系的。
现在裴云之就在城外,林元烨叫他过去意欲何为,林落太清楚了。
不过……
东郭也在。
今日之事应该很简单,他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总好过让三个人为他而死后他再被强行带走。
*
城楼上,林元烨看着城楼下那一支不算多但足以将东郡主城攻破的精锐,沉默不言。
一切变故只在一夜之间。昨夜他才知林氏从各处借来行至周山准备走陆路趁年关攻去建业的全军覆没了。
而今日便又被兵临城下困在东郡主城,他逃也逃不走。
伏诛吗?林元烨不甘心。
“成王败寇似乎已经很明显了,元烨,你输了。”
东郭行至他身边,忽而开口说着:
“打开城门吧,裴太尉会放林氏一条活路,流放路上我也会打点安排好照顾林氏子弟,而你……可以留在我身边。”
方还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林元烨自诩不是最为聪明,但身边也有军师,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如今听到东郭这太过平静的话语,如一道惊雷炸响在他耳边。
“是……你?”
看着这个自捡到起乃至被温匡寿认出也并未选择离开他,而是自请留在东郡的人。
明明将近三年光阴,一直都在他身边的人。
却骤然变得陌生。
林元烨看了看东郭,又看了看城楼下。
城楼下的裴云之自两个时辰前将他派出的一支护城军剿灭后便一直没有动静,没急着攻城,似也是在等他打开城门。
原先还有些迟疑,现下林元烨终于恍然:“是你!我竟不知你何时与裴氏有了勾结……是你将行军的踪迹告知他的是吗?”
是问句,但不需要答案。
林元烨目眦欲裂看着东郭的眼中是哀莫大于心死。
明明就是这个人让他有了期望,却不知那不是期望,而是万丈深渊。
不忍去看那一双好似泣血的眼,东郭声音低低:“此行回建业后,我会被封为太子,你不必担心我护不住你。”
林元烨恍若未闻,只问:“你是何时与裴氏勾结上的?”
“……元烨,这不重要。”
“送我腕链那夜,你便知晓有今日吗?”
“……”东郭不说话了。
“滚!”
林落上来时便见林元烨将握着他手腕的东郭甩开,而后在转眼看到他时,大步上前。
一切都来得太快,林落几乎是被揪过去,而后林元烨随手抽出的一把佩剑就横亘在了他的脖颈上。
东郭没来得及阻拦,城楼下的裴云之更是没想到林落会出现在这里。
明明已经派人带走林落了。
城楼下的人倏尔挽起弓,而东郭也上前。
“元烨,你何时派人去请林公子了?”
“三哥哥,你这是作甚?”
两人的话声是同时响起的。
上来后林落连人都没看清,没成想就被挟持了起来。
林元烨并未搭理任何一个人,他让城楼上的侍卫将东郭制住,而后拉着林落,立在了城墙边。
他看着那已经拿出弓箭的裴云之,又将林落往身前挡了挡。
他朗声在只有风声的城楼上:“裴云之,你敢射吗?”
“……”
城楼下的人不发一言。
挽弓的手却垂下了。
仅这一个动作,林元烨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想笑,但笑不出来。
身前的人不知道何时已经闭上了嘴不再唤三哥哥。
“裴云之,我知道林氏如今是自取灭亡,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让他来骗我。”
林元烨原本是没想这么做的,将林落囚在府中,也只是想要日后谋逆功成时,免得他在裴云之身边受了伤害。
可他始终没想到,东郭在骗他。
不过是从前林落送他那根五彩丝洗了又洗百般珍视一直未卸,教人拿住了把柄,知晓他最不愿辜负人的心意。
惹来东郭为他换掉腕链,以为是真心。
亲人不再,大势已去,一颗心也被糟践。
林元烨是受不住的。
他的声音空前的冷静理智:“裴云之,你想救林落的话,现在就把身上的弓扔开,盔甲也脱了,用你的命,去抵他的命。”
“别、别!”林落听见这话,连忙开口想要劝阻。
伴随着挣扎,林元烨却将他捁得更紧。
“阿弟,我不想伤你,别乱动。”
剑就在脖颈前,不会因为怕他受伤而退缩。
只要林落乖乖的,就不会受伤。
而城楼下的裴云之没有犹豫。
垂着眼,林落看见清晨的天光下,裴云之将弓和银甲丢在一边,连护心甲也卸下,而后自腰间抽出短匕,仰首看来。
裴云之的眼眸即便隔了很远,但在林落眼中是那么清晰,如琉璃般无比通透。
那几乎与远处薄雾间的山隘融为一体的脸庞微微扬起,裴云之如高耸峭壁一般线条分明但又流畅的侧脸勾人,他不染一丝尘埃的眼静静地望向城墙上的林元烨。
“照你说的做了,你就会放开他吗?”
裴云之把匕首抵在心口,刀尖在没了护心甲的胸口处扎出凹陷。
那一瞬,林落仿若是自己心口一痛,感受到了那匕首的冰冷,以及……隐藏在沉寂下的惊涛骇浪。
是心跳快到将要窒息。
“不要……”
张口喃喃,他的尾音在抖。
寂静的城墙上微风拂过每一个人,是唯一将二人连接的纽带。
但丝毫没向裴云之带去林落的拒绝。
“会。”林元烨掷地有声的话坠下了城楼。
而后林落眼前就被一片猩红笼罩。
分明是那么远的距离,那么一点的颜色,却在他眼中无限放大。
一瞬间,林落满脸错愕。
时间并没有在这一刻停滞,下一秒,裴云之口中溢出血,似乎都有些站不稳,但依旧看向城墙上。
几乎没有思考,林落下意识向前跑了两步,想要去扶住裴云之。
即便是脖颈上感觉到了刺痛。
林元烨终是不忍伤害林落的,他撤开了剑,但没松手。
他拽回了那瞧着想跳下城楼的人。
“对不起,阿弟。”
很轻的一句话,并没太多诚意。
他接着问:“不过,裴云之死了,你想和他做一对亡命鸳鸯吗?”
林元烨是在很真诚地询问。
颠覆皇权是不可能了,此刻裴云之赴死,他能做到的都做到了。
而后便开始茫然。
接下来呢?
他其实是准备与东郭一起赴死的,但在这之前,看着林落这般悲痛欲绝的样子,他觉得林落应该和他是一般的想法。
他不会独死,林落不会独活。
林落没说话,只在他手中失神地看着那以膝点地、却不要身后人靠近,固执望着城楼上的人。
答案似乎很明显,林元烨又提起了剑。
看着眼前俯趴在在城墙上的身影,他狠了狠心。
“嗖——”
比剑更快的是破空而来的箭。
看着城下裴云之忽然滚身拿起丢开的弓搭箭射来时,林落更为惊慌。
不是因为那向他射来的箭,不是因为身后被一箭穿颈的人。
是因为在挽弓后,裴云之便倒下的身影。
随着林元烨死去,本还安静的城楼上城下都嘈杂起来。
尤其是在一架马车自城下军中疾驰出来停在裴云之身边,其中跳下的人举起一颗首级。
是领军去建业的将领。
徐清凌朗声对着城上道:“前去建业的叛军已然全部覆灭,城中之人若是现在投降,可饶一命。”
身后的东郭被人松开,他没说话,只去扶住了林元烨的尸首。
城门也开了。
是齐羽玉一马当先上了城楼,口中还骂骂咧咧着什么。
“……好歹也是百里穿杨百发百中,如今这才几步远就不敢了?”
在找到林落后他便停了话声,拍了拍那还趴在城楼上一刻也不敢眨眼看着裴云之的人。
“你还要在这看到什么时候?”齐羽玉说:“趁云之还没死,还不快下去!”
还没死……
这三个字听切实了,林落才仿若回拢了意识。
刚刚城门没开,他看着那被人围起来包扎的人,还以为……
身体比思绪反应得快,起身从城楼上下去时,林落都险些踩空。
好在顺利来到了城门口。
大敞的城门正在进入着骑着战马的行军,逆着战马而行,他头眼昏花几乎分辨不出方向,林落耳畔能够听见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没想到裴云之先前未被剜出的真心现在剜出来了。
可,他早就看到了。
在城楼上瞧见了胡乱穿行的林落,唯恐哪个不长眼的把他撞了,齐羽玉忙喊:“都注意点,给少夫人让条路!”
战马让开,林落便跑得格外顺利。
待扑到裴云之身边,看见那即便包扎了却仍旧晕染一大片的鲜红血迹,林落泪流不止。
他俯身想去抱裴云之,可又怕碰到伤口,便只握起一只手。
裴云之手上也有伤,而那略带粗茧的掌在他手中,就如冬日里的冰雪。
“裴太尉前些日子本来在周山就受了伤,身上还有沉疴旧疾,如今这一刀插进心口……恐怕无力回天了。”
军医在一旁向着徐清凌及几个人轻叹。
裴云之的血流了一地,便是连呼吸几乎也消失。
俊美的眉眼紧闭,苍白的面色更衬得他染了血色的唇殷红。
林落记得阿娘死时也吐过血,也是这般刺痛双眼。
他跪在地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离别,离别是一件很常见的事。
可明明无论是阿娘还是裴云之,他都不想与之离别。
可他谁也留不住。
“你别死……你别死……”
林落没想到会以这么措不及防的方式失去裴云之,无助地跪坐在泥土地上,他只能祈求。
“林落,别哭了,先带云之去城里找个医馆抓药吧。”
听军医说完了话的徐清凌上前,安抚似地拍了拍林落的肩。
而后指使着人将裴云之扶上马车。
方才和徐清凌一道的几个人向着码头而去,林落对其并不在意,只是在上了马车后瞧着军医把从裴云之心口取下的匕首放在一旁桌案上后,他默默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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