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奚子缘是想维护我这个老人脆弱的自尊心,因此特意由他提出放弃的打算,这样我就不会面子上挂不住。我轻咳两声,真的很心动。我现在又热又累,都要被晒成一块姜饼人了。
但我回头,眼看漫天的黄沙呼啸而过,我和奚子缘的脚印蔓延了一路,由深至浅,由重到轻,逐渐消隐于时间的背后,想到我和奚子缘都已经走了这么久了,沉没成本让我不舍停止,“算了!”我哭丧着脸,引用古人经典的哲思,“来都来了。”
于是我和奚子缘再次出发。
我们走向地图上标注的最大的戈壁滩。戈壁上的沙子不再细腻,变得险恶了起来,粗砺又坚硬,踩在脚下还会发出噼啪的声响,
相比起有起伏与阴凉的沙丘,灰色的戈壁完全地赤裸在阳光下。一眼望过去,是没有尽头的荒芜,整个世界都以平面的方式铺平叙述,这个平面上甚至没有一座山、一棵树,一块巨大的石头去界定空间。
周围的景色陷入停滞的寂静,我和奚子缘走了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多远,直到设定的闹钟发出滴滴声,我们才反应过来——我们已经走了半小时,十五公里了。
“啊,”我拿出定位器,惊讶地发现,“我们走错方向了!”
小缘也凑过来看。本来我和小缘的习惯是每十分钟看一次定位器,可是身处戈壁,我和他的感官都被蒙骗,丧失了对时间的体验。定位器显示从第七分钟开始我们就偏离了正确的路。也就是说,我们走了二十三分钟的错路,并且为了走回那条唯一的道,我们还得兜兜转转至少二十三分钟。
“像犯罪公路片一样,”往正确的路走时,我说。戈壁上风大,肃清,灰色的大地充斥着一种生命的迷离和冰冷。
“按照剧情发展,我们应该遇见一个便利店,里面的店主是连环杀人犯。”我露出险恶的表情,“他想骗我们喝下有安眠药的果汁,这样就能分尸我们!”
奚子缘认真倾听,给出了专业人士的建议,“冻冬哥,这种情况确实存在,但是有这样倾向的连环杀人犯一般会定居城市的郊外,或者某两个小镇的交界处,不会在人烟罕见的地方。他们需要关注。”
“那这种地方有什么罪犯?”我不甘心地追问。
奚子缘如实回答,“除了被迫无奈的逃逸,一般罪犯不会来这么荒凉的地方。”
我沉默良久,最终不甘心地承认了一个事实,“……所以,我们俩来了个连罪犯都不愿意来的地方。”
眼瞅奚子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以手掩嘴,神色大变,我越发消沉,“果然我又被套路了吧。其实那个酒吧老板是酒店的托儿,专门骗我们到这儿消费的,是不?”
奚子缘的眼止不住地游移,他搅着手指,额头上微微冒出汗。他不知如何作答。
“没事,”我大手一挥,沉着冷静地说,“你就说是不是。我承受得了。”
奚子缘期期艾艾,“……哥……”
从这一声婉转的‘哥’里,本人已经知道了答案,我长叹一息,老泪纵横,发出怒吼,“妈的,又被骗了!”
奚子缘试图宽慰我,为我挽尊,“没有关系的,哥!我也被骗了!连我这样做刑侦的都被骗到,完全是他们的骗术太高明了,不是哥的问题。”
奚子缘大概不知道,每次他撒谎时,双手都会停止搅动,紧紧相扣,我望着他纠到一起的手,有点儿想笑。被伊芙评为刑警里侦查第一人的奚子缘怎么可能会被骗到?老实说我倒也不生气,就是对自己感到无奈,无奈这么多年来,我还是这么好骗。
不过好骗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我的很多朋友最先开始亲近我,就是觉得我‘好骗’。
‘骗到后面都感到于心不忍了,就莫名其妙地和你成为了好朋友,心甘情愿地被你指挥。’不止一个朋友这么对我说过。
云游到了另一边的天空,没有遮挡,毒辣的阳光径直倾下。强烈的曝光中,本就素淡的世界又褪了一层色。
我和奚子缘躲到一座峭壁的影子里补充水分。我们在戈壁总共偏航了五次,原本只需要两小时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快四小时。我老了,小缘本来就是脆皮技术人员,靠着岩壁,席地而坐,我和他都累得气喘吁吁的,疲惫劳累。
奚子缘看了看时间和定位,不确定地问我,“哥,咱们能赶在日落前到沙漠之心吗?”
黄沙星球每天有十六个小时的日照时间,距离日落还有三个小时。然而根据地图,哪怕沿着最快的路走,我们也还需要三个半小时。
我看着天空上已经滑落一半的太阳,回想过去将近九个小时的行走——除了沙子灌进鞋里难受的触感,以及几次迷路的疲惫,我竟然什么都没有记住。沿途的风景明明很美,我都无暇顾及,我一门心思扑在那个粉色的海洋上,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
显然,我也犯了某种功利主义的错误。
“我们不找那个沙漠之心了。”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沙,“我们就这么走,向前走,看会遇到什么。”
奚子缘抬起头,迷迷瞪瞪地望着我,他白皙的脸上布满了运动与暴晒后的红晕,尽管如此,他却从没怪我的一时兴起。“不去沙漠之心了吗?”他问我,“那我们去哪儿呢,哥?”
“不知道,遇到哪儿,就去哪儿,在太阳落山前回去。”我回答说,说完,我向他提供第二个选择,“这样可以吗?要是不行,咱们回去也行,正好还能喝下午茶。”
奚子缘不拒绝我的任何请求,从前我突发奇想,想和他比赛谁能倒立尿尿是如此,现在我临时改变主意,直接荒废前面的努力也是如此,“那我们走吧,冻冬哥,”他的眼睛亮亮地望向我,笑着对我说,“我们继续走吧。”
我们再次启程。
在我和奚子缘决定不再以沙漠之心作为我们的目的地,不执着于那口粉色的海洋后,世界忽然变得五彩滨纷了起来。
我们再次爬上了一座沙丘。如今,我才发现原来流沙并不是那种浑浊成一片的昏黄。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它有着细腻的分层,浅淡近白的黄,暗层如黑的黄一层垒在另一层上,缓慢地流动着,在逐渐熹微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几只通体甲虫从我们面前经过,漆黑的壳上焕发着绿色的炫光。我蹲下来,用树枝好奇地戳了戳,一不小心把它戳得六脚朝天。它怒不可遏,六只足张牙舞爪。我立刻满怀歉意地帮它翻身。
奚子缘见我和一只虫玩得不亦乐乎,当即倡议,“哥,要烤着吃吗?我带了辣椒面和孜然粉。”
我哭笑不得,“……能烤着吃的是蝉。不要以为什么都可以撒点辣椒面,团吧团吧就能烤着吃啊!”
“真的不能吃吗?”奚子缘不死心。
我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不知道他一天在想些什么,“这种虫咱们都没见过,谁知道身上有没有什么病毒。要是吃出病了该怎么办。”
“好吧。”他不甘不愿地妥协了。
随后,趁我转身的功夫,奚子缘悄悄咪咪一脚把那只可怜的甲虫踹飞,飞到老远。
我忍俊不禁,笑着摇头。小缘总是这样,他喜欢在以为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做各种各样的事儿,有时是些阴郁的表情,有时是些暗戳戳的小动作。是的,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从不点破。因为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因为我想要维系他的安全感,让他能够找到存放这部分自我的位置。
距离日落还有一小时。
面前巨大火红的日轮正缓缓下降,天空红得发紫,紫色过后又呈现一种柔和的粉来。
我和奚子缘坐在沙丘上喝冰镇啤酒。即使没有抵达那片粉色的海洋,但最后三小时无目的地行走,却让我们收获了错过的风景。已经足够。
“你找到想要的了吗?”我问他。
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他愣了愣,“我不知道,哥。”
“伊芙和我说你有异于常人的敏锐。每次审讯,你总能最快地分辨出他们撒谎与否,在侧写犯人的生活习惯与外貌性格上,他也有着有别他人的精准。你是难得的天才,小缘。”但我没说的是,在我和伊芙的后半段对话里,他向我表达了对奚子缘的怀疑。
‘他的立场很模糊,要我定义的话,他根本就没有立场。他习惯用连环杀手的思维模式去思考,就好像他是那个犯人。’伊芙是这么说的。
我又问奚子缘,“查破一起案件的时候,你是怎样的感受呢?”
奚子缘想了想,“我感觉很高兴,很满足。”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我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但这无伤大雅,至少他愿意在我面前撒这样的谎,“继续走下去吧。依靠你自己,一个人好好地走下去。哪怕你不知道终点在哪儿,但那都没关系。在路上,你收获更重要、更珍贵的礼物,小缘。”
奚子缘垂下眼,他的双手撑到身后,单薄的身型在白色的运动衫下若隐若现,“如果这是哥对我的期望,那么好吧。”他轻轻回答。
说完,他又小声地告诉我,“不过我不知道我能一个人走多久。”
我笑眯眯地和他碰了碰啤酒杯,“没有关系,你不是马上就要住到我的隔壁了吗?我能看着你。我虽然六十八了,但也还有好几十年好活呢。”
酒精在我的口腔里挥发开,我仰起头,眺望着变得灿红的天空,“在我死之前,努力让自己成为完整的人吧,小缘。”
奚子缘没说话,他若有所思地低垂着头,安静了片刻后,他转头,面对我。
“哥似乎总是扮演着别人的引路人。”他说。
“引路人吗?”我低下头,看着他,在心里琢磨着这个词,“也许是我曾经也被别人引过路吧。我才会这么去帮助别人。”
“那哥呢?哥得到想要的了吗?”
“我吗?目前来看,还没有得到,但是快了吧。”
“什么意思?”奚子缘不解地问。
“意思是,我此刻还下不了定论,等一切都结束时,我才能确定我究竟是否得到。”我答道。
我讲得还是太抽象,以至于奚子缘茫然了好一会儿,“那是什么东西呢?”
“我想要的东西说出来有点儿难为情,”我摸摸鼻子,“一定要表述的话,或许是无悔的一生吧。”
“我想要的,是无悔的一生。”我说。
第62章 柜子里没有眼睛(八)
和小缘见面的第五天,伊芙就连环夺命call把他传唤了回去。
原因是五年前销声匿迹的连环杀手团伙又出现了,这次他们似乎带着复仇的企图,将目标放在了曾经交锋的对手上。当年办案队的带队警员已于前天确定死亡,而那时还只是侧写师的奚子缘,也参与了行动。能够成功抓捕五位主犯,多亏了奚他的分析报告。
七天的假期就此打住,我和小缘打算去绿洲摘椰子的计划也只能搁置。
奚子缘很遗憾,收拾行李时整个人都闷闷不乐,恹恹哒哒的。我安慰他说没关系,“方正你的房子要装好了,我们有的是时间一起出去玩儿。”他这才高高兴兴地背着小包袱登上飞船。
我和奚子缘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他的中转车先到,随着人潮一起挤上车,他回头向我挥手,“冻冬哥!下次再见!”
我也向他招手,“下次见,小缘!”
奚子缘听到了我的声音,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上次我回到家,梧桐树堪堪结出小果。
这次我回来,果子都已经熟透了,呈现出一种成熟的紫色。
“叔叔,我们要准备做梧桐果酱了吗?”姚乐菜问我,他没说,但怀里抱着的两个竹篮已然显出他的跃跃欲试。
其实最好再等两周,等梧桐果彻底烂熟,发软发烂,落到地上,再一一拾起,这样果酱的果甜味会更加浓郁。但小菜等不了,出乎意料的,他的面试审核提前通过,最迟下周他就得启程赶赴考场,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实地考试。
现在军校的入校考试方式很时髦,除了笔试、面试以外,还增加了实地考试。
所有学生会被投放进入某段与过去和未来都不产生联系的【时间碎片】里,通过完成指定任务、隐藏任务来获得分数,检测团队协作能力和专业技能的掌握程度。
五年前出于监督的考虑,增加了全网直播的功能。星系内所有人只需要花费1元便能观看考试,再花10元就可以指定某个考生的视角,并且发表评论,实地考试俨然成为了真人综艺节目。
我对娱乐性的曝光持怀疑态度,也无法赞同让十几二十几岁的孩子们曝光于聚光灯下。
但监学会坚称这能锻炼学生的承受力。好吧,话语权在他们手里,他们怎么说都有理。对自杀的学生,他们都能说成正是源于竞争机制的优越性,提前淘汰无法适应社会的失败者——又怎么可能放弃这项每年轻轻松松进帐过百亿的项目?
干脆找个借口把监学会一锅端了算了……想到这儿,我赶紧打住,把脑子里的危险想法甩出去。你在想什么啊!姜冻冬!
姚乐菜还等着我的答复,我收拾好发散的思绪,笑着接过篮子,“当然,”我说,“现在做了梧桐果酱你还能带到考试去吃。”
姚乐菜闻言,顺势问道,“那叔叔觉得考试难度大吗?”
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我可记不得,“我们的考试项目完全不同,没有参考性,”我答道,“更何况你叔叔我当时是免测生,体检了一下就进去了。”
姚乐菜对我投以羡慕的眼神。
我不想多说,摇着头转移了话题,“好啦,别说考试的事了,还有一周呢,”我说,“我不在家的五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姚乐菜晃了晃篮子,里面的梧桐果相撞发出闷闷的声音,“好像没做什么,”他想了想,“就是把我的漫画画完了。”
他笑着对我说,“果然大家都无法接受主角饿死这件事,评论区一片哀嚎,都说自己阳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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