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含章双手束于后背,俄勒昆教她的功夫使不出来,对方人多势众,谢含章再次感慨,男女之间体格与力量悬殊。
“什么告示!”
那告示并未张贴在各城门口,官差拿着画像暗中悬赏,不过照理那画像上应当只有三个汉子才对,店家想说,又被官差剜了一眼,只见领头的扔了一贯小钱,一字未吐,带人就走。
一贯小钱能买的米还不够店中伙计吃一日饭食的,店家掂了掂,一张尖而褶皱的老脸垮下来。
“不是说能得十两银子么?”他见百姓追着去瞧热闹,往门外狠狠啐了一口,“蛮夷就是小气!”
街上,官差绑了人一骑绝尘,百姓追着马蹄扬起的尘灰看热闹,乌泱泱的百姓你挤我我挤你,其中一个郎君忽然被人拍了后肩。
“敢问方才发生何事?”
郎君转头,脸上的烦躁不翼而飞。
“小娘子有所不知,”郎君上下细细打量女郎的模样,声音软得不像话,“方才官差抓人,说几日前便放出告示,知会这铜驼大街上的大小铺子,可你猜怎着?他们竟还敢招摇过市,到食肆吃东西!”
“竟是如此,”女郎听罢以帕掩唇,好不惊恐,“只是他们所犯何事,官差何以张榜告示,又当街抓人,闹得人心惶惶?”
“这便不知了,”郎君眼睛一转,借机凑上来,眼含秋波,“抓的一男一女,莫不是奸夫□□?”
女郎侧身巧笑,“郎君惯会打趣的。”
“奸夫□□不可取,”郎君三魂七魄被勾走大半,顾不得什么礼数,当即就去抓女郎的手,“一见钟情却能成佳话,小娘子——”
“欸,”女郎指着郎君身后,“郎君你瞧——”
说着郎君果真回身去瞧,那一瞬间帕子翩翩从天而降,蒙住他的脸,待他回神扯下来,人早已消失不见。
人海茫茫,郎君捞不着女郎,勉强就着帕子狠狠吸上一口,“到底是大梁的女郎带劲儿!”
第137章 惕隐
“郎主。”
薛瑶瑟跑进一条无人的巷口, 正与从拐角蹿出来的两个属下汇合。她点点头,有些烦躁,“咱们还是晚来一步。”
从前的大梁皇城洛都, 也就是如今的北靖塞城, 其六街三市, 闾阎扑地, 比铎州还要大上一倍不止,想在其中找人那就是大海捞针。既然人已被官差带走,一男一女正能对上,方才这两个下属便尾随官差人马,一路追着他们直到北靖皇城脚下。
只是此刻天色渐晚,宫门下钥, 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皇宫内部是何情况他们一概不知。不过便是白日, 他们也不能擅闯皇宫——
如今这里不是大梁皇宫, 此地早已改名换姓,是如今北靖的皇宫,上都。
“现在怎么办,”下属回禀完直接问:“咱们是要闯皇宫吗?”
薛瑶瑟没回, 当先伸出手来, “帕子。”
“啊?”
下属皱眉, 一时没听明白。
“脏。”
“哦哦哦!”
他们这位薛郎主一向不喜人触碰, 从前身不由己, 如今赫连诚放她自由, 她这洁癖便一日重过一日, 许是方才打听消息的时候又被哪个不长眼的磕着碰着,其中一个下属动作快, 立马掏出帕子,恭恭敬敬奉上。
接过帕子的时候薛瑶瑟先扫过一眼,见帕子上没有特殊纹样,来回仔仔细细擦了手,十指拨动直接扔到地上。
“郎主,”下属见状,后知后觉郎主这绝不止被人磕碰那般简单,他们打量着薛瑶瑟的神情,问:“要不要属下去绑了那人,好好教教他咱们大梁的礼数?”
“咱们是暗访不是明抢,如今这里名为塞城,是五部的地盘,”薛瑶瑟神色淡淡,那一团污秽被扔到地上,她这才恢复如初,“况且五部族人马上打天下,个个骁勇善战,别到了人没带回去,先把小命交代在这儿!”
同理,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色鬼,更不值得浪费精力。
“属下打探过,”见状他们继续回禀:“皇宫里伺候的宫人是纯五部血统,没有梁人。”
薛瑶瑟为防万一,此次所带都是会夷语的下属,倒是五部人的面容,需要潜入宫中找到具体的对象才能临摹。
“好,”夜幕降临,薛瑶瑟带着人往上都的方向去,“事不宜迟,希望谢小姐吉人天相,能撑到咱们救她出去!”
延春阁的匾额之下,门口站着两名宫娥,神情肃穆,见着官差押送俄勒昆与谢含章入殿也目不斜视。
谢含章不了解这位左夫人容貌性情,来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又隔得远,俄勒昆根本来不及与谢含章提前通个气。
从外殿进门便是一道屏风,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钟石丝竹之音不绝于耳,其中夹杂几样塞外乐器,音调跌宕起伏,硕大的屏风后人影憧憧,看起来似乎在跳舞,只是如此情景之下却没有半点欢声笑语,也听不到鞋子在木地板踢踏的动静,有的只是偶尔一两声痛苦呻/吟。
谢含章心里打着鼓,瞥了一眼身后的俄勒昆,见他一副习以为常,心中犹疑更甚,直到被官差架着绕过屏风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人影是在跳舞,
只是舞者踩是在几个郎君的胸口跳,声音才不同寻常。
殿中金碧辉煌,帝王霸气多过脂粉气。借着灯火通明,谢含章先看了一眼舞者,转瞬又被地上铺成一片毯子的郎君吸引目光——
细腻光滑的脚踩在华贵的衣料上如蜻蜓点水,躺在地上的并非寻常寺人,更像是有品阶的官员。他们一个个神情痛苦不堪,额角眼窝都是汗,却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偶尔那么一点点呻/吟也被牙齿咬碎,和着血腥一并咽回腹里,随即又被踩到喉咙尖。
这样的画面没有半点旖旎风光,谢含章不忍再继续看下去,侧过脸就瞧见侧殿门正对的内墙上挂着一副画像。
画像上的女郎一身戎装,手持马槊,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殿中装饰几乎扫视了个遍,谢含章终于将视线重新移回舞者身上,正经打量起这张脸。
这张脸算不上惊为天人,更与精致不搭边,浓妆艳抹之下,是素雅亲和的五官,只是从眼角眉梢的皱纹处可见,左夫人年轻时应该能算个美人——至少可与自家阿母比肩。
左夫人知道谢含章正在打量自己,她不理睬也不生气,又过一会儿算是跳累了,终于从那摊肉上走下来。躺在地上的官员连忙翻身跪好,开口之前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出头鸟。
可左夫人始终都没开口。
不凑巧,他们献殷勤的时机不凑巧,左夫人显然想先问这个小女郎的话。
官差见左夫人坐定,要踢谢含章小腿让她跪下。
可谢含章跟着俄勒昆学了几招三脚猫,拿人的身手没有,躲一脚的本事却见长,官差一脚踢空,正被左夫人看到。
与谢含章不同,俄勒昆本身就是左夫人同族,更是她的手下,在左夫人下地时他便早早跪好,然后他从缝里挤眉弄眼,示意谢含章千万别找左夫人的不痛快。
左夫人喜怒无常,眼前还是万里无云,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变天。
果真下一刻,左夫人身边的侍婢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小小年纪,如此猖狂!”
这下谢含章倒是没躲,只是抬眸与侍婢对视片刻,盯得侍婢后退半步。她侧身看了看左夫人,退无可退又上前喝道:“问你话!”
谢含章不看侍婢,转而直接与左夫人对视。
伺候人的侍婢不够格,这是要左夫人亲自来问。
“放肆!”“退下。”
侍婢还要再打,听见左夫人喊停,应一句是,便退回到左夫人身后,回身的时候左夫人又瞥了一眼,那侍婢便屏退所有外人,包括抓他们来的官差。
跳舞费力,左夫人指尖贴额随即掌心上翻,一盏茶顷刻奉上,她刮着盏中茶沫,问:
“你就是谢家义女?”
“是。”
盖子贴盏口,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俄勒昆脊背猛然抖动,只听左夫人又问,“姓名?”
谢含章面色不改,“柳絜。”
“既是谢家义女,”盏中的茶没什么热气,左夫人一饮而尽,喝酒似的,喝完了才对上谢含章的目光,“为何不姓谢?”
“做别人义女便要改姓,”谢含章一字一顿,“那为人妻妾,岂非更要改名换姓?”
“放肆!”
这说是五部习俗,便是大梁其实也是差不多的,那便是嫁人之后的妇人冠夫姓,生死不论,自此都是夫家屋里的摆件儿,原先的姓氏从新郎掀开红头盖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属于呼很本人。
侍婢双目圆睁,赶在左夫人发怒之前大喝着上前要扇巴掌,却听此刻左夫人突然笑了起来。
俄勒昆额角冒汗,抬眸想看左夫人的脸色,将将看到的前一刻又把头埋好。
他不敢。
“左夫人觉得好笑?”谢含章见这把火烧得不够旺,还要往里添新柴,“你踩着这些官员的脸面,这些官员敢怒不敢言,可你以为他们怕的是你?他们怕的实则是你的夫君,这座皇宫真正的主人!”
“你很有胆识,可这句你却说错了,”左夫人打量谢含章的模样,稚气未脱,满口狂悖,她搁了茶盏,“你们大梁的女人要三从四德,这里却是北靖,我身为左夫人,也是上都的主人,我与合罕与右夫人一样,都是这北靖的天。”
左夫人虽然这么说,但谢含章从头至尾与她口中的大梁女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以至于说到最后左夫人自己都有些怀疑——
难不成谢含章与月后这样的,才是大梁女人该有的模样?
“哦?”谢含章嗤笑,“是么?”
左夫人止了遐思,又问:“知道我为何将你请来北靖么?”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谢含章站在左夫人面前,双手被缚,只觉得这个请字无比讽刺,她气极反笑,“如今我人在你手上,要杀要剐,你扔句话便是!”
“人死不过一抔土,我要杀你,何苦派人千里迢迢将你带回北靖?”左夫人眼睛一转,果真如俄勒昆所说那样,“只是如今谢氏由忠臣变作佞臣,看来你的作用也没有原先那么大了。”
左夫人这一趟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此前派去的军队是为以防万一,可她没料到结果全军覆没,合罕追究起来,左夫人难辞其咎,最后只能推到师戎郡太守赫连诚的头上,怪他近来动作频繁,是想做他们北靖的主了。
她命俄勒昆以追寻当年圣女为由,所以军队出事后,她便以抓捕俄勒昆的名义带回两人。
“没有原先那么大,那便不是全然没有用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不是太平盛世,群雄逐鹿,纵使来日迎慕容述回宫,他也未必敢定谢氏的罪,”谢含章十分笃定,来的路上耽搁不少时日,她并没有听说谢氏落马的任何消息,即便消息滞后,此刻她也要咬紧牙关,“你自诩与合罕共享北靖,可你却硬是要我嫁给你的儿子,成为你儿子的附庸——我倒是想问一句左夫人,你与那些依附于夫君的寻常妻妾,究竟有何不同?”
不知其中哪个字眼戳到了左夫人,她微红的脸上笑容淡了,这下是真的有些愠怒。
俄勒昆警铃大作,抬眸想要求情:“左夫人——”
话音未落,侍婢方才没打出去的一巴掌重重赏给了俄勒昆,那侍婢背后仗着左夫人,说话的语气很是嚣张,“夫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殿中静默须臾,俄勒昆挨了一巴掌蛰伏回去,额角的汗滴到木地板上,发出啪嗒的抗议声。
“普天之下不是男人便是女人,”良久,左夫人终于又开口,“难不成有朝一日做了天下男人的主,还要将他们斩草除根?”
谢含章话赶着话,“所以你想做天下男子的主?”
左夫人被逼得一愣,紧接着也不输让,“是又如何?”
“那画像上挂着的是谁?”谢含章侧了侧脸,那意思是指寝殿内墙所挂的画卷,此刻她终于想到一个人物,“是你们北靖的月后?”
左夫人眉心一皱,眼睛却是一亮,“你也知道她?”
“可她是梁人,”谢含章没顺着左夫人的话,“没记错的话,左夫人似乎出身巴瓦部。五部自古与大梁水火不容,和亲不过是暂保一时太平的下策,如今这个情形,你敢挂宿敌的画像,也很有胆量!”
“她可不光是北靖的仇敌,”左夫人朗声笑起来,声音萦绕大殿梁柱,豪情万丈,“月后废除子贵母死的制度,鼓励女人为官做将领。若非当今合罕介入,只怕她还要翻了五部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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