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都以为洛都谢氏死于五部铁蹄之下,百里观南仿佛窥见惊天秘密,“散骑侍郎此话怎讲!”
“百里大人,恐怕不光是您,就连天下万民都被蒙在鼓里,”谢远山一字一顿,竟是将谢元贞当年所说尽数公之于众,“咱们这位护军大人端的可真是好一副深沉心计,狠辣手段!”
如果说先前的对话不过只是阵前单挑,此刻谢远山撕开面具,几乎可以算作将李令驰一军了。正因谢中书灭门一案太过惊世骇俗,此话从铎州谢氏的口中说出来,更多了几分可信。世家允许有人做那领头羊,前提是各方要维持平衡。李谢两家明争暗斗,洛都谢氏凋零,铎州谢氏接力。世家不光南北,眼下各处都在裂开缝隙,这与他们原先设想的局面早已背道而驰。且有洛都谢氏前车之鉴,来日世家各族但凡有人惹那护军大人不痛快,恐怕都难逃被斩草除根的下场。
彼时遑论江左,便是原先支持李令驰的世家也要掂量其中的轻重!
这话实在太重,空穴来风也能传出三分真。难不成前脚李令仪刚落马,谢氏已然迫不及待,要置李令驰于死地了?
这一时竟不知是谢远山太过狂妄自大,还是他们多年暗中招兵买马,足有信心对抗李令驰的六军了。
裴云京不由将手按在剑柄,周身一副杀气腾腾,“旭日初升,谢侍郎怎的这么快就饿昏了头?殿前阶下,饭可以乱吃,话可切忌乱说!”
“这是要动刀?”谢远山等的就是有人先动手,要怪就怪这两个副将忠心耿耿,非要陪伴李令驰左右。李令驰怎么也是个老狐狸,对于谢远山的言语挑拨或许无动于衷,可这两个副将到底杀伐气重,只见谢远山后退一步,扎马起势,“那正好!久闻裴副将武艺高强,今日我便讨教一二!”
“谁敢放肆!”
百官渐渐来朝,李令驰见情势紧张,倏尔起身大喝。
“放肆?”谢远山笑得更加轻挑,转瞬更是冷了下来,“主上可有叫你起身?莫不是护军大人终于肯认命,不再逼迫主上从轻发落前中书令大人了?”
谢远山斟酌用词,这个称呼实在模棱两可,尤其一个前字,直叫他想到当年的谢泓。正是他以身殉国之功,才叫如今的谢公绰在江左尽得民心所向,尽得世家青睐。
“竖子敢尔,”李令驰铁青着脸,他被谢远山这条疯狗咬上,注定不死也要脱层皮,“今日便是要与老夫不死不休了?”
谢远山轻嗤,“都没动刀动枪,怎么能叫不死不休?”
下一刻,李令驰已夺过裴云京的佩剑,两厢就这么当着百官寺人的面打了起来!
第064章 结案
一番撕扯之后, 百官早朝,赵云清与裴云京候在殿外,还有些难以置信, “明公向来稳重, 如何真受了那厮挑拨, 大庭广众之下动起手来?”
“一连几日明公都跪在阶前任百官指点, ”裴云京衣袖破了洞口,那是替谢远山挡明公的刀锋,但眼下局面已是不可挽回,“且明公旧伤时常复发,眼见也已是心力交瘁了!”
但无论如何,剥筋抽骨的都是李令驰, 谢远山就是咬定李令驰关心则乱。且他早不来晚不来,单等李令驰跪不出指望, 跪没了耐性才出现, 字字句句直指李令驰要害,若非早做好鱼死网破的打算,谢远山或许还不敢如此。
他们为熟悉江左水乡的打法隐忍至于此刻,倒叫谢氏越来越目中无人, 照此下去, 很快李令驰的六军便再难成为掣肘谢氏的关键威胁。
他们不能再坐以待毙!
大殿内, 御座上的永圣帝扶额, 一派心力交瘁, “又怎么了?”
谢远山按住负伤出血的手臂, 当堂跪下, 抢先告状,“护军大人要杀微臣!”
“微臣可作证, ”百里观南紧随其后,“今日上朝的百官皆可作证!”
“太仆大人这是要咱们作什么证?下官可只见到谢侍郎咬着护军大人咄咄逼人!”大殿之上皆是有品级的文武百官,温孤翎当众将太仆二字咬得极重,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前朝议事之地,岂容他区区一介弼马温放肆!
“那照度支尚书的说法,谢侍郎身上的伤又算什么?”光脚不怕穿鞋的,百里观南闹过宫宴,还要什么脸面。他手指谢远山滴血的胳膊,“我劝尚书大人也不要太过偏袒一方,倒叫我大梁上下竟不知谁人才是正统明君!”
这话同样刺到了永圣帝,只听他终于大喝一句:“好了!”
朝堂霎时安静下来。
“护军大人,”永圣帝没瞧谢远山的伤,径直向沉默的李令驰,“孤信你,你来说!”
只听李令驰垂眸寥寥几字,“老臣没有不臣之心。”
坑杀流民的案子闹到现下这般天翻地覆,永圣帝至今不给个定论,谁也不知主上到底打算如何发落李令仪,这是几方势力较量的结果。所以此刻李令驰说多错多,倒不如全权交由永圣帝来主持公道。
只是谢远山想要对付李令驰的心思越明显,永圣帝反而越不会对李令驰怎样。六年前的谢泓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年他决心偏向李令驰,注定他从今往后在明面上就都只能偏向李令驰——任何一方没了掣肘都不行!
“好,护军大人说没有就是没有!”永圣帝春秋决狱,罪疑从轻,反过来告诫谢远山,“散骑侍郎,护军大人乃我朝股肱德高望重,日后你不可再怠慢半分!”
但这种偏袒反倒更加像在打李令驰的脸。
“微臣知错。”谢远山知错不知罪,就意味此事要轻轻揭过。
永圣帝也正是这么做的。
“只是吵也吵了,闹也闹了,”永圣帝顿了顿,接下来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此前种种今日都要盖棺定论,日后再不许提了!”
李令驰骤然拔高音量,“主上!”
圣听既采纳过李令驰的自白,接下来便不容他再置喙了,两人朝会前这一架打到了永圣帝的心坎里,此刻他略过李令驰,正色立朝,“中书令李令仪指使陈郡太守陈恒敬,坑杀流民一千五百三十二人,此案经有司审理,证据确凿,李令仪更是当堂认罪。孤思来想去,此案触目惊心,孤不可轻纵,但又不忍伤了伴驾而来的老臣情分——”
紧接着他冷眼扫过大殿之下俯首的百官,“罪犯李令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即日流放岭南边关,非诏不得回京!”
成了!
谢远山头一个跪地道:“吾主圣明!”
“护军大人,护军大人!”
下了朝,李令驰撇下众人拂袖而去,又是郑蕃紧赶慢赶,才追上一行三人的脚步。
“中常侍,案子已结,”李令驰目不斜视,头都不回,抬脚仍是往前继续走,“主上不会才想起要来安抚老臣罢!”
“是也非也,”郑蕃绕过两个副将,端着笑脸,喘着粗气去迎李令驰,“护军大人,您可还记得,当年谢中书为救太尉之子也是这般辗转,先行流放,待过上几年物是人非,再接回望京做典签?”
他忖度着李令驰的脸色,几句话在来前便翻来覆去嚼得稀碎,“眼下正是风口浪尖,朝堂之上盯着您的人太多,这是趁虚而入,咱们防不胜防!”
李令驰脚步一顿,倒是没有再走的意思,只是随即哼的一声,显然并不认同其中某个字眼,“咱们?”
“奴婢不敢!只是洛都谢氏灭门,主上也难辞其咎,如今铎州谢氏将要取而代之,主上自然更要站在护军大人这一方!”郑蕃扫过周遭,压低了声音道:“护军大人量如江海,但请先隐忍不发,以待来日当头重击!”
至此霸占六年中书令的李令仪终于下马,原天峰府太守崔应辰接任中书令,他由前任中书令、太子太傅并大中正主父琰亲自举荐,是谢泓最得意的门生。
兜兜转转,仿佛中书令一职又回到了谢泓手中。
“明公小心磕着。”
出了宫门,上车之前李令驰忽然回眸看那座远在天边的建康宫,边上车边开始秋后算账,“听玄懋说,正月廿七那晚,假借追胥截获密令的是赫连诚?”
车驾启程,裴云京点点头,“先有那对夫妇悬尸衙前,后有流民闹事,明公的意思,其中也有他的手笔?”
“寡人千防万防,”李令驰闭目养神,脑子里全是算计,“这些流民到底还是结了党,那赫连诚以仁义治郡,更是流民之帅,”他顿了顿,像是做了决断,“他们迟早是个祸患!”
“明公不急杀他。”
李令驰陡然睁开眼,在晃动的车驾内问他:“安饶心知寡人所想?”
“这天下迟早要归入明公囊中,”裴云京话锋一转,“只是棋子也该死得其所,不能平白脏了明公的手!”
今日他们吃了谢氏的大亏,赵云清难得立马搭上筋,“你是想让赫连诚去杀谢公绰?”
此案谢氏在明,赫连诚在暗,这位师戎郡太守出手次数不多,却在关键,若说他们之间并未勾连,眼下便是赵云清也难以轻信。
实在太巧了。
“一如玉氏叛乱,叫明公至今投鼠忌器,有些人看似归顺明公阵营,倒未必见他真有效忠之心。六年前赫连诚用一箱金子换富贵,不会真以为做明公的狗,却能比主人更加清闲自在吧?”裴云京一向镇定的脸难得流露出情绪,字里行间都能听出愤恨之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既坦言效力明公,总也该有份投名状才算诚心。他若得手,咱们不费吹灰之力。可他但凡犹豫推辞,便足以证明早与谢氏狼狈为奸!”
李令驰终于又合上眼,抬指在膝上轻敲,“那便待寡人安顿好玄懋之后!”
车驾缓缓前行,又过一会儿,裴云京忍不住又开口——
“明公。”
赵云清皱眉看向裴云京,又扫过李令驰,只见他闭着眼睛,语气已然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先前的老谋深算,“安饶不妨直言。”
“如今世家不分南北偏居江左,成日醉心清谈不说,”裴云京纵观朝局风向,从定都宴上李令驰一人之下,呼风唤雨直逼天子圣威,到如今随便哪个阿猫阿狗也敢当堂与之对峙,其中未必不乏清谈的作用,“谢远山在其中屡拔头筹,也叫谢氏一门在世家中的威望更上层楼!”
李令驰重新睁开眼,他向来不啻这种空洞的玄谈,纸上谈兵尚不可取,又何况经世治国,因而他倒也一直不曾关注。
但裴云京今日这么一提醒,倒叫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所谓的清谈。
“你的意思?”
“不逞口舌之快,明公就需要战功,才能堵住悠悠众口,”裴云京倾身向前,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来日也才能顺理成章得袭大统!”
这是实话,谢泓虽然身死,但他救国之义多年在坊间流传,这不单是手握重兵便能做到的,不论百姓还是世家,看的都是实绩。
“安饶说得有理,明公——”
李令驰却抬手阻止了赵云清,……当年谢元祧拼尽最后一兵一卒也没讨得半点上风。”
李令驰的担忧倒也不无道理,彼时北镇军的全军覆没,并非只在于萧权奇的通敌叛国。此前这支所向披靡的大梁雄师便已是节节败退,朔北六州父死子继,眼见就要抵挡不住,这才有迁都封关种种决断。
可裴云京却一反常态,“所以谢氏才是明公的手下败将!”
这是明晃晃的马屁,也是赤裸裸的煽动。岁月如温水煮蛙,逐渐消磨掉这只雄狮的爪牙,李令驰的以静制动亦是怯懦的表现。裴云京不得不承认,不光伴驾而来的朔北世家,便是李令驰本人,也早非昔日的气吞山河。
李令驰笑起来,牵动嘴角的皱纹,他言辞缓缓,“罢了,如今五部暂时并没有南下侵袭的意思,沔江州郡也还不是咱们的地盘,敌不动,我不动。”
裴云京与赵云清四目相交,都暗自皱了眉,转而却听李令驰又加一句:“若是能将岭南水师收归麾下,彼时再北上讨伐,或许能多几分胜算!”
第065章 花朝
江左二月十二花朝节, 百官休沐,铎州金谷大街人头攒动。亥时刚过一刻,就见郑蕃身着玄色窄袖长衫, 匆匆踏入城西杨柳巷的南风馆。
老鸨一身花红柳绿, 就站在巷口揽客, 她远见来人, 立即咧嘴碎步上前,“大人来啦!”
郑蕃负手站定,扫过匾额下的门口,那门槛都快要被客人踏破了。他轻笑一声,“今儿你这儿热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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