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的这席话,也并非完全没有效果。
至少摄政王的目光压下去,扫过宫城数门的金吾将领,发现其中兴安门守将神色有异,瞳孔正在眼眶里飘忽,他眸光乱闪。
接着苏靖之思索片刻。
指端在书案奏折边缘摩挲着纸页。
他手指忽然顿了顿,似是灵犀点破想到什么,他把目光锁定在跪着的兴安门金吾校尉身上,仔细地捕捉对方是否有神情的细微变化。
苏靖之问道:
“他也许不是单独出宫。也许身边还跟着人,是否有这样的少年,离开过宫禁?”
这会儿条件再度限定。
似乎知道了有份天大的干系落在自己头上,兴安门金吾将领瞳孔骤缩。
然后终于心理防线达到崩溃,不得不全盘托出,声音带着浓浓哑意:
“末将今天见到承恩郡王与人相携出宫。郡王已录有门籍,末将等严格按照宫禁出入章程办事,仔细核对过承恩郡王的信息……人确实,眼睛大大的,皮肤很白。”
银针掉落。
摄政王豁然从王座起身!
吓得那兴安门守将心脏险些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在哪?跟着谁。”
兴安门守将说出每个字都感觉是道催命符。
但依然要说,还不敢隐瞒。伏地道:
“中书舍人萧霁。”
第066章 大灰狼变形记
“王爷息……”
那个怒字像块石头堵在安如意的喉咙。将安公公给堵住了。安公公脸孔又从惨白憋得涨红。但是意料中摄政王雷霆震怒的情况并没到来。
摄政王比起愤怒, 表达情绪的方式倒是走向另外的极端。
他看起来格外的冷静。
只是如果别观察他抿紧的唇,王服之下缓缓收紧的掌心,跳动着灼灼目光的眼睛。
安如意启了启唇:“……”想要再出言宽慰。皇帝不过是跟他的朋友去皇宫外头散心。
——可散什么心能让萧舍人公务都不理了, 直接将皇帝带出宫廷?
安如意索性彻底闭嘴, 同样也跪在地上缩小存在感。
于是整个中书省站着的就只剩下摄政王自己。
他沉默万分, 胸口堵着团躁郁的火,他仍然不能明白。
卫晩岚怎么总对自己像藏着掖着似的?
以前他会往自己跟前凑。
现在他看见自己就躲。
确实他承认自己昨晚欺负他……
那为什么不任性发脾气, 就算卫晩岚给自己两拳,砸了紫宸殿, 烧掉摄政王府都无妨,反正人是他惹的, 自己活该,谁让他冲动。
可是苏靖之不能理解,为什么卫晩岚会逃出去,还是跟萧霁出逃的?为什么能跟着他走!
去哪了?
外头那么乱。
萧霁也是混蛋,中书省的公务不办了吗,还是他不知道皇帝对朝廷有多重要,居然敢带皇帝出宫,就不怕被他那几代先祖知道,到泉下都没脸?
摄政王这般想着。
这两人如此决绝,让他不免联想起些民间的某些传闻:
——私、奔。
鱼腰穴传来的刺痛如电流般过遍全身。
苏靖之深吸了一口长气。
眼前视线昏花不定,不断浮现出卫晩岚跟萧孟仕的影子, 在视野前跳动:
年少时常常混迹长安城里听书, 所有段子里头, 最不爱听的就是富家小女跟白面书生相好的故事, 小白脸穷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没有功名, 却总频频撺掇小姐私奔。
那私奔之后呢?
把小姐拉下尘泥,从娇生惯养不沾阳春水,变成事事躬亲为生活所磋磨。
图什么?有情饮水饱吗?饮水吃不饱。
“呵。”
苏靖之突然咬紧牙关发出连续的冷笑。
毒性干扰他的视觉,同样也在干扰摄政王的理智,使他变得在情事方面尤其敏感狭隘。所以苏靖之虽然在笑,但中书省全都被这笑意震慑得毛骨悚然。
隔了好半晌。
终于有个摄政王死党,胆大朝臣战战兢兢地冒出道嗓音,打破了中书省死寂般的气氛:
“王,王爷,国不可一日无君。”
这话里的含义很值得寻味。
如果国家长期找不到皇帝,皇帝自愿放弃了皇位出奔。江山便有可能易主。而摄政王不必多说,肯定是顺其自然代替皇帝登基的人。
没明说,众臣知道摄政王能懂。
所有朝臣等待摄政王下令,也许接下来摄政王的话,会成为他作为王爷最后一道钧谕。
之后苏靖之若是再说什么,那就要被百官称作是圣旨了:
“下官等恭聆摄政王指示。”
苏靖之神色肃然:“传令。”
所有朝臣都屏住呼吸。
苏靖之启唇,缓声压下如沸水般乱炸的心绪:
“从今日起,政务由小朝会协同商议。对外封锁天子外出的消息,每日继续秘密搜寻。有情况立即飞鸽传书报知本王。”
所有朝臣屏住的呼吸全都乱了,没想到会是这个指令。
但摄政王的话,他们必须遵循:
“是。下官等领命。”
唐团脱口问道:“王爷要去哪里?”
苏靖之不动声色地再次咬了咬牙,牵动颌骨骨线肌肉微微抽动:“微、服、出、巡。”
启动情报网。
把人找回来。
宰了萧霁这个拐跑他小晚的混蛋。
将卫晩岚狠狠收拾。
***
临近宵禁。
醉仙楼。
天已经完全黑了。
城中灯火阑珊,只待宣告夜禁的旌鼓响起,人们将返回各家各户休息,明日再见。
而城中金光门却因为修缮缘故,与其他长安各门完全相反。城外停着砂石等修葺城池的物料,只待最后一拨出城入城的百姓释放完毕,夜晚将照明施工。
卫晩岚跟萧霁已经等待很久了。
卫晩岚现在是挺困的,眼睛都在发直,可能也就是夜里十点。
但古代没有手机等电子产品容卫晩岚消遣,这段时间,卫晩岚又被摄政王好好调整了番生物钟,到点就困,早早就起。
以至于他累得在醉仙楼桌子上趴着。龙脑袋埋在臂弯处,懒洋洋小小一只地蜷起来。
——就像个小动物。
看得萧霁只能将刚买来的衣服细心地搭在皇帝瘦削的肩膀,看着皇帝张张嘴打个长长的哈欠:“蟹蟹安公公……”
“不是安公公。是萧孟仕。”萧霁表情有点无奈。小皇帝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能勾动其他人的保护欲,“小公子再睡会,片刻后我们得走。”
“哦,好,萧公公,蟹蟹你。”
萧公公就更不对劲了啊!
萧霁惊恐,莫名就被小皇帝判定为太监,感觉股间清凉。
却听小皇帝继续危险发言:
“萧公公,快该就寝了,摄政王回来了没?”
萧霁怔忡。
竟因为这句话,就连那声萧公公都没那么引人注意了。这什么意思,难道他们还睡一起?
——苏晏对小皇帝竟控制至此吗……
难怪小皇帝想要出宫。
难怪当晚在紫宸殿寝宫,小皇帝听见摄政王回来那么害怕。
其实萧霁跟卫晩岚接近,除去对卫晩岚天资的敬仰,还有对他如今处境的担忧之外,确实是有私心的。
他希望能帮小皇帝夺回君权,也希望小皇帝能够给他拜相,延续萧家第六代相国荣辉。
但是现在他看到小皇帝受委屈。萧霁就觉得以上这些虽然重要。却都不如要想办法平息,自己心底那份即将爆发出来的正义感。
昨晚被金吾卫拖走之后,小皇帝身上发生了什么?
苏晏是不是虐待了小皇帝?
这么小,乖乖软软的,模样这么讨喜,性格又善解人意。这混账东西怎么下得去手!
萧霁这样越想着,只能对小皇帝更温柔。
他拈起块碎银子,招招手,唤来随时待命的醉仙楼小二,他轻声吩咐:
“小公子现在这状况不便走动,他累了。你雇个马车,我们待会儿要赶在宵禁之前出城。”
相国公子有家底,萧霁还不算穷书生。
小二只觉得手里的碎银子沉甸甸。于是他连连点头。赶紧旋身噔噔噔地往楼下跑。饭桌上烛台猛地晃了一瞬。
卫晩岚又被光影烁动扰了梦境:“呜,大灰狼,别咬人……”
说梦话呢。
这是什么梦,梦见被狼追?
就在萧霁从袖筒里拿出纸笔,记录下跟天子出宫的见闻,准备日后编纂成本《东巡记》,他才写了没有几行字。
那醉仙楼楼梯就咯噔咯噔地响:
“先生,来了!车来了!”
“这么快?”
小二得了赏银,似乎是被钱催的,动作快到令人不可置信。他极迅速地将马车给雇来了:
“可让你们赶上好事儿了,车就在楼下,是辆新车,马车挺宽大的,小公子可以进去睡。”
醉仙楼小二连比划带形容。
隔着层楼,萧霁亦能听见车辆四角随夜风轻轻摆动的银铃声,听见了马儿咴咴,是匹好马,声音底气很足。
萧霁清朗笑道:“那倒是妙极。再赏你。”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小二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了。
扶着卫晩岚下楼,卫晩岚还好困。虽然刚刚在睡,但睡得并不安稳。
朦胧间就做梦先梦到了一头大灰狼。
狼好大啊,在疯狂地追他,然后他就跑,跑得很远很远。
但是人怎么能跑过野兽呢?
卫晩岚最终还是绊倒在株老藤上,被那巨狼从后向前地推倒。然后那狼的两只狼爪,死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使他动不了了!
接着狼头俯下来……
用灼热的气息嗅自己。
嗅耳孔,嗅颈边,一边嗅还一边用带着倒刺的软舌,粗剌剌湿漉漉地,滑过自己的脸颊,还舔舔嘴。
“不要呜呜QAQ”
“上车。”
“欸?”
卫晩岚睁开眼眸。
神思从梦境当中抽离出来,回归了现实,定定神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是长安醉仙楼外,面前是马车,他被人扶着站在街面。
他想起来了,刚刚睡着了,现在他们要赶夜禁出城,去洛阳查案。
卫晩岚揉了揉眼睛。
青年车夫突然沉声重复:
“手给我,上车。”
此人哪怕坐着,都能让人看出其身材高大。车夫的相貌并不能称作格外好看,但绝对能称作俊朗。浑身的粗布麻衣灰褐色短打,反倒是能够显出此人,有着宽阔的肩膀与挺拔的背。
卫晩岚兴许是傀儡小皇帝当习惯了。
听到这么句带着命令口气,甚至还有点趋近于赌气的话,他竟然直接反应并不是生气,而是怔了怔,然后当真乖乖递出了自己的手。
白嫩嫩的龙爪爪搁在车夫的大掌掌心,卫晩岚却被烫着了似的向外一弹。
“小公子怎么了?”萧霁问道。
卫晩岚蜷起手掌。
也不知该怎么描述。
那车夫的掌子上有太多硬茧,手心还很热,硌得他疼。
可是他又不愿把实话说出来,毕竟车夫们东奔西走做体力活的,有茧子很正常,直说平白惹人家不高兴。
他被车夫接触到的龙爪爪也很烫,皮肤的温度莫名地攀升,他直觉这种感觉很古怪,本能地有点害怕这个车夫。
但现在马上宵禁,想换车也晚了。这车的条件也不赖。
卫晩岚重新登车,被那车夫拉着,手掌蜷在那车夫的手心,上车安顿好之后,那种热辣辣的摩砂感犹在。
卫晩岚的小脸突然就红了,以为是没睡好。
车里有被子,是新崭崭的,看来这车夫是个讲究人,不仅没让他闻见出租车里偶尔会有的那种热烘烘的臭臭的味道……车里是若有时无的,木质香调味。
卫晩岚喜欢这种气味。
拉过被子要打瞌睡。
那车夫的嗓音依旧很沉闷,言语隔着车板从外头传进来,话是对萧舍人说的:
“你——要带他去哪里?”
萧霁可能也是这一天被折腾困了,只是感觉竟在个平民身上散发出种压迫感,他没有特别在意,以为这是错觉而非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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