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亲近之人吗?章祁月也想要,但上天不给他这个机会。
跪坐这么久双腿早就麻木,阮秋盛感知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刚刚看到的一切如同无数根针尖刺入心脏。
弃子……怎么敢这么说的……
这一直是章祁月心底的阴影,他是最渴望亲情的孩子。
被亲生父母抛弃在空荡荡的房间,他在那里将眼泪哭干,之后生活里还笑嘻嘻和别人说着他不在乎这些。
但阮秋盛一直知道,他是羡慕着那些有父母陪伴的孩童。
在游乐园中学着别人站在中间拉着大人的手,快乐蹦跳着,像一个小偷在偷窃着不属于自己的幸福。哪怕是成人礼那晚,嘴上说着不懂书信表达爱意,却还是抱着希望去给阮母打电话。
章祁月会在众人面前笑着撕扯自己伤口,在无人的地方小心清理血液,再将拼好的面具粘在脸上,重新站在阳光下。
阮秋盛一直呵护着章祁月心底的脆弱,却被鬼影扭曲一切,用自己的样貌说出他这辈子都不会提及的词语。
他无法忘记章祁月那一瞬间的愣神,小师弟想到了什么?剑伤是不是特别疼?
阮秋盛的心仿佛被人攥着喘不上气,眼睛变得酸胀,泪水不住打转,却不肯掉落。只是肉眼就能感受到蚀骨的疼痛,他不敢想在幻境里章祁月到底是怎么撑到最后的。
他宁愿最后风乐剑没有偏离原本的轨迹,以一剑抵一剑。
“怎么没声了?”长者摩挲着拐杖表面花纹,眉毛皱成一团,凑近苏焱悄声询问。
苏焱也刚从幻境场景中回过神,叹了口气道:“正如您所说的,兔子逼急了会咬人,还有一种可能,兔子也会撞树。”
何止是撞树啊,走火入魔都算正常。
长者听懂了话语内在含义,缩着脖子不出声。
许久,阮秋盛的声音才再度出现:“前辈,有多大的可能性救回来?无论是哪里的灵药我都能找到。”
又是相同的问题。
长者捋着胡须有些为难,净化章祁月体内残余的附魂术已经很耗费他的神力,外加上他魂魄上的损伤,具体什么时候他还真有些拿不准。
苏焱突然察觉到什么,下意识望向紧闭的大门,直觉不断催促着他前去。轻推一道小缝隙,门外没有人影存在,只有一个小包裹被放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里面赫然是附魂术的解药。
苏焱刹那间踩上屋檐,两指点在眉心处,灌入灵力,周围一草一木全部落入他眼中,却没有寻到任何可疑的人影。他紧握着药瓶,心中涌出太多的问题,可所有问题答案都指向一个人。
他要回一趟折戟宗,但必须先把章祁月的伤解决了。
屋内长者还在和阮秋盛谈论,苏焱打断长者弯弯绕绕的话语,将解药放在床边,低声道:“不用寻灵药了。前辈,接下来就烦请您修补章祁月的魂魄了。”
“你这哪来的解药?”明明刚刚还在发愁,怎么眼前青年一来一回的功夫,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苏焱打开药瓶,将瓶内四枚丹药倒入掌心,一颗接着一颗放入章祁月嘴中。丹药入口就变成白色烟雾冲入体内,如同利剑斩落体内隐藏的所有术法残留。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药瓶收进怀里,答道:“故人。”随后他看向阮秋盛,斟酌着话语。
似乎察觉到视线,阮秋盛再次俯下身,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将他混沌的思绪撕开一道口,他咬着唇将情感压下:“弟子先前出言不逊,请师叔责罚,弟子绝无怨言。”
“无碍。每日罚抄宗规十遍,抚琴百遍,需清心静坐。”苏焱又多看了一眼阮秋盛,加上一句,“他不出五日便可苏醒。你伤口再次撕裂,恐怕要半月修养了。”
阮秋盛低声道谢,撑着地板站起来,全无知觉的双腿险些让他再次摔坐在地。苏焱想上前帮忙稳住身形,却看到阮秋盛五指扶住墙壁,用力扣住墙面,眼中布满红血丝,捡起地上的玄生剑收回剑鞘,在旁人的注视下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门。
最后一抹残阳被黑夜吞噬,街坊只剩下零星几人,奚昭璟赶在夜色降临前将摊位收起,用力扣上医馆门外有些生锈的大锁,摸过暗红的锈斑,扭头朝侍从喊道:“明天找人把这个换了,太旧了。”
“老医师都不愿意呆在这,还换什么?”沈琦打断话语,环胸凑近去看那些没规律的斑痕,这花纹倒有点意思。像醉酒的雕刻者嘟囔着人生大志,拿着刻刀用那眯缝的小眼睛,在天旋地转中随手刻出几道自认为神迹的刀痕。
毫无逻辑却又有些美观。
“你在这看雕花啊?锈锁有什么好看的,老医师不在这干,我就不能干啊?等你们这群神仙走了,我就在这开家医馆。”奚昭璟在店门口摇着折扇来回走了几步,满脸骄傲,在侍从的夸赞中丢下一句恶狠狠的话:“到时候我拿钱砸死暗门那小子。”
“是,奚少爷又做你那没用的富贵梦了,接着!”沈琦没顾着奚昭璟的碎碎念,直接转身走向客栈,还不忘将那本书抛向身后。
看来奚小少爷的医馆是开不成,炼丹炉倒是要多准备几个了。
第60章 苍生
奚昭璟还沉浸在把暗门弟子砸得鼻青脸肿的美好幻想中, 压根没听到沈琦的话。这飞来的书本在黑夜中简直就是不明飞行物,他以为又是沈琦在捉弄他,下意识地跳到一边躲开。
听到沉重的落地声, 他想都不想就合起折扇, 冲着前方愤愤道:“沈琦你以后能不能想点新鲜的点子?天天都是这一套, 我都快腻了!”
只可惜, 沈琦早就先一步回了客栈,要是听到了奚昭璟的怨念,他高低都要反驳几句。
“小少爷,这好像......是本书。”跟在他身边的侍从习惯性地捡起地上物品。
自从有了这俩小祖宗闹腾,他不但要照顾自家少爷的衣食住行,还要随时清理两人互相搞出的恶作剧——前脚沈琦丢出个残花, 后脚奚昭璟就能扔回个烂果。
书?是什么新出的话本吗?
奚昭璟气焰顿消,他轻咳一声, 折扇挡住下半张脸, 眼神瞟向别处,手倒是老实地伸出来。
侍从赶忙双手捧过,奚昭璟接触到封面时就察觉到不对劲。什么话本能做工这么精致?摸上去极其平滑,没有普通纸张那种有些硌手的感觉。
他立刻走到还点着灯笼的店铺附近, 跟做贼似的拉着侍从躲进巷子里, 借着微弱的灯光认真看向手中书本。
只是一眼, 书本再次掉在地上。
侍从以为是自家少爷手滑没抓住, 重新捡起想要塞进奚昭璟手中, 却发现对方手抖个不停, 两眼发直。
这还得了?奚小少爷一定是劳累过度, 导致病发!侍从一下子慌了神,胡乱将书本揣进怀中, 急急忙忙想要拉着奚昭璟去寻沈琦,谁知他拽半天拽不动,奚昭璟宛如石像定在原地。
扯也扯不动,叫也没反应,小少爷不会是被什么鬼怪附体了吧?侍从吓得哭出声,想自己跑回客栈找人但害怕一转眼少爷就没了人影,待在身边又害怕自己小命不保,前后都是死路一条。
他只能哆哆嗦嗦地不停喊着“小少爷”,眼泪早就流一脸,胡乱糊了一把,吸了吸流出的鼻涕继续喊。跟哭丧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京城又要多一具惨死的尸体。
也许是这声音太过于动人,那尊石像终于有了动作:“别叫了,没死。那本书拿出来,把书名读一遍给我听。”
苍天有眼,终于肯把他家少爷还回来了。侍从跪地砰砰两个响头,神叨叨说着一些话。又赶忙掏出手里那本书,手臂伸得老长,就着灯光眯缝着眼去读。
小少爷就是看了这本书才突然变得不对劲,一定是邪书,他把此生看过的几句经文颠来倒去默念好几遍,这才吞吞吐吐念道:“丹…丹修入…入……入门……习册。”
奚昭璟:“再念一遍。”
侍从苦着脸,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读:“丹修……入门…习册。”
奚昭璟依旧重复着话语,折扇在他手中紧攥:“再念。”
发觉自己没有被邪术俯身,侍从也就胆子大了些,说话也不再磕巴,完整地说出了书名:“丹修入门习册。”
灯火通明的客栈中,沈琦晃着杯中凉水有些心不在焉,他不过就是提前走回客栈,这点路程也不该还没回来啊?总不能被妖物袭击了吧?那也不该啊,妖物都被赶到郊外了,害人的鬼影也被杀了,哪里还有不长眼的妖怪大晚上来?
思来想去,没得到说服自己的理由,无奈下他重重放下杯子,认命地走出客栈原路返回,去找那位少爷的踪迹。
还没走出多远,沈琦就被一旁暗处的动静吸引了过去,他并未盲目靠近,手指微动,用灵力去听取具体内容,从而更精准判断是否有妖物。
短短数秒,沈琦脸上表情变化极其丰富。他收回灵力,径直转身朝客栈方向走去,却又在半路停下来,像是沉思纠结着什么,两手叉腰原地站立,接着长长叹了口气,再次掉头朝小巷走去。
妖物没抓到,抓到两个精神失常的人。
“你们念叨什么呢?”
第三个声音突然出现把侍从吓得一个激灵,手中书险些飞出去,他两眼一闭脖子一缩,直接跪地求饶:“上天保佑,苍天保佑,我,我一辈子没干坏事,别吃我别吃我。”
“……我是沈琦。”
沈琦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一圈,平时大师兄在的时候,完全不用他面对这些,自己只顾着练剑跟别人闹腾就行。大师兄一不在,他就跟个老妈子一样东看看西望望,生怕哪个崽一不小心就弄丢了。
这句话止住了侍从的哭嚎,他眼中迸出光芒,倒豆子似的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全说了一遍。
沈琦:……自己当时被师尊带到枫翠居也没见这么激动啊。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隔空抽走侍从手中的书,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下敲在奚昭璟脑袋上,他扭头道:“不是什么妖魔附身,只是一时激动而已。”
见到奚昭璟捂住头部不吭声,沈琦这才垂眼放低声音:“回神了?能修个仙就把你整成这样,那以后要是渡劫什么的,你岂不是完蛋。”
谁知沈琦这番话下去,奚昭璟难得没有回怼,二话不说扯住沈琦袖子追问道:“如果修成了,是不是就能比现在做更多丹药并且不危及生命?”
沈琦一怔,如实答道:“灵力消耗过度依旧会有影响。”
“也就是说会做出更多有用的丹药对吧?”
得到沈琦的肯定后,奚昭璟松开手,眼中多了坚定:“我要修丹道。我要炼制出能够让百姓不被痛楚折磨的丹药。”他望向沈琦,眸中闪着异样的光芒,“正如四年前我所说的那般,涂抹在伤口便能自行愈合的药膏,如果人间百姓也都有一瓶,就会少了很多痛苦。”
“家财万贯又如何?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病入膏肓砸万千金银,请最好的医师都买不回一条命,求神拜佛也均是无用功,最后还是被病痛折磨致死。富贵人家尚且这样,更何况穷苦百姓,那些流落街头的小乞丐,一场普通的风寒因为没钱医治只能等死,最后连尸体都无人掩埋,尽成了鸟兽的嘴下食物。”
“好不容易来一趟人间,连遍野繁花都来不及看一眼。”奚昭璟背靠着墙,低头说完上面一大段话,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敲在沈琦心中,他湿漉漉的眼睛回望向沈琦,“不觉得很不甘心吗?”
沈琦如鲠在喉,他又何尝没有体会过这种感受,眼睁睁看着却又无能为力。
朝堂大权一手遮天,一些官员只顾自身利益,兜稳了腰间金银,抹去嘴角油光摇头晃脑争辩着政事,一天下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怀心出世,慈悲天下,平定战乱。这功劳本该落在沈琦身上。可到头来,驻守边疆不畏生死的沈府将领却只得七成赏赐,剩余三成全进了别人口袋里。
无人在意百姓死活,在他们眼中,只要京城内万事安康,那么整个天下便没有威胁。
沈琦见过其他执侉子弟,他厌倦这种奢靡之风,便头也不回逃进枫翠居,企图躲进这世外桃源,这一进便是百年。
出关之后,更朝换代,人间再不似曾经见到的场景。见到奚昭璟第一面时,他只知奚氏是京城内有权有势的存在,想到之前的一些少爷模样,心底难免有些偏见。
可又有哪个少爷会穿着乞丐服,只为避开守卫的视线,给郊区饥饿的百姓们送粥?
随着时间推移,这个看似矜贵的少爷一步步在跳出沈琦的定义框,暗色中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瞳将他心中芥蒂彻底扫清。
奚昭璟不同于所有人,他是独一无二的。
正如初见,他是心怀苍生的人间活菩萨。
“会有那一天的。”沈琦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下一瞬他也对上了惊喜的笑容。
“欸?”刚刚奚昭璟还一脸正气,感人肺腑的语言张口就来,在这气氛下受影响的沈琦也难得说了句心里话。突然这么正经的对话,惹得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调侃一句,“嘿嘿,沈琦你难得这么会说话。哎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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