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顾长骏远在介州大营,身处平州的裴云京又是如何得知的?由此反推,如果多年在军中的顾长骏都能暴露,那么近期才潜伏到裴云京身边的钟沧湄呢?
崔应辰话里有话,这是在怀疑裴云京的身份,会否根本就是个诱饵?
赫连诚看了看谢元贞。
“顾长骏的消息是朱晏如透露的,玉氏自立为王,朱晏如第一个俯首称臣,明里暗里安插过不少细作,玉生白与隗琳的戒心不够,这些人里折了一些,到底也有瞒天过海的成功留下来,成为水师的一部分,”赫连诚虚心接受,这确实是他的疏忽,“崔兄所言有理,咱们是得小心为上。”
因为顾长骏原本就在军中多年,所以起初赫连诚是掉以轻心,也是那晚之后吃一堑长一智,这才派人去彻查。
玉生白空有一腔鸿鹄志,隗琳又是个老实人,他们都不是细心的主儿,所以注定这十万兵马要被牵着鼻子走。
只是如今这些人随军回京,现下赫连诚也正在犹豫,是要将他们连根拔除,还是干脆将计就计,让裴云京栽个大跟头。
崔应辰皱眉,“哪个朱晏如?”
“鄄州刺史朱晏如。”
“鄄州刺史,”崔应辰看了眼陆思卿,又转向赫连诚,“他不是你府上那位典签的从弟?”
赫连诚:“从弟是真,投靠了裴云京也是真,朱家承庾家恩德,铭记多年不敢忘怀,但凡有机会,必定会涌泉相报。”
陆思卿眉眼一挑,这话又听不明白了,“既是铭记庾家恩德,何以反而投靠裴云京门下?”
“因为庾氏效忠的是天子。”
崔陆脸色一沉。要说龙生九子尚有不同,旁枝易生斜杈,最怕的便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闹得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赫连诚继续说:“朱林蔚乃庾氏门生,挨着庾荻的关系,可朱晏如实则八杆子打不着,你别瞧朱晏如人前爱唱戏爱奉承,听闻他一件旧官袍穿了几十年都不舍得换,只因那是靖襄年间的老物件——他缅怀的是大梁高祖靖襄帝。”
“所以温贤王再不济也是靖襄帝的儿子,”陆思卿轻哼,“朱晏如若是知道靖襄帝嫡孙尚在人世,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
“大驾南渡之前,慕容裕曾命慕容述为其奔走,好叫江左士族尽快接受他这位大梁新帝,夹道欢迎,”窗外细雨绵绵,桌案下谢元贞的手被赫连诚捏着,暖暖催人倦怠,他回捏了一下,道:“彼时慕容述被从父拒之门外,正是这个朱晏如后脚来相劝,只是从父从兄始终不以为然,这才有后来的介州民乱一事。”
民乱之后便是汤恭琦来请,之后就是玉氏叛出,十万水师与李令驰的六军兵马形成对峙。
这么看,与其说朱晏如是来相劝,不如说是来下最后通牒的。
“几件事情凑得太巧,更不像单纯的巧合,”崔应辰入京赴职之后,也听过当年的来龙去脉,“介州民乱表面是谢氏以德化人,可实则慕容述却是为民请命锒铛入狱,是百姓为其伸冤,真正的赢家还是慕容述。至于谢氏,一边是百姓一边是门生,谢公绰不想寒两边的心,最后却是两边都落不着一句好。当时他能看出民心所向,那几个老狐狸更是如此——他们早就盼着慕容裕德不配位的那一天。”
“那咱们当初,是不是不该揭露那卷诏书背后的玄机?”陆思卿虽然一直不曾反对谢元贞的决定,但这始终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他总觉得再等一等,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彼时用公冶骁的口供指证,李令驰狗急跳墙,未必不会攀咬出慕容裕。”
崔应辰微微偏头,“那你可见他提过半句慕容裕,直到他咽气之前?”
当日朝上李令驰倒是意有所指,只是模棱两可与指名道姓又有不同,李令驰不甘心,可他不能说,至少不能宣自他口。
“没了永圣帝,裴云京就是正义之师,”赫连诚点头,接过话来,“李令驰既恨毒了裴云京,又岂会让他得逞,成为下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
这就是个死结。
“血橐之盟还在,没有玉牒宝印,沮渠邃想要以前太子詹事的身份证明裴云京的皇室身份,”谢元贞清咳,兜了一圈又将话绕回来,“也得看大梁朝臣认是不认。”
朝臣不认,裴云京便与李令驰一样,就是狼子野心。
“我还是那句话,你师兄若是还潜伏在裴氏阵营,那万事更要小心为上,裴云京多年蛰伏李令驰身边,这份心性与细致绝非常人所能及,”崔应辰定定看向谢元贞,水师归降是险之又险,他始终不放心,“否则到时坏了事不说,还要白白搭上一条命,当真不值得!”
“外兄说的是,”谢元贞明白崔应辰的意思,连连点头,乖巧得有些过分,“季欢记下了。”
崔应辰为人向来谨慎,说话做事也一板一眼,赫连诚总觉得,有时候谢元贞还有些怕这个外兄。
譬如现在。
“我也会想办法再安插暗桩,”隔着桌案,赫连诚又捏了捏谢元贞的手,“崔兄宽心,季欢一直很小心的。”
这几乎是变相求情了,以至于崔应辰一时没忍住,又打量起面前的赫连诚。
他听陆思卿说起过,说这个赫连诚是朗陵来的皇商,洛都沦陷当夜曾救过谢元贞一命,此后同路过一段时间,而后因缘际会,成了盟友,成了知心人。这些并没什么特别的,谢元贞不说,他们所了解的也不过到此为止。只是洛都谢氏如今只余两脉,谢含章至今下落不明,唯一剩下的这个外弟又多病多灾。
崔应辰不放心。
“罢了,你好好休息,”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崔应辰将这些话埋在心里始终没有说,起身的时候脚有些麻,他摁了摁膝盖,“天色不早,咱们早些回去吧。”
两人出门的时候还在下雨,抬头望去只比来时更大。刘弦撑着伞送客,陆思卿谢绝,一手撑伞,一手却还要捏着荷包,生怕被雨淋到一丝一毫,崔应辰瞥了几眼看不下去,接过伞柄,两人共撑一把。
“你身子不好,更深湿重不要出门,我与如晦一道走。”
崔应辰方才一直听谢元贞咳嗽,也怕他出门淋雨,腾出手一个劲儿往回摆,等谢元贞在廊下站定才往前院去。
“那外兄与如晦慢走。”谢元贞恭恭敬敬行过礼,赫连诚也紧跟着行礼道别,“崔兄与陆兄慢走。”
崔应辰步子快,听见赫连诚的声音,人已经快走到院子那头,听罢欲言又止,陆思卿察觉身边的脚步慢了下来,偏头一瞧,只见崔应辰回过头去——
“往后你便随季欢唤我外兄吧。”
话音刚落,赫连诚还愣了一下,不过丑媳妇见公婆,他倒还算争气,很快清嗓重新喊了一句,轮到要喊陆思卿的时候,陆思卿却如临大敌,捏着荷包往前院退了几步——
“别喊我草字,更不许喊我三嫂!”
几人对面一哂,各自回家。
回屋的时候,赫连诚的话匣子还关不上,缠着谢元贞要问明白:“三嫂手里捏着什么?”
谢元贞睨他一眼,“不是让你别这么喊?”
“妇唱夫随,喊喊又如何?”赫连诚凑上来,耳鬓厮磨话悄悄,“我偷偷的,自然不叫他发现。”
谢元贞掩唇一笑,回眸看了眼窗外的院子——
雨中有泥土的味道,斜风裹挟清香,也带来花草腐败的异味。
“那是二兄的指骨。”
谢元贞看向赫连诚。
“若是我——”
赫连诚拿唇堵他,两人相拥于一框阑珊夜雨。窗户在风中凌乱,最后一记敲在窗框上,有些重。
“这是对你的惩罚,”两人分离,谢元贞还有脸笑,赫连诚憋着气,发狠道:“下次加倍!”
…
隔江千万里,春临塞城,谷雨三朝看牡丹。
谢含章与俄勒昆在荒郊野岭耽搁许久,俄勒昆的伤势严重,直到入塞城之前,还有三成未恢复。
不过一想到这是在药石短缺的情况下,一向自诩体格强健的谢含章都不禁惊诧于这个色目人的体质,好像风吹日晒,光吸收天地日月精华,不多久就又是一条好汉。
塞城不拦平民,当年洛都沦陷,五部入城杀红了眼,后来明白杀戮只会招致怨怼,且五部人在塞外,早已习惯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进了中原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活了,那一两年内士农工商无一顺利,于是他们才吸取靖襄帝当年的国策,以怀柔为主,招揽梁人。
塞城就是当年的洛都,彼时百姓纷纷外逃,如今留在塞城的梁人不算多,谢含章踏入城门,举目熟悉又陌生。
原先的铜驼大街依旧繁华,那些为数不多的梁人面孔,谢含章实则分不清,他们究竟是混血,还是正统梁人。
粗粗扫视来往的百姓,十之八九还是五部人。
只是不管男女老少,无论梁人还是五部人,毛毡帽下大都编了花辫,他们上着圆领袍或者锦缘衣,下配百褶或是灯笼裤,大梁的风尚在这里找不到半点踪迹。谢含章鼻尖轻动,街上扑面而来的,是牛羊肉炙烤的味道。
这样浓的烟熏味,别说待宰的牲畜,便是一旁的人都要腌入味。
谢含章不喜欢这样浓烈的味道,浓到让人窒息。
“小心!”
忽然有对男女携手与谢含章擦身而过,俄勒昆拉了她一把,险些叫那两人撞了去。谢含章顺着方向,那女郎手中似乎捧着一束花。
不是牡丹,也不是大梁常见的花种。
“那是罗布麻和钟穗花,”俄勒昆看出谢含章的疑惑,笑着解释:“眼下还不到罗布麻开放的季节,许是中原气候比塞外温和,所以总是提前开花。”
接着俄勒昆深吸一口气,熟悉的味道叫他脸上释然。
谢含章却叹了一口气,回身的瞬间低吟,“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①”
俄勒昆全身的筋骨僵住,脸上不敢再露笑容,欲言又止。
这里曾是谢含章的家,也是无数梁人的故里,他们这些五部人才是入侵者。
于是最后俄勒昆只问:“饿了吧,咱们先吃点儿东西?”
两人走进一间食肆,店家上了一碗汤饼便去招呼门口的客官,碗刚放下,谢含章径直抢了过去,俄勒昆双手僵在半空,方才他怕烫到她,本来也想给她端的。
“你将我掳到此地,我菩萨心肠救了你,马上要救你第二回,”谢含章埋头大口吃着热腾腾的汤饼,好像看穿了俄勒昆的心思,“这是你欠我的。”
“好,”俄勒昆莞尔,“那这汤饼算不算账?”
谢含章根本不看他,囫囵说:“自然不算。”
“诏书背后有玄机,如今昭告天下——”俄勒昆一手撑在桌案上,看谢含章吃得很香,“你自身难保,确定还要随我入上都?”
上都便是北靖皇城,依托原先的大梁皇宫改建而成,战后洛都满目疮痍,除了残垣断壁就是累累白骨,转眼七年过去,说来可笑,如今全大梁变化最小的地方,似乎正是上都。
谢含章夹了汤饼却没塞进嘴里,眼睛盯着汤饼,心里在想别的,“为何不去?”
“你应该知道,先前你价值连城,可在如今的北靖眼中,”俄勒昆知道谢含章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他不得不当头一盆冷水,能劝醒自是最好,“却是一文不值。”
“慕容述还没回铎州,二十万兵马全归黔西崔氏调度,谢氏倒不了。”谢含章十分笃定,说着抬眸定定看了俄勒昆一眼,“而且我的价值,不由任何人来定夺!”
快到正午,食肆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俄勒昆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是下一刻俄勒昆又确定,自己方才确实没有听错。
因为那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这样小的年纪,反倒有种历经沧桑的沉静感。
俄勒昆好奇,“那你预备如何说服左夫人?”
一碗汤饼哗啦啦下肚,谢含章终于从碗里探出两只大眼睛,“我还没想到。”
“我劝你千万不要大意,”俄勒昆轻笑,耐心解释:“左夫人她——”
话音戛然而止,俄勒昆从喧闹中分辨出异常,只是刚要回头,身后官差一把将他的脑袋踩在地上!
还是以一种折叠的姿势,简直叫人无法反抗。
店家在边上点头哈腰,瞧他俩的眼神像瞧大金锭子,“劳官爷瞧瞧,是不是告示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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