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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突厥使者当中毫无意外地第一个被看见的。
卫晩岚瞳孔映出这个人的轮廓，然后发现，他竟然也在看着自己。
哪怕注视大魏皇帝，此人也依旧毫无心理负担。并且忽然大笑，将卫晩岚从上到下盯了个透，使得卫晩岚在龙靴里面蜷起脚爪爪，敏锐地体会到一股不适感。
他其实没有办法准确形容。
但那种态度，竟使卫晩岚本能地感觉到羞耻，甚至无意间将龙袍暗中拢紧了……
他们不是宗主国与附属国的关系，使节无须向他下拜，那使节高高抬起头颅，露出截麦色胸肌，大魏官话说得很生硬：
“草原上盛传魏国君主是匹刚长成的小马，我看不对，这般貌美动人，就算比作赛里木湖上的月亮，月光下的花朵都不为过。”
怎么会有人初见，就说这么直白的话？
麟德殿的空气仿佛有刹那间的凝滞，纵使大魏百官见惯了大场面，也从来没见过哪位使节会在外交场合这样发言，百官有一瞬间地僵硬。
这时也不知道是谁突然冒出句：
“突厥可汗！他就是阿史那沙力！！！”
“护驾，保护皇上！”
场面顿时如清水泼进滚油般炸开。
麟德殿刀剑出鞘，宴会还未开始，到处充满了剑拔弩张的声音。
***
“哈，哈哈哈哈哈……”
阿史那沙力大笑，他在笑时，麟德殿的廊柱都仿佛产生了共鸣，空气都在嗡嗡的震。
谁能想到说好的突厥使团，使团首领居然会是阿史那沙力！
敌国可汗不期而至，一出口便是冒犯，对刚亲政的魏国小皇帝很不尊重。
众大魏朝臣暗暗皱紧眉心。
阿史那沙力好整以暇，扬起头颅，甚至还在麟德殿舒展身体，殿内霎时间充斥着他的大笑声，他用欣赏的目光审视着大魏金吾卫们手忙脚乱。
很好。
就这样维持惊讶的模样。
阿史那沙力面上狂妄，然而他实际上并不从容，自从进入长安以来，一直在暗中对皇帝跟皇城打量。
阿史那沙力一面被长安的金粉银装、物华天宝所震撼，另一面，他在观察刚亲政的大魏君主卫晚岚。
曾经在草原王庭，他遥遥听闻了这位魏国小皇帝的传说。
人们说他蛰伏三载，却在半年间，完成了历代天子没能完成的事：革新制度，平定内忧，挽回大魏朝廷形象，甚至还在摄政王手上拿回了大权。
他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如今在突厥境内，阿史那沙力也有头疼不已的重重矛盾，于是相比之下，能够将纷乱局势劈开云雾见光明的魏国皇帝，就更为表现亮眼。
他感觉到深深的好奇与疑惑不解。
而当看到卫晚岚时，他又率先被卫晚岚的容貌深深的惊艳。
所以他出此一言，想要用这种极端的方法试探，想看看这个小皇帝的实力。
阿史那沙力唯恐仇恨拉得不够满，于是把那种轻佻表现得更甚：
“本汗有二十五个小可敦，她们身材豪迈，竟比陛下还高一些。陛下很娇小，脸庞还没有本汗的手掌大。”
可敦是可汗的妻子，小可敦是可汗的妾。
突厥可汗将大魏国君比作自己的小老婆，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有朝臣听不下去，就要大喊一声：“蛮贼出言不逊……”但却被旁边文官拽住，这是君主之间的对话，他们不好僭越。
于是麟德殿上所有人，目光都投向卫晩岚等待回话。
卫晩岚这时更加怔了怔。
皇帝觉得不适应，被敌国可汗那样直勾勾地盯着看，但他还是想保持基本的礼貌，被人称赞，就要感谢：
“谢谢突厥可汗的赞美，可汗很英武。朕知道自己没长开。”
“陛、陛下——”
完蛋，这句话让大魏众臣心凉了半截：
……敌国君主把他当件玩物看待，他反而还夸别人？
有一个瞬间，众臣觉得失了体面。
阿史那沙力笑得更豪迈了，整个麟德殿似乎都被他张狂野性的笑声填满，他仰首，露出麦色如丘壑的胸肌。
他得意忘形，有点畅快，以为魏国皇帝就是个小花瓶，是传闻将他美化得太过分，心头瞬时轻松。
于是阿史那沙力不吝于继续言语调戏：
“陛下娇小玲珑，本汗英武不凡，自古美人欣赏英雄，陛下不如跟我回王庭做大可敦？”
卫晩岚这时歪着头，忽然再度打量突厥可汗，呆了呆。大魏众臣却各自手掌在官袍里攥紧。
麟德殿陷入沉默。
这种沉默逐渐酝酿，因为卫晚岚的眼睛一瞬不瞬，倒显示出有些突如其来的高深莫测感。
大魏群臣不解其意，变得隐隐有些期待。
其实卫晚岚根本听不懂什么叫大可敦。
他能听懂被突厥可汗将他比作美人，他觉得很怪，可是他绝对不想跟会吃人的阿史那沙力搅在一起，去突厥王庭更是不可能的！
谁也不能把自己跟摄政王分开。
朕会生气，朕甚至会发脾气！
卫晩岚于是坚定地表达：
“大魏有自己的英雄，朕哪里都不会去。”
卫晩岚的态度变了。
像是看到奶猫亮出爪子，阿史那沙力浓密的眉毛挑起。
“哦？”
卫晚岚郑重道：“我们的英雄摄政王，他两次远征全胜，第一次打到处月，第二次打到王庭，他所到的地方，行军不用补给，用最艰难的军粮军饷，挽救了朕刚登基时的大魏危局。”
卫晚岚这时带着得意，从语气透出来，从他眉眼逐渐上挑的小表情里，也透出来。
卫晚岚道：
“朕的摄政王，他爱兵如子，能记住大魏各个州郡驻防守将的姓名，甚至这些人的脾气履历，他说的话，全军将士都会听。”
“摄政王他出身军功贵族，祖上世代守国，为我大魏贡献出了无穷的力量。可是苏家培养子弟，从不教导他们仰仗恩荫，摄政王从火头军先登军开始做起，他了解大魏每个军种。”
“摄政王奋勇杀敌，浑身都是伤，很多伤当时都险些要他的命，可他从来未在战时显出过任何胆怯，他是大魏的光芒和后盾。”
“摄政王才是朕心中最英武不凡的人！”
如今卫晩岚夸起摄政王来，那真句句不带重样的。
连带着夸苏家，也夸得全是依托史实，天禄阁没白去。
他把苏靖之说得天上有地下无，饱含着赞美和信赖，殿内唯有他骄傲的井井有条的嗓音，令人听得清清楚楚。
阿史那沙力的脸色则是越来越古怪。
小皇帝当着突厥可汗的面，毫无顾忌地称赞摄政王，其实字字句句，都是往阿史那沙力的心窝子上面戳。
——摄政王的战功，基本全是从阿史那沙力那里得到的。
——摄政王两次重创过突厥！
阿史那沙力怎敢在苏靖之面前称自己是英雄？
班门弄斧、引人取笑耳！
麟德殿满朝文武跟金吾卫都惊了。
众人暗自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便觉得扬眉吐气，胸中块垒尽消，通体阵阵舒泰！
他们的皇帝卫晩岚，毫无针锋相对，在波澜不惊之间，回击敌国首领，小皇帝真有水平。
也真是吓了他们一跳。
大魏群臣暗暗拭去冷汗。
“……”
阿史那沙力沉默几息，眸光晦明不定，最后终于变得认真起来。
似乎这时候阿史那沙力才对传到草原的那些传闻，从怀疑变得逐渐取信，他在卫晩岚夺人眼球的美貌之外，看到了些与他容貌同样夺目的东西。
——卫晚岚，富有四海的皇帝美人。
这设定使他觉得很有意思。
突厥可汗嗓子有点干，厚重的胸膛略微起伏，目光再度落在卫晩岚的眼睛，是双如秋水般明亮的眼睛，执掌天下权柄，却无辜得像小鹿似的。
阿史那沙力揭过话题换下一个。
此人变脸之快，就好像刚才丢脸尴尬的不是他自己，突厥可汗厚颜道：
“突厥毗邻大魏，前几任皇帝，都没能让本汗如此青睐，如今我亲自护送国礼，祝贺陛下亲政。希望我们两国的关系，可以像鱼儿和溪水一样和平……”
随侍达达献上礼盒。
礼物装在纯金的盒子里，礼盒不大，盒子上面镶嵌满玛瑙，是突厥贵族钟爱的装饰风格。
盒盖缓缓打开，里头呈现出一只用纯金铸造的雄鹰！
雄鹰作势展翅高飞，每根羽毛都栩栩如生。并且那金子表面不知用什么特殊工艺精心处理打磨过，以至于即使麟德殿殿内的光线并不太明，金色雄鹰却像是自带光芒似的夺人眼目。
饶是卫晩岚在皇宫里见过无数珍玩宝物，也不得不承认，突厥可汗的这份赠礼当真贵重。
这金子，啧，总得有好几斤重。
阿史那沙力的话音再度响起来。这个男人的音色很厚重，在麟德殿回响，像嗡嗡的洪钟：
“陛下可知道，本汗为何要在国库的众多礼物当中，选择了这只雄鹰？”
卫晩岚呆了呆，没表现得很明显，朕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朕怎么知道？
他默然。
反派都有自述时间，果然，对方忍不住，主动开了口：
“雄鹰的飞翔没有界限，在突厥，我们相信，凡是雄鹰掠过的天空，都将是我们的领土。”
他话音未落。
无形的压力就已再度蔓延开来。
与上一轮交锋不同，这次，卫晩岚明显感觉到阿史那沙力，他在明摆着告诉自己他的野心，对，这个突厥可汗他就是来挑衅的！
卫晩岚如芒在背，小鹿眼注视着阿史那沙力，和他带来的金灿灿的雄鹰，对方不怀好意。
正在卫晩岚为难之际，从麟德殿外传来金吾卫报讯：
“摄政王到！”
第128章 非常美妙的事
静寂的麟德殿里, 唯独听见许多副重甲金属摩挲的声音，由远及近。
殿内蔓延着如弓箭上弦般的张力。
所有人在不由自主之间，被那威压之势影响, 屏住了呼吸。
阿史那沙力理了理雕刻着兽纹的护腕, 喉结不经意间滚动。一众的突厥使臣, 也在同一瞬间，因为苏靖之的出现, 而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那里没有弯刀，那是刻在本能的恐惧。
苏靖之跨过麟德殿的门槛。
他身着重甲。正是他在边关作战时的那套明光铠甲, 英武而俊朗，身后是大魏众将。
卫晩岚眉梢轻颤。认出了那身甲胄, 正是他们初见时，苏靖之刚从前线回长安时身上穿着的那套。他浮现起强烈的时空错位感，耳尖轻颤了颤，但心里还是亲近他的，好想扑过去。
他还记得那时候，摄政王咄咄逼人，对自己说：“带甲之人，不便行礼”。
而现在摄政王步伐穿过突厥人，径直来到自己面前，率领唐团等众精兵强将，他叩首, 望着自己, 唯有跟自己四目相对, 才露出瞬息的温柔。
苏靖之声音清晰而坚定：“吾皇万岁。”
“万岁吾皇！”
“万岁万岁万万岁！！！”
“……”
不仅是苏靖之带来的大魏军将, 还有麟德殿本身等待参与国宴的朝廷官员们，全都跟着当氛围组行礼, 麟德殿殿顶瓦片都在跟着共鸣，声浪如海，东道主的优势在此刻毕显。
阿史那沙力等人仿佛孤岛般被隔绝开来。
同时也在这种场面中感受到了中原皇帝的威势，难道传言当真没有错？
卫晩岚年少有为，并且深得民心。
苏靖之转过去，瞥了眼那只金鹰，目光接着与阿史那沙力相对，两个同样高大英武的男人视线碰撞时，整座麟德殿内所有旁观者，都似乎在同时感觉到头皮发紧。
“不止可汗有亲政礼相赠，”苏靖之缓声道，“本王辅政几年，也有礼物，值此机会想要赠与陛下。”
说着他从袖间取出个莹白的物事。
那是块玉璧。
玉璧上悬着明黄穗子，玉璧雕刻龙纹，九条龙呈现出栩栩如生的姿态跃动在整块玉身，依照大魏规制，唯有君主才能用这种九龙宝器！
若非萧霁认出此物，恐怕麟德殿就要有大臣怀疑，摄政王再次想要越制造反了：
“太祖皇帝钦赐之物，开国之宝九龙佩。”
于是麟德殿的朝臣更起不来了。
更多的人低头拜道：
“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黄丝绳悬着，玉璧翻了个面。
玉配君子，苏家国士无双，在玉璧背后，呈现出篆体所书的四个字，在场大魏文官皆能读懂，那是当年卫太祖钦赐大将军苏无恙的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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