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谢元贞就住在皇城根下,此药他自然也有所耳闻,可若真是十成十的好药,为何父兄从来也不许自己碰?
眼下此药以延年益寿之名在世家间流传开来,倒不知是一江三州之隔,世家耽于现状,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果真下一刻谢云山便反驳道:“主上定都江左,这风气便一同带到了此地。不过我拿这东西问过胡大夫,他说是药三分毒,再者此药亦正亦邪,尤其身弱者难承其药力,反会损伤本元——”他一字一句,几乎是盯着谢元贞嘱咐:“季欢,你可别碰那东西!”
“眼下我连这四方院都出不去,哪里能碰这些东西?二从兄莫要过于担心了。”谢元贞倒是没有以身试险的打算,他见谢远山不大耐烦,一本书又要翻到末页,眼色忽而一转,“不过从前我随二兄览秘书局,曾见其中有本记载文人言行轶事的典籍,其论如粲花妙趣横生,我犹记得几句,大从兄若是不嫌弃,我这便默写几句,届时或许能用得上。”
弯弯绕绕的不中听,这话才是谢远山求之不得的,他急忙拉着人起身,“快快,咱们去书房说!”
——
“温孤兄所谓强弩有遥射之利,郗兄所谓白刃可以短兵相接。”
兰亭野宴这日天朗气清,众人围坐竹林中,观谢远山有此言,一番面面相觑之后才问道:“如谢大公子所评断,便是温孤兄略胜一筹?”
世家野宴,小姐品花,公子品人。酒过三巡之后,曲水助他人,世家公子们便推了谢远山出来,品评温孤翎与郗延真二人的品性几何。
正旦宫宴上,谢远山早与这位温孤大人打过交道。他伴驾而来,根在洛都,而郗延真却是实打实的江左人士。这一南一北,一个度支尚书,一个新晋灵台丞,难怪众人都避而远之。
谁也不想做出头之鸟,谁也不愿做众矢之的。
那日谢云山说得轻巧,可若铎州还如从前那般山高皇帝远,野宴自然可以不涉党争。但眼下铎州便是皇城,世家所在即是暗流涌动的中心,众人意图避嫌又谈何容易?何况南北矛盾尤在,谢远山今日这一字一句说出口,散宴之后更是要被众人翻来覆去,细嚼慢咽的。
谢远山扫过顿时有些鄙夷的江左一派,忽而轻笑道:“强弩贵在精速,顷刻能杀十敌。而白刃称手,心手相应,所杀之敌又岂止区区十数?”
围坐之外,抚琴之人顿时停了手,朝谢远山这边望过来。
谢远山此言明夸暗讽,一抬一踩,叫江左世家明白谢氏并未首鼠两端,且这话精妙半分不假,正旦宫宴上温孤翎锋芒毕露,可不就是工于精速的强弩?
但强弩又如何,势穷力蹙,终有一日要被后来者居上。
兰亭宴不涉党争的名头到底还挂着,眼下众目睽睽,众口悠悠,但凡所言在理三分,为着强宗右姓的尊贵与气度,温孤翎便不得肆意发作。
可温孤翎也不是个能当场咽下恶气,转而言笑晏晏的,只见他为谢远山又斟一满杯,“那敢问谢大公子,尊君府尹又以何德行而荷江左重名?”
如今谢氏就夹在主上与江左士族之间,这地位端的多风光,内里便透着多尴尬。温孤翎轻描淡写,流水羽觞尚捏在谢远山手中,温孤翎便不能叫他轻易下这台阶。
须臾,江左世家中已有人沉不住气,这位谢大公子向来不善言辞,先前一言已是语出惊人,此刻他们磨刀霍霍,只等人给个眼色,便敢挺身而出为其分辩一二。
可今日谢远山实在一反常态,出奇地镇定——
“在下家君譬如兰桂生于云山之巅,上见不丈之高,下趋不测之深。”谢远山接过羽觞,一饮而尽,字里行间倜傥潇洒,“而上为日月彪炳,下为百川所纳。彼时兰桂焉知云山之高,百川之深?是为不知德行高深几何也。”
“此言甚妙!”
突如其来的高呼惊了温孤翎,他手下一抖,酒壶盖子应声合上,发出不合时宜的一声脆响。只见身后樗里汲搁了琴,言辞激动,“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见也!谢大公子今日之言,竟已远在某之上,甚至有几分家师高徒当年之风采!”
闻言温孤翎撂了酒壶,不由嗤笑,“郗老高徒不正是樗里兄?”
樗里汲摇头,“非也,我自不敢比肩我那小师弟,他才是家师座下当之无愧的高徒!”
郗道南白衣卿相之名满天下,他一生未入仕,座下弟子寥寥,皆是名扬四海之人,多少年来,南北世家梦寐以求,均以能得其指点为傲。
世家公子皆是相顾失色,难为郗老如此爱护,多年来竟不曾叫人听过樗里汲这位小师弟的名号。
“能叫向来孤傲的樗里兄如此谦卑,想必是有几分能耐的,”温孤翎哪肯罢休,一副刨根究底的架势,“那么敢问令师弟尊姓台甫,几时有幸能得一见?”
“倒是温孤兄有所不知,”樗里汲连昔年主上的面子都敢拂,此刻哪里能将一介度支尚书放在眼里,“当年入山拜师,我等便指天为誓,来日若非本人所愿,断不可轻易泄露对方名号。”他举了杯,一力抚平因谢远山而起的风波,“有缘千里自会相见,诸友且举杯共饮!”
第055章 述职
江左风暖, 温柔似芙蓉乡,春去秋来,眨眼已是永圣七年的开春。六年前大梁痛失半壁江山, 如今逐渐在江左建立起小朝廷, 依照惯例, 元宵后百官复朝, 各州郡长官都该入宫述职,师戎郡太守赫连诚自然也在那一批名单之内。
清晨赫连诚在四方亭歇了马,自己徒步走在铎州的金谷大街上,耳边掺杂方言的叫卖此起彼伏,入目是一派东华软尘,花天锦地。
“到底是铎州繁华啊!”
“大人, ”刘弦没接赫连诚的话,一副心事重重, “此次进京, 咱们要向主上提及兵器短缺一事么?”
“我看安大人是不打算提及此事了,”赫连诚看着往来百姓,“两州一郡,唯有工州卢刺史的日子还松快些, 且看朝会主上的态度吧!”
但卢秉武的立场不明, 若是赫连诚贸然联络, 大把银钱打了水漂, 再叫人拿捏把柄可就不好了。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洛都一战, 周行简深知兵与器缺一不可, “弟兄们没了兵器,战场之上岂非任人宰割?”
“大梁原先的铜铁矿场皆在朔北, 除了工州两当冶,如今江左也唯有黔西天峰冶尚能一用。”赫连诚看了一眼刘弦,“咱们能跟天峰府打交道,但铜铁矿场受朝廷管制,还得过了明路更为妥当。”
他们一行三人正走着,前头一间茶肆里似有人闹事,那人口中嚷着什么依风道人,只是被店中其他客官轻易察觉乃是顶名冒姓,紧而一顿好打,又将人轰回了闹市。
“听闻江左盛行清谈,六年来这些世家公子安于现状,什么克复失地东山再起,头两年还勉为其难挂在嘴边,”周行简跟在赫连诚之后旁观馆中乱象,怒其不争,“到如今只怕骨软筋酥,什么也不剩了吧!”
周行简字里行间皆是怨气,这怨气同样来自沔江三州郡的一兵一卒。洛都一战,谢中书满门殉国,永圣帝得以在江左苟延残喘。如今他们前线厮杀,难道是为这些天潢贵胄得以继续在江左纸醉金迷么?
“这可不好说,便是只逞口舌之快,也得分个三六九等。”刘弦跟着接上话来,“不过他们口中,依风道人又是谁?”
周行简嗤笑,“说来此人倒是神秘。”
“哦?”赫连诚脚步一顿,来了兴致。
周行简立马上前答话,“据说他并非世家中人,却为世家趋之若鹜,所赴之宴寥寥,每每语惊四座,能引众人传颂多时。”
“能令世家趋之若鹜,”赫连诚负手往前踱步,叫周行简看不清他的神色,“听着是把刀啊。”
周行简眉头一蹙,“大人的意思?”
“谁也不是天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说着赫连诚偏过锋利的眉尖,“好歹得知道这把刀的主人或正或邪,跟咱们是否在一条道上。”
“属下明白了。”周行简点头领命,抬眸的瞬间遥见前面一个带着孩童的年轻郎君,不由脱口而出,“周显?!”
赫连诚眼神一松,周行简便脱缰冲上前去。
“麻子猴!你怎的在此地?”周显穿着粗布衣衫,正为身着锦衣的孩童擦拭领口,周行简的出现自然也在他意料之外,他抬眸看见停在几步外的赫连诚与刘弦,紧接着问:“他们是?”
周行简赶忙解释:“那是我家大人,师戎郡太守赫连大人。”
“伴伴①,要吃糖!”
周显袖子一紧,慌忙塞了颗糖进他圆嘟嘟的嘴里,随即躬身行礼,也与周行简解释:“我随陈郡太守入铎州述职,你也是吧?”
他没点明孩童是谁,看这年纪,想来是陈家孙辈。
赫连诚撞上他们老乡见老乡,一时半会该没个完,只走上前道:“刘弦随我进宫,入夜前回四方亭。”
这便是准了周行简半日假。
“多谢大人!”待赫连诚与刘弦离开,周行简猛一拍周显肩膀,眼眶泛红,“我以为九原塞一战,你们早已全军覆没了!”
周显被这一下推得后退半步,抬头却左顾右盼,眉宇间皆是不安,“也有十来个弟兄吧,不过后来逃的逃,散的散,再没见过了。”
“你阿翁比我有骨气,留守洛都不死不休,”周行简见他有些不对劲,但只以为故友许久未见有些生分,遂撤了手规矩起来,“他心中惦念唯有你,我一直想着能找着你就好了,所幸——”
“有什么话,来日得空咱们再说吧!”
不等周行简把话说完,却见周显盯着街前,瞳孔骤然一缩,匆匆扔下句话便带人走了。
“诶,周显!”
周行简见他并不回头正要追,越过他突然看见一辆车驾拐过弯朝这边来,周显领着小公子上前行礼,然后——
他亲眼看着随车行走的僮仆狠狠甩了周显一巴掌。
例行公事之后,赫连诚说入夜要回客舍,却只让刘弦先回去,他自己则顶着太守官架,继续在黑灯瞎火的大街上晃悠。
街巷寂静,天外忽而飞鸟,轻落在赫连诚肩头。
白鹘寻着主人也不安分,不时扑腾着翅膀,扇得赫连诚也心痒难耐。
“扑着翅子是要去哪儿?”不一会儿赫连诚就没了耐烦,他一把握住白鹘的爪子,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去谢府?”
白鹘挣脱不开,似有些气急败坏,赫连诚的兴致却上来了,只听他自问自答:“还得我跟你一道去,本太守日理万机哪儿有空?”
赫连诚脚步轻快,白鹘受束却动弹不得。亏得这是只灵禽,即便破口,骂的也不是人话,只能由得主人摆出一副豁然开朗,窃笑道:“你说都到铎州地界了,不去太可惜?”
雪白的翅子便张得更宽了。
“瞧你这副心急如焚,”赫连诚也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手下一松,“那本太守便勉为其难,随你翻一翻那高门院墙吧!”
谢元贞迎陆思卿入院的时候,眼角似乎瞥见一抹雪白。
“季欢?”
谢元贞被这一声叫回了神,虽有犹疑,也有一半以为大约又是自己眼花,便摇头道:“无事,咱们进屋说。”
房门合上,下一刻赫连诚翩翩倚在高墙之上,只见他单手扶额回味无穷,“季欢,”一遍不够,继而又轻笑着重复一遍,“谢季欢。”
“这是什么?”
屋内,谢元贞接过陆思卿递过来的东西,听他说:“名册。”
谢元贞依言翻看,其中似乎没有熟悉的,他抬起头,“这名册中没有世家大姓,是流民?”
“正是,”陆思卿比了个手势,心里的血还在滴,“我花了足足五十两从钟离望手中买来的。”
“五十两银子?”
陆思卿声音登时高了两分,“五十两金子!”
“钟离望的胃口倒是见长,”谢元贞咋舌,立马重新逐字逐字翻看起来,“可这名册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陆思卿盖过谢元贞的手,将册子翻到扉页,那里有道太守官印,“他说这是永圣元年陈郡登记流民所造之册。”
“单是一本没头没尾的名册,便是那上面的人都有迹可循,又何以令他有底气狮子大开口,”谢元贞又翻回原来那页接着看下去,“他还说了什么?”
谢元贞口中的有迹可循其实来源于赫连诚,这些年书信往来,他曾大略提及陈郡坑杀案的经过,事后赫连诚还去查过那片乱葬岗,只是千头万绪,其根源最难梳理,他们一直找不到更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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