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都没有再听过这三个名字了,饶是我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虹、曼曼芙雅、阿巴卡,我的朋友们,他们已经死了数不清多少年了,死得相当壮烈。
“你怎么回答的?”我问。
三道伸手,揩了揩嘴角的饭粒,“我说他们很好,就是虹的左耳朵还是听不见,曼曼芙雅在做手术,阿巴卡已经退役回家了。”他说,“聊到最后,琉问我他到底什么时候才结束休假?他说他想回来了,一个人待在这儿很无聊。”
“你还记得吗?”他重新戴上眼镜看向我,问我,“有一年他断了一条腿,他被送到基地修养了一个夏天,他以为还在那个时候——真是的,都过去多少年了,他怎么还记得?”
“我说好,我过几天来接他。他很高兴地挂断了。”三道说。
接下来的事,我们都清楚——护士陪着琉溜了几圈弯。琉说累了,要躺在树下午休,说什么也不肯走。护士对退化成小孩子的琉没办法,折回去,再拿毯子来给他盖上的时候,琉已经去世了。
“这不是很好吗?在睡梦里去世的,又没遭什么罪。”白瑞德说。
站在我、三道、伊芙三个老东西之间,他年轻貌美的皮囊突兀得不像话。他掀开琉脸上的白布,浑不吝地拍了拍琉的脸,“喏,你们看,这家伙死得很安详嘛。”
伊芙立即呵斥了白瑞德,“啪——”的一声拍开了那只不安分的小手。
我则暗含紧张地看向三道。我担心三道会不满白瑞德这种有些不敬的行为。往日没谁在意白瑞德的犯贱,但如今这样不分场合的举止,着实让人忧心。
好在三道真的平常心地接受了琉的死亡,“没事,”他摇摇头,“白瑞德说的也对,琉去世的时候,没遭什么罪,是好事。我本来还担心他死在屎尿里。那才真的糟糕。”
想到前几年闹着要和马桶结婚的琉,这样的担心确实有它的道理。
伊芙陪同三道去签署琉的遗体处理书,我和白瑞德则守在停尸床前,看着工作人员整理琉的仪容。本来白瑞德也要跟着去的,可刚刚伊芙打了他的手,他记仇,不理伊芙,便只能粘着我了。
入殓师按照琉生前自己的要求,给他的脸颊打上两个圆圆的腮红,随后在琉的眉心处,入殓师庄严郑重地点下一个火红的圆,跟年画老头似的,我很想笑。
这时,白瑞德开口,“下一个是谁呢?”
我扭头看向他,没听清,“什么?”
他同样看着我,又重复了遍,“我说,我们中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好像要从我这里获得某些确切的答案。
可我又有什么答案呢?
“听着跟死亡游戏似的,”我摇摇头,对白瑞德说,“顺其自然吧,时间到了就该走了。”
白瑞德忽然泄了气,他靠在玻璃窗上,和影子头抵着头,左脸被挤成一个扁扁的白面粑。
“我真讨厌这种离别,”他盯着再也不会醒过来的琉,失落又天真地说,“如果我们永远年轻,永远不会死就好了。”
第157章 我已经拥有了(一)
没有了梧桐树的庇护,夏天的阳光格外毒辣。
一束束发烫的光线畅通无阻地直达屋内,尤其是午时十二点到两点,连地板都被烤得灼热。
但凡我和莫亚蒂走到靠近院子的长廊上,准会被烫得跳踢踏舞。于是,我不得不加大家里的恒温系统,以保证温度适宜。
好在今年秋天来得早,几场秋雨接连一下,暑热很快被凉爽驱散。
如今,柿叶鲑鱼饭团已经成为我的拿手好菜。
不仅如此,按照裴可之留给我的食谱,我的厨艺突飞猛进,至少吃过的朋友都赞不绝口,连孩子们也都更爱登门拜访我。
“根本不是为了厨艺啦,”姚乐菜却笑眯眯地纠正我,“是想念叔叔所以才来拜访。”
小菜拎着两条鲑鱼来看望我,“一到假期,我就会想和叔叔待在一起,就算只是一起聊天,都会觉得很幸福。”
姚乐菜今年已经年满四十岁了,正是壮年。他看上去比二十多岁时成熟许多,这种成熟不只是体格、思想上的,更是整个人的气质。
过去少年人的腼腆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游刃有余的温和。感觉一拳打过去,会被他太极回来的那种。
他说话也是越来越好听,哪怕是花言巧语,都说得自然真诚,“因为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心里就是很挂念叔叔。”姚乐菜解释说。
同时,他还不忘踩一脚柏莱,“不像柏莱,他越来越擅长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这几年,不论是姚乐菜还是柏莱,两个人都在各自的道路上前进,我能提供的帮助越来越少,对他们成长的影响也越来越少。因此,常常一段时间后再见到他们,总会感觉两个孩子都背着我完成了不得了的进化。
“真是的,你这孩子,”虽然我为姚乐菜的几句话乐得合不拢嘴,但是我还是放不下对他的担心,“不论是说礼貌的话、体面的话,还是好听的话、难听的话,都不能对自己撒谎。”
“心里没有爱的话,不能说爱。”我很担心小菜成为语言的囚徒,“强求自己说爱,是对自己的剥削。”
小菜帮我切着豆角,银晃晃的刀片发出咔擦咔擦的声响,他闻言,停下手里的活,看向我,“我不会走上那种歧途的,叔叔。”姚乐菜说。
说着,他无奈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个时候的他又与少年时的青涩模样重合了。
“叔叔……老实说,我说话变得更好听的根本原因,是我把最难听的话都留给了柏莱和谢沉之。”姚乐菜不好意思地向我解释。
他边说边用刀摆弄着案板上的豆角丁,“对他们说完难听的话之后,再遇到别的任何人,我都很乐于和颜悦色……这让我身心舒畅,你知道的叔叔,一正一负,总需要综合的。”
他这么一说,我立马放心了。
不过想到柏莱、谢沉之和姚乐菜这三个孩子的关系,我又忧心忡忡起来。
两个alpha一个beta,假如他们三个发生什么涉及肉搏的关系——这倒无所谓。可假如那两个心眼多得能筛芝麻的孩子,骗小菜去做男妈妈该怎么……
走出厨房,我走在拿柿叶的路上,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
莫亚蒂却不这么认为,“比起担心你的侄子和养子,还不如担心一下你的侄子和这条鱼。”
说着,莫亚蒂指了指院子里屁颠屁颠跟着小菜的丹诺亚。
丹诺亚和姚乐菜今天一前一后地来访,两人相遇纯属意外。但从小菜进屋开始,丹诺亚目光便钉在姚乐菜身上,根本没法拔开。
刚刚我和小菜进厨房处理食材,他没机会挤进来,就眼巴巴地盯着厨房门看。现在小菜出来晒豆角,丹诺亚马不停蹄地粘了上来。
“小菜哥哥,小菜哥哥,”丹诺亚一口一个小菜哥哥,叫得亲热极了,“小菜哥哥,这是什么?”
姚乐菜抖了抖竹筐里的豆角丁,解释说,“是豆角。用来和榄菜一起炒肉末吃,很下饭的。”
姚乐菜笑了笑,丹诺亚的小脸红通通的。“小菜哥哥,我好喜欢听你说话,你的声音好温柔。”丹诺亚又害羞又直率地说,假如是在水里,他的鱼尾巴肯定会不安地摇来摆去。
面对这么热烈的喜爱,小菜嘴角的笑意不减。他温和地夸赞了回去,“我也很喜欢丹诺亚的声音哦,干净又清脆。”
看着丹诺亚闪闪发亮的蓝眼睛,姚乐菜话锋一转,“可有时候你说话的声音小小的,让我很担心你是不是气血不足呢?”……因为丹诺亚夹着嗓子和你说话啦!
我站在不远处,暗暗腹诽道。
但是小菜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正疑惑着,小菜又笑吟吟地对丹诺亚提议,“晒一晒太阳的话,或许会更加健康也说不定呢。”
丹诺亚已经完全沉浸在姚乐菜的关心里,“小菜哥哥说的对——”他小鱼夺食似地点头,“我是应该多晒晒太阳的。”
进行到这一步,姚乐菜终于顺理成章地将手里的竹筐递了出去,“我能够麻烦丹诺亚顺带把这筐豆角铺到太阳下吗?它们和你一样,都需要阳光的滋润。”
小菜诚恳地直视丹诺亚的双眼,他弯弯的眼里闪着细碎的光,“相信你一定能照顾好它们,对不对?”
“对!”丹诺亚跟打了鸡血似的一把接过竹筐,他拍着胸脯保证,“小菜哥哥,你放心交给我吧!”
说完,丹诺亚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院子里,在晾晒桌上仔仔细细地铺开豆角。铺完了,他顶着太阳的曝晒,认认真真地盯着豆角看。
这还是钟爱享受、毫无劳动意识的小人鱼,第一次如此主动地干活。以往他来拜访我,唯一会做的事就是给自己倒果汁喝。
姚乐菜则坐在长廊的荫凉里,边喝果汁,边打开终端,回别人信息。
通过简单的几句对话,姚乐菜不但体面地拉开了和丹诺亚的距离,还顺利将不想做的活计分配到别人手上。我,“……”
身旁的莫亚蒂也沉默了片刻,“你侄儿……”他看向我,带着些许挪揄的色彩,“使唤人的本事,和你不分上下。”
这哪是和我不分上下,这是远胜于我才对。我的目光游移,假装自己的耳朵被老鼠吃掉了。
小菜带来的鲑鱼显然是精挑细选的,肉质鲜红肥美,就连鱼皮下的油脂都润白如玉,用来做柿叶鲑鱼饭团极为合适。
可惜的是,柿叶鲑鱼饭团发酵时间还是以一个秋日的夜晚为佳。今天两个孩子都来得突然,用柿叶包裹了两个小时不到,就要食用,鲑鱼的腥甜没完全和米饭融为一体。
但多加了些鱼露,味道总体来说是不错的。小菜对这个饭团赞不绝口,我看他爱吃,特意又给他做了一盒,叮嘱他放在阴凉处,明晚打开风味最佳。
丹诺亚更喜欢柿叶鲑鱼饭团喜欢下面的米饭团子。他对海鲜的兴趣不大——也能理解,他做人鱼时顿顿都吃海产老乡,好不容易来到人类世界,理所应当会更想吃地上走的、天上飞的。
至于我究竟会不会发光,又是不是他要找的姜冻冬?这个问题截止目前,丹诺亚仍未解开。
“我还要再观察观察~”他打着饱嗝说。
说是要观察我,但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糊在姚乐菜身上。很难判断,丹诺亚到底是想观察什么。
被一个清纯半人鱼美少年密密麻麻地凝视着,姚乐菜倒是安之若素,他显然是学到了某些为人处世的精髓,即除非是要使唤人,否则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屏蔽对方单方面的喜爱就好。
即使丹诺亚漂亮的蓝眼睛都快对小菜发射出激光了,小菜也全然不在意地与莫亚蒂闲聊。
他算得上是莫亚蒂愿意搭理地极少数人,偶尔问些蠢问题,莫亚蒂也会回答。按莫亚蒂的说法是,‘不够聪明,但足够讨人喜欢。’吃吃喝喝聊聊天,招待两个孩子到下午,小菜向我辞别。他的假期短暂,仅仅两天,在我这儿待了一天,还有一天得回去看看家人。
丹诺亚见到小菜走了,他也火急火燎地要跟着一块儿走。他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赖定小菜了。
我看这黏糊的情形,想上前帮小菜解围,劝丹诺亚先回半人鱼中心。可是小菜很宽容,他微笑着对我摇头,“没关系的叔叔,我会处理好的。”
我站在门口,目送两个孩子有说有笑地走远。小菜不知道说了什么,丹诺亚不停咯咯发笑,笑得发梢都向上翘。
等我关上门,莫亚蒂踱着步走到我身后。
他走路和猫一样悄无声息,我回头,和他四目相对,他幽幽地说,“我真讨厌他。”他双手环胸,微微撇嘴,表情相当不屑。
我顿时哭笑不得,“丹诺亚还是个孩子啊。”
莫亚蒂哼了一声,“不是他。”
他转身,往屋里走,他身上浴衣松松垮垮,片式的衣服在他的侧身由腰带系合。随着他的走动,灰鼠纹的衣物之间,雪白的裂缝扭动,大腿到胯骨的肌肤若隐若现。走到院子,我和他坐在长廊,他继续说,“是那条人鱼。”
我反应过来。原来莫亚蒂口中的‘他’是指塞尔瑟。
“我还是觉得很介意,和你的初恋像什么的。”莫亚蒂说,他斜睥我一眼。
我不懂他怎么又在这个问题上发难了,“都说了,你们完全是不相干的两个个体……”我再次表明态度。
就在我还想进一步强调他和塞尔瑟之间的不相干时,莫亚蒂打断了我,“我和他当然不一样。”他说,他似笑非笑,嘴角勾出一个刻薄与傲慢的弧度,我明白他必定又要说些尖酸话了。
“毕竟他死了,我活着。”他说,“毕竟,是我,活到了现在。”
不想死的很多人都死了,独独想死的莫亚蒂活到了现在,并将比其他人都更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这么想来,还真是不公平。
我望着莫亚蒂,忽然又觉得,其实说莫亚蒂想死并不准确,他的生死观不能用‘想去死’和‘想活着’来概括,应该说:如果突然死了也没关系,如果始终活着也无所谓,不论怎么样都没有意义。
然而,像他这样虚无主义的人,居然依靠由理性滋养的庞大耐心活到现在,还渐渐学会了生活——我凝视他的生命,仿佛凝视一株备受精神折磨的疯枣树在笨拙地开花,我的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感动。
“姜冻冬,我赢了。”莫亚蒂说。
“真是辛苦你了。”我回答道。
他身上立起来的刺慢慢地又垂了下去,收敛进了皮毛里。那些刻薄与傲慢也不见了踪影,莫亚蒂恢复了寻常懒洋洋的状态,他倚靠在柱子上,“姜冻冬,我晚上要吃土豆炖排骨。”他别过脸,用后脑勺对着我,假装命令我来掩饰内心的不自然。
第158章 我已经拥有了(二)
138/170 首页 上一页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