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8章 追溯
“你终于醒了!”
周显睁开眼睛时还有些费力, 入目先是一片朦胧,丝丝密密的痛感后知后觉,他又闭了闭眼, 才终于看清床前的人——
是周行简。
他们似乎是在一间民舍中。
“我竟还活着?”
他这一开口, 嗓音似驴拉的磨, 周行简埋怨似的瞪了他一眼, 只是周显五感迟钝,并未察觉。周行简边解释边扶着人靠上枕头,“大人用天材地宝吊你的命,总算没有白费!”
周显这才想起什么,急急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算太久,”周行简冲他比了个手势, “整整两日。”
对伤重如他这般浑身浴血之人而言,短短两日已是奇迹, 可周显似乎还是觉得有些晚了, 开口就要下床去,“大人何在?”
下一刻赫连诚就进了门,方才他出门看白鹘的来信,不想周显就在这当口醒了, 到底是有兵家强健的底子在。
“何事?”赫连诚摁住周显的肩膀, 示意他躺着说话, 他自己则坐在一旁的小胡床上。
但周显不知为何还是下了地, 险些摔在冷硬的地上, 周行简只好扶着他, 两人一同跪在赫连诚跟前, “小人有一事相禀。”
赫连诚眉间微皱,只道:“有什么话等伤痊愈再说不迟。”
“小人无碍, ”周显猛地抬头,“只是此事再不禀与大人知晓才当真要命!”
“那你喝口水,”周显失血过多,赫连诚见他嘴唇起皮,起身倒了杯热茶与他,“我听着。”
周显就着周行简的手哆哆嗦嗦喝了几口水,这才觉得自己真活过来了,他紧着一口气道:“当年陈郡坑杀流民一案,乃是李令仪亲命陈恒敬为之!”
周行简顿时惊呼,可他并非惊讶于此事本身,而是周显果真就是当年的幸存者。
赫连诚为免打草惊蛇,事前告知周行简却要他闭口不外传,他打量着周显的神色,顿了顿才问:“你可有证据?”
“他们既以为我死透了,眼下证据当还在陈府家宅,”周显忍着痛意作揖道:“只是未免夜长梦多,还请大人尽快拿了证据到手!”
赫连诚见周显如此急切,可话还没问清,如何能轻举妄动,“你口中证据是为何物?”
“是一份密令,”周显抬眸,一字一顿,“上头有李令仪的私印!”
“所写内容为何?”
“暗诛陈郡流民!”
周显见赫连诚似有犹疑,又是一拜,“小人深知大人顾忌,但此事千真万确。经此一遭,小人身家性命全系大人一念之间,小人没有诓骗大人的理由!”
“我并非怀疑于你,”赫连诚盯着周显,脑中闪过谢元贞托白鹘送来的一串名单,“只是一者李令仪为何要杀流民?二者当年既是秘密行事,陈家为何还要留下此等关键证据?”
“因为流民入郡便要开仓赈济,可天灾连年,世家南渡,粮食自然更加不够。放眼江左诸郡,也只有陈郡东临极海,前有师戎郡,这些流民死于海寇之手便是顺理成章!”
而且陈郡距离师戎郡最近,自师戎郡南渡江左的流民首选便是陈郡,这正可以解决大批流民涌入江左而无法安置的问题!
“这倒是——”
赫连诚神色一紧,突然回忆起过万斛关之时安涛所说,永圣帝打算利用这些流民编成一支军队。
那这些流民在李令驰眼中,便是本不该死,也必须得死!
周显咳了咳,回忆着那夜密室外听到的一字一句,继续道:“且狡兔死走狗烹,陈恒敬捏着的是当朝护军亲弟的把柄,他既是受命于人,来日东窗事发,他也还能借机自保!”
云从龙,风从虎,世人都道护军李令驰是大梁猛虎,可猛虎又为世家忌惮,明枪暗箭打的也是出头鸟。如今朝堂局势看似显而易见,实则捉摸不定。不到终局,谁也难保自己便是最后的赢家。
这个理由说得通。
赫连诚没有停顿,继续问他:“可你既非心腹,事关机密,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大人既布局弹劾陈恒敬,”周显和盘托出倒更加镇定,似乎就等着赫连大人这句话,“可知当年坑杀流民是按着登记所造的名录来杀的?”
“知道又如何?”
周显紧接着回答:“小人的名字也在上面。”
赫连诚下意识还觉得他在说谎,可紧接着他又反应过来——
周显怎么可能在陈家用真名?
那夜施粥,衙役特地拿了名册来点,且非流民者不得受用。彼时周显刚刚死里逃生,正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戒心救了自己一命。
“小人在陈府多年,”周显见赫连诚神色,便知他果真见过这份名册,“所用乃是父亲名讳。”
“所以那日陈休文非要置你于死地,”赫连诚抽丝剥茧,“是知道当年的幸存者中有你,还是因你得知密令所在?”
“都发现了,且他一定会彻查当年疏漏,”周显深知陈休文的手段,说话的语速不自觉加快,“所以留给大人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话音刚落,周行简却先呛了他一句:“我只让你给那陈休文打一顿,你倒是豁得出这条命!”即便此刻他都还心有余悸,“若你真被他打死,岂非要叫大人心怀愧疚,叫我也余生难安?你可知先前那两个——”
“行简。”
赫连诚出言制止了他。
但周显顿时就明白了,他是在说那对吊在陈郡府衙门前的夫妇。
他们曾经也在一条船上。
“我只是受够了陈家父子多年虐待,”周显低下头,“不想再忍了!”
这话不假,但也不真。周显只怕单单其中一条还不足以让陈大公子当街失态,一旦被拖回陈府处置,周显二字从此将在世间凭空消失。唯有双管齐下,惊惧交加之时,才有可能令这位城府颇深,酷爱玩弄人心于股掌的陈大公子彻底失控,当街杀人。
这个机会周显等了足足六年,自打他逃出陈郡开始,到决心潜回陈府,他不敢出错也不能出错。当年他从军抗敌,杀的都是五部外族人,也是到了陈郡才知道,原来名为同族的屠刀才真正叫人恐惧。
大梁正是被这群所谓高人一等的自己人一刀刀四分五裂。
话已至此,赫连诚再不能耽搁,他将密室的位置告知刘弦,又吩咐道:“叫上樊令,今夜就将东西拿到手!”
刘弦得令便要出门去,赫连诚心念电转,却又将人叫了回来。
“大人还有何吩咐?”
这几日之事已是太过匆忙,忙中更要出错,赫连诚摩挲着指尖,“咱们将这份东西偷出来再递上去,岂非名不正言不顺?届时那陈休文再反咬一口,反倒能帮他的大忙!”
赫连诚远在师戎郡,既没同陈恒敬打过交道,更没同其子陈休文打过交道,可依周显的神色,只怕这位陈大公子才是幕后掌控全局之人。
刘弦也反应过来,“大人言下之意——”
“咱们郡的大牢里,是不是还关着个盗贼?”
依着赫连诚的印象,此人身手似乎还相当不错。
师戎郡的立场在暗,赫连诚在外更要不偏不倚,且这证据得有多方在场,才显得出其弥足可信。与盗贼相对的便是廷尉,眼下他们正留在陈郡办案,这便是现成的人证。
这些年赫连太守家财散尽,眼下是得物尽其用,这个月前刚抓的江洋大盗,死前正能派个大用场,刘弦霍然起身,“属下这就去办!”
“记着,”赫连诚飞快地捋着思路,追着他的脚步又添一句:“引廷尉监过去,务必当着他们的面搜出来!”
今日他们要在陈郡地界撒野,那么此地不宜久留,说完赫连诚也得撤。可周显似乎还有话要说,脚下一软又跪回地上,“大人!”
赫连诚转身过来,眉心微皱,“还有何事?”
“那陈休文手下有一批死士,”周显眼中闪烁的恐惧愈加浓重,“你们救我出来时,路上可遇着任何异样!?”
“你说那人似乎是周显同乡?”几乎是同一时刻,陈府家宅书房,陈休文坐在榻边,一手轻拍躺在自己腿上的陈休言后心,陈休言睡姿乖巧,不时吧唧,后脑根浓密的发丝下,隐约可见狰狞的伤疤。面对死士来报,陈休文克制声音紧接着追问:“他现下何处?”
“那人身手不一般,背着周显的尸首也没让人追上。”那死士生怕大公子怪罪,一股脑儿将话倒个干净,“不过属下盘问过那日在铎州金谷大街上的商贩,听那人自称他家大人是师戎郡太守!”
“师戎郡太守赫连诚,他这手伸得可真长啊!”陈休文虽远在陈郡,也听过赫连太守的仁义之名,他话音刚落,眼角窗外似有人影闪过,他当即扫过死士,令他破窗抓人。
不过半刻的功夫,那盗贼已然五花大绑,被扔在陈休文面前——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说,”陈休文特地换了间屋子,他不耐耳边聒躁,听罢猛一拍案几,“谁派你来的!”
那盗贼被问懵了,张着一双清澈见底的双眼,“小人只是个毛贼啊!”
“毛贼?”陈恒敬昨日刚下的大狱,今夜才过半,后脚就有人来偷他们陈家的东西,陈休文嗤笑一声,“拖去密室,七十二道刑罚下来,我倒要看他这层皮还在不在!”
他话音刚落,门外又传来僮仆呼喊的声音,死士放了人进门,只见僮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半晌说不出个四五六。
陈休文平生最恨不经事的怂包,他登时破口骂道:“要不要我拔了你那碍事的舌头!”
僮仆被这一声吼回了魂,这才答道:“门外有两队军爷,其中一位拿着海捕文书,说是要抓捕潜逃至此地的江洋大盗!”
“好!好个前后脚!”陈休文了然于心,放声大笑,绕梁之音令那死士也缩了缩脚,下一刻又听他戛然而止吩咐道:“你先将人拖去密室,敢吭声就给我剁了他!”
死士领命,拎着人就要往密室去,刚踏出一步,又被陈休文喝了回来。
“你给我听好了,”陈休文看着门外,随即对上死士露出的一对眼睛,“若是他们摸到密室,就烧了那张字条!”
两队人马在陈府门前等得并不算久,刘弦面上不显,心里直想冲进去搜拿。终于等到陈休文姗姗而来,到了门前这位陈大公子还不忘向他们翩翩行礼——
“原来是廷尉右监上官大人,不知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陈休文行了礼,扫过刘弦却不急问,只听上官泽回敬道:“贵干不敢有,倒是多有叨扰,先请陈大公子谅解。”
“上官大人言重,”陈休文款款而笑,“在下虽无官无职,若是大人有公干要搜我陈家家宅,在下也定当全力配合!”
这话明摆着是陈休文八面玲珑,实则暗指他早知对方有备而来,他自己自然更是有所准备。
刘弦的心陡然一沉。
“陈大公子倒是未卜先知,来前我接到线报,说是发现盗贼踪迹就出现在贵府附近,我等一路追击至此,眼看他翻入贵府高墙。”上官泽不知陈大公子九曲玲珑心,只道要例行公事,“我虽有搜查令,但依旧感念陈大公子勉力配合。”
说完他便向前迈了一步。
“大人且慢。”
上官泽垂眸笑笑,随即打起包票,“陈大公子宽心,我等入府,执行公务之外,一不骚扰贵府男丁女眷,二不损坏贵府大小物什。若陈大公子还有不放心的,弟兄们都在这儿,您说一句,我自重复一句!”
陈休文听他咬着最后几字,面上端的更加气定神闲,“上官大人实在考虑周全,不过既然要查我陈府,总该允我知晓,这盗贼究竟从何而来吧?”
说完他特地扫过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弦,这意思相当明显,便是他陈府也并非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搜,更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都能放进来的。
……是自然,此贼子早年间流连沔江,沿途作案,上月刚被收监于师戎郡大牢,不想近日又得以逃脱。”上官泽将手一摊,指向刘弦,“正好我等奉命审理尊君一案,接到刘副将线报便来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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