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十八岁的冬天,我都在疑惑他到底给我抓了个啥玩意儿,但苦于任务出了以外,属于自己的生活几近于无,哪怕是睡眠都在惨遭剥夺的边缘,我再没找到能和柏砚通讯的闲暇。
直到去下一个外派基地,我才找到机会和柏砚碰面。我们约在中转站20号入口等他,这将是上半年是我们唯一的见面,下一次或许是夏季长假。人来人往,黑色的站台上,灯光惨白,车辆鲜红,同行的伙伴依次离开,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时刻表,焦灼地注视着转动的时针,时间即将耗尽。就在我不得不立马动身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一回头,便看见柏砚。
柏砚浑身湿透了,脸上都是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汗,黑色的短发拧成一条条的绳,黏在他的脸颊上。显然,他遇到了意外,但我和他的军行车都将在两分钟后启程,留给我们的五十秒让我和他都无心去讨论迟到的原因。
柏砚干脆利落地脱下行军包,哗啦一下拉开最里层的隔间,手唰地伸进去又立马弹出来,比过年杀猪时掏猪心还迅速。他从行军包里给我拿出来了一个圆形的白色坨子,递给我说,‘快化了。’
尽管用了好几层恒温绷带缠绕,但我依旧清晰地感知到了它的冰冷。我拿着,完全不知道这是个啥。然而,来不及问柏砚了,‘好!我走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朝和他截然不同的方向狂奔。他也如此,将包甩在肩上后,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万幸,我和他都赶上了车,没有被记缺席的处分。等我坐在位置上,匀了气,我便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柏砚给的坨子到底是什么。我左手举着它,右手揭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一个圆形的、布满尖刺的、晶莹剔透的冰体,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起先还不敢确认,端详半晌,上嘴啃了一口,才明确这是一块形状怪优美的冰雹。
「生日快乐,冬冬。」
终端闪了闪,柏砚的信息发了过来。
我哭笑不得地明白,原来柏砚说的‘给我抓了个’,是指给我抓了个冰雹。
当时我对柏砚送我冰雹只是感到惊讶和好笑。现在回首,一切都倍感美好。不论是柏砚精心挑选了块最漂亮的冰雹,为了送到我的手上,将这块初雪的结晶保存了一个冬天;还是在车站上短暂匆忙到连对话都无法完成的见面,都很美好。
“可惜当时储物空间不能制冷。”唯一的遗憾是当时任务紧急,我手忙脚乱,无暇顾及,只能任由这个冰雹变成一捧冰水。
柏砚不觉得有什么好可惜的。他想的很清楚,将它放到我手心的瞬间,这块冰雹的使命便完成了。“冰本来就是要化的。”他说。
“十八岁……”我感叹道,“五十年前了啊,一想到上次和你一起过生日是半个世纪前的事儿,又点儿奇妙。”
但柏砚摇了摇头,“上一次不是在十八岁。”
姜冻冬没明白他的意思,反问,“什么不是在十八岁?”
柏砚垂下眼,他向下望去,目光穿过透明模式的飞船,直达乌黑的土地。礁石大地皲裂出细密的缝,纵横交错,细看还能瞧见缝痕中鲜红的岩浆,如同大地的血管。
柏砚说,“上一次在初雪的时候和你见面,不是十八岁。”
可姜冻冬仍旧迷茫地看着他。
柏砚顿了顿,只能说出确切的时间点,“是三十五岁,”他轻轻地说,“柏莱出生的第一年。”
那年的初雪推迟了一周。
柏砚的记忆断断续续地恢复,但不成体系。他在两种身份里挣扎,既觉得这份记忆虚假,与他并不相配,又丧失了对如今生活的归属感。
旧日时光闪烁着,柏砚知道应该做出取舍。这道选择题再简单不过,两个选项,一个是过去式,一个是现在式,让五岁的他来,他都知道该选哪个。
三十五岁的柏砚花了126天说服自己照常生活,维系婚姻,按部就班。不过是段早已结束的回忆,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他如此坚信。
可是,在第127天的夜晚,柏砚取下了挂在门口的大衣,独自消失在夜色中。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沿着堤坝一直走,走到车站,搭乘一辆A437列车。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目的地,更不知道在不明白目的地的情况下,他为何走得如此笃定,好像在他无知觉时,大脑已经不知多少次规划了这条路线。
这是柏砚人生中少有的混沌时刻。他仿若又回到了柔弱无助的幼年,他是两个家庭的私生子,是没有归宿的孤魂野鬼。他不知道他来自哪儿,又去向哪儿,不知道他这趟行程的终点,也不知道他的行走究竟是为了抵达终点还是别的什么。
柏砚行走在无人的旷野,全凭借本能行事。直到拐弯处,他没有站稳,从一个土坡摔下,猛烈的坠落感令他落回大地。他如梦初醒,他回想这一路的线路,才发现他居然在去前任新家的路上。
谁是他的前任?
柏砚茫然地问。
许久后,他给出了答案,是一个叫姜冻冬的omega。
他应该立马掉头,原路返回。坐在土里的柏砚试图给自己下达指令。下一秒,他听见了一串熟悉的笑声。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站起,人烟稀少的草甸地上,只有柏砚、姜冻冬,和裴可之。这是姜冻冬和裴可之住宅区的后花园,搬来的第一天,就成为了他们俩的散步场所。
三个人面面相觑。柏砚盯着姜冻冬。姜冻冬惊讶地望向柏砚。对象和前任四目相对,旁边的裴可之还是保持着好脾气的笑眯眯样子,他看了看柏砚,又低下头,注视着姜冻冬。
即便他们之间相距甚远,一方在中间,一方在尽头,但柏砚清晰地看见了姜冻冬。三十五岁的姜冻冬带着一顶白色的帽子,裹在厚厚的围巾下,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他似乎很诧异,分不清是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儿见到柏砚,还是没想过会见到从泥里滚了圈灰头土脸,胡子拉碴的柏砚。
细密的草淹没到人的膝盖,柏砚明白了一切。
‘冬冬。’呢喃声从喉咙中溢出来,像是确定终于见到了三年以来再没见面的人,柏砚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终于做出了选择,‘冬冬——’
‘冬冬!’
柏砚听见自己的大喊,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会用这么大的嗓音说话。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白色的雪倏地落了下来。
“说的也是。”
姜冻冬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
“也快三十四年啰,我都记不太清了,”姜冻冬掰着指头数了数,他努力回想了一番,随后不确定地问柏砚,“我们那次见面都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做,”柏砚回答,“就是见了面。”
是的,姜冻冬三十五岁的生日上,他们见面了,仅此而已。柏砚记得很清楚,那年的初雪难得下了一整晚。
第81章 雪下了一整晚(四)
有了柏砚的加入,我原本的单人间升级成了家庭套房,面积直接扩大四倍,还配了个小花园。同屋不同房,很好地解决了尴尬。
因为蹭的是柏砚的福利待遇,实名认证的也是他的身份,酒店经理特地推着上下八层的餐车来拜访。经理非常客气地表示,旅途期间有任何问题随时都可以找他。
坐了一下午的飞船,我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添了米饭,我高兴地炫。整整二十多道菜,摆桌子上跟满汉全席似的,根本顾不上柏砚张着嘴和叭叭什么,光顾着舔特权阶级的糖衣炮弹去了。
“你刚说来着?”我抹抹嘴上的油问。
“我说,”柏砚放下筷子,看向我,“别吃太饱,晚上定了你想吃的那个餐厅。”
“……”干,忘了!我沉默两秒,“……把我的消食片拿来。”
好在柏砚面子大,预约改到了明晚。
我洗簌完,快乐地在床上滚来滚去,该说不说,这高级酒店就是不一样,床单被套都是丝制的,摸起来滑溜溜的,可舒服。这要是放在我十七十八岁,才出学校还是个实习生的时候,可不得偷摸顺走。
我和柏砚年轻时一穷二白,就指望工资过活。可工资也低,每个月光是吃饭便用了大半。因此,我俩缺德事没少干,每回出外勤运气好能住上酒店,都得把人家的一次性拖鞋、浴巾、清洁剂啥的薅回来。
我问柏砚还记得吗?
柏砚点点头,平静地说记得,尤其记得我俩因偷拿酒店的一次性拖鞋被保洁抓包,我一个人溜走了,留他在楼梯间被教育了半个钟头。
“哈哈、哈,这么不讲义气的事怎么可能是我干的呢……哈哈、哈……”我的眼神游移,想赶紧打个哈哈敷衍过去。
然而柏砚坚定地纠正了我,“是你干的,冬冬,”他提醒我,“你还把我拿的两双拖鞋都占为己有了。”
“啊,这个啊,这个怎么说呢,”我挠挠头,最后对上柏砚波澜不惊的绿眼睛,我叹了口气,低头认错,“好吧,当年是我不对,不该溜走不喊你的。”
柏砚这才满意地颔首。
真是的,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还记得?我腹诽道,合着柏莱那小子的记仇是你这个老登遗传的!
我暗骂完几声小气鬼,柏砚就打了一串喷嚏,他缓了缓,不确定地问我,鼻尖都还红红的,“冬冬,你在心里骂我吗?”
我立即否定,“怎么可能。没有的事儿!”
柏砚哦了一声。他起身去洗酒店经理送来的水果,水流哗啦啦落下,没多久他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草莓、梨子搁我面前。我乐呵地往嘴里塞,柏砚又问我,“真的没有吗?”
“没有!”我的回答铿锵有力。
“好吧。”柏砚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但我看得出来,他已经相信了。
真的很难糊弄……这点儿上,柏莱也随了他。我嚼巴着水果想,不不不,不只是柏砚,还有陈丹,这俩人都很难糊弄。难怪柏莱那个臭小子这么难打发了,我在心里悄悄感慨。
到了喜马拉雅的第一天晚上,我和柏砚没事做,捣鼓了一下挂客厅里的火炉。
火炉位于客厅的中心,用一根黑色的铁杆悬挂在屋顶上,据说仍处于星球文明的人类会聚集在此,取暖团圆,吃饭聊天。火炉下面放置了个圆形的灶子,保留了古老的形制,靠无烟炭火供热。
柏砚点了好几次才点燃了火,他去开窗通风。我等水开了,把没吃完的水果都倒进炉里,打算煮着当水果汤喝。
柏砚坐在榻榻米对面,问我要不要放白糖。
我想了想,撒了几颗黄冰糖进去。
“陈丹几个月前来找我了,我们俩聊了好久的天。”我和柏砚闲聊。
柏砚并无意外的神色,“啊。”
“他顺便拜托了我件小事。”
柏砚掀开眼皮,这才算是有了反应,“什么事?”说完,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是可以告诉我的事吗?”
我耸耸肩说当然可以,“小莱的初恋小孩,你有印象吗?”
柏砚一脸迷茫。
“就那个……沈家的啊,陈丹姐姐最小的继子。”我努力提醒他。
终于,他找到了关键信息,“姓沈?”
“对,最小的那个omega小孩。”我说,“陈丹选他做为继承人,让我和这个孩子聊聊。”
柏砚听明白了,又恢复了最先开始兴致缺缺的样子,“聊什么?”他随口问。
“不知道,”我要摇脑袋,“到时候见面了再说呗。”
“噢。”
我看他还是那副不想多谈和陈丹相关的事情的样子,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而谈起了姚乐菜,“小菜今年也通过了统招,要是他确定走这条路的话,我打算让他做为我的继承人——当然,首先是基于他的意愿。”
这是我第一次向柏砚提起我的继承人,他沉吟片刻,追问我,“他不愿意呢?”
“那我就没有继承人啰,”我双手一摊,摆出混不吝的样子,“我这些年也想通了,何必执着于安排自己死后的世界呢?时间自然会给出答案。更何况继承人制度这个东西本来也不合理,只是存在得太久,我也老了,力不从心,找不到更合适的方法。”
“你满意就好。”柏砚说。
柏砚抱膝而坐,神情静谧而平和,他盯着黑色灶台上一簇簇往上蹿的火苗发呆,银白的长发在黑夜里像潺潺流动的河,从他的肩头流淌到地面,再弯曲地隐没于阴翳中。
尽管我努力去忽视柏砚的满头白发了,但又怎么可能做到完全的视而不见?每当视线落在他雪白的发上,我还是忍不住难过。
年轻和衰老在他身体上同时出现,岁月的停滞与流逝正在博弈。我很想问他现在究竟是什么状态,身体是否难受?可我又清楚,我没法从他那儿得到真实的答案。
突然,柏砚移开目光,移到我身上,他毫无预兆地告诉我说,“还有四年,交接完工作我就会退休。”
我惊讶地望向他。我从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会听到柏砚说他准备退休。我一度以为他会在职到死亡。我很想问柏砚是不是身体的原因?但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我用棍子扒拉着底下烧得发黑的炭火,“接班人是谁?”我问。
柏砚抬起脸,他的绿眼睛望着我,对我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你的养子。”他回答说。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内的答案。我笑着摇头,“真是的,“我说,”什么我的养子啊,小莱也是你的儿子好不好?”
柏砚笑了笑,没说什么。
提起柏莱,我想到另一件事,“柏莱明年要毕业了,你和陈丹谁去参加典礼?”
柏砚的笑容淡去,他又低下头,没有情绪地答,“不知道。”他说,“他肯定想你去。”
废话。我当然知道柏莱想我去,“我会去,但你们也得去,”我无奈地提醒,“他是我的养子,也是你们的孩子。”
柏砚不置可否。
见他不为所动的样子,我牙痒痒,“真是的,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我时常无法理解这对父子的脑回路,明明一个早承认对方的身份,一个也接受了,但明面上依旧互不退让,针锋相对。
59/170 首页 上一页 57 58 59 60 61 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