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子卡了一瞬,好久才反应过来他的形容词,“哈?”我指着自己,匪夷所思,“我?甜美?”
陈丹的两只手抓着我的耳朵,左右转了转我的脸,详细端详后,他笃定地点头,“短圆脸、大圆眼,骨相柔和,鼻梁和山根不算高,怎么看都是甜美无害的长相。”
我瘫回椅子,有气无力地挥开他的手,“行了,别拿我开玩笑了。”
陈丹拢了拢宽松的大衣,冷淡地对我说,“现在的你可真不像你。你这种活在眼前世界的人,居然也有这么纠结的时候吗?”
我明白他是在不爽,不爽我在为了个alpha黯然神伤。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控制不了,“让我混乱一下吧。我现在晕头转向。”我打开裴可之的病历本,搭在脸上,不让陈丹看我狼狈的样子。
陈丹沉默了片刻,他似问非问地说,“那个alpha对你来说很重要。”
“是的,他很重要,比我以为的还要重要,”我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我拿下脸上的本子,望向陈丹,我无可奈何地向他低下头,“他死了,我会觉得……我会觉得很孤单。”
陈丹盯着我,“我知道了。”他说,说完,他拿起钥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看着陈丹走远,消失在急救中心的大门后。陈丹不悦我为一个alpha哀伤到这个境地。他认为这都是小情小爱,而为此肝肠寸断,是再软弱不过的行为。再严重点儿,他或许会觉得我为前夫哀伤,是对omega这个性别的背叛。
他是毫无疑问的激进派,有自己独特的主张。这没什么不好。我很欣赏他一往无前的作风。假如不是看我状态实在不佳,他大概会严厉地斥责我吧。
我假想到陈丹对我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笑。不是笑他,而是笑我将近七十了,还会被人斥责恋爱脑什么的。
但我的爱里本就没有派别,也没有主义。陈丹始终不愿和我谈论这一点。我搓着脸,无奈自己的状态惹毛了陈丹。
我将诊断书和出院证明折好,塞进口袋。接着,我去洗了把脸,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些。我收敛好胡思乱想,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去接裴可之。
裴可之早换下了病服,换回他标配的黑色风衣。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他看上去和往日并无异常。
他神色自若地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我们走出急救中心,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说,“你不是说冬天要给我烧新的菜吗?”
裴可之摇了摇头,“不行。等天气再冷点儿,味道才最好。”
好吧,厨子都有自己的坚持,我也不强求。更改计划,我和他拐了个弯,去菜市场称了些五花肉、黄豆还有青菜。
裴可之准备做黄豆焖红烧肉,再炒个青菜,很家常。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裴可之做的,就格外香。尤其是他炒的青菜,又脆又嫩。
我站在厨房门口,问他原因,他倒是不再藏私,“你要先焯下青菜,半熟就好,”裴可之说着,将过了水的青菜夹起放凉,他开始热锅,“再放进油锅炒熟,最好拿猪油渣炒。这样才好吃。”
我记着笔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我自个儿炒青菜,要么炒得软焉焉的,要么味道过重,没了菜本身的鲜嫩。
吃完了饭,我领着裴可之去书房,给他看我特意留给他的吊兰草。
相隔几月,吊兰长得愈来愈茂盛,一笔笔纤长的叶从土壤里飞出,每根叶的朝向各不相同,高低不一,错落有致。
裴可之赞许,“真是茂盛,深绿色的叶子配这种白身的花盆刚好。”他笑着夸我,“很厉害,冻冬,你把院子里的芦荟和兰草都照顾得很好。”
尽管在终端里我听到过他的夸奖,但是见了面,再听一次,我还是很高兴。“对吧,”我得意地说,“我都没有浇水施肥噢,它们自己就长得很好!”
裴可之听完笑了,“那它们是很喜欢你,才会长这么好。”
我和他坐在夜晚的长廊上聊天,院子里的梧桐树又开始结出果实,我提起去年我做的梧桐果酱,泡水喝正好。
裴可之也抬起头,打量那些逐渐饱满的果子,对我的做法予以认同,“做果酱泡水喝是最好的方法了。”
我和裴可之如往常一般相处。老实说,我也不懂究竟该用怎样的方式合适,裴可之率先以寻常姿态展示在我面前,我也跟着拿出对应的策略。但我很清楚,我们很难真正回到过去如常的状态。
我坐在他对面,听他说话,我在笑,可是心里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呢?我和他好像都在演戏,假装太平,假装他还有不止一个三年。
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决定不再维持这种‘日常’的假象,不再顾忌什么正确和错误,也不再纠结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的问题。我折叠起主卧与次卧的纸拉门,将两个卧室打通,我跑到他的房间里,不由分说地推他的床,推向中间。
刚洗完澡的裴可之推开门,看到被挪动的床时,他愣了一下,“和我一起睡吗?”他擦着半干的头发,“你突然这么黏我,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勤勤恳恳地搬着床,让我和他的床都往中间靠,这样我俩约等于睡在一个屋子,“那你就惊吧。”我翻了个白眼说。
裴可之坐在床上,打趣道,“早知道这样,我应该早点去极东之地的。”
我整理枕头的手顿住了,我瞪向他,“你在说什么啊!”
裴可之停下擦头发的动作,他无措了几秒。随后,他立即向生气的我道歉,“我的错,我不该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继续往枕套里塞枕头,我塞得可用力了,拳头嘭地塞进去,又拔出来,仿佛在捶人。“我没生气。你自己的命,我生什么气。我一点儿也不气。”
裴可之绕过两张并排的床,走到我身边,他拿走我手里的枕芯,帮我套,“好了,棉花都要被你打爆了,”他轻轻说,“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
他一说,我更不高兴了,“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就啥都可以接受?我的心这么大吗?你们怎么都认为,我什么都装得下?”
以前我自恃老人、长辈的身份,不想做出格的事,但我现在简直想马上一屁股坐在地上,耍浑给裴可之看,“我就不能耍赖,不能伤心吗?”
裴可之抚平枕头上的褶皱,他轻声念叨,“原来是在伤心啊……”
被他发现了我愤怒背后的情绪,我并不惊讶。我毫不客气地抢回枕头,垫在后脑勺,一秒钻进被窝。我用被子捂住头,闷声闷气的,“我怎么不伤心?我伤心死了!”
我说,说着不自觉带上了恨恨的语气,“真是太扯了,为什么遇到这种事的偏偏是你?”
“冻冬,我算是最幸运的了。”裴可之俯身凑近我,他拍了拍裹成毛毛虫的我,平静地陈述事实,“科考队除了我以外的人都死了。”
“你还不是也要死了。”我冷漠地说。
“真是抱歉。”他又向我道歉。
“你和我道什么歉,”我扯下被子,面无表情地盯住他,“我才不伤心。”
裴可之却不害怕我故作冷酷的样子。他大概是仅有的几个见过我闹脾气、耍赖撒泼的人,他笑眯眯地反问我,“那刚刚说伤心死了的人是谁?”
我重新躲进被子里,“我怎么知道?反正不是我,”我翻了个身,背对他,“我不想搭理你。”
“连话都不和我说了?”裴可之问。
烦死了,都说了不想搭理他了!我郁闷地想,我现在后悔了,我就不该撤开中间的门。我真是脑抽,想和他睡一间屋!
“我现在和你说话就难过。我不和你说话了。”我回答。
裴可之觉察到姜冻冬想要静一静的意图,他也不再多言。他站起身,走到床头,帮姜冻冬关掉灯,“那我们明天再说话。”
卷在被子内的姜冻冬一声不吭,假装没听见。裴可之识趣地摸摸鼻子,回到自己的床上。
裴可之坐在床头,偏下脸,看向身旁裹成毛毛虫的姜冻冬。他那头乌黑的头发四处乱翘,屋外的月光正好落在发梢上。裴可之小心地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发,他看着指尖的黑发和月光,忽然产生了些许浅薄的庆幸。
他庆幸他还有几个年头,能陪在姜冻冬身边。他那时没想过他的死亡,对姜冻冬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满心失望,顾不上别的任何人、任何事。他只是想死,在自己的世界里死去。
第111章 自我吞食者(五)
人生还剩下三年,会选择做什么?
“也许我们应该列一个清单。”裴可之说,他拿出个本子,煞有介事地在纸张上横线格前画上个圈。每做完一件事,就能在圈里打个勾。
我坐在他对面,看他提起笔,写下五六个事项。他写得毫不停顿,一副行云如流水的架势,仿佛这些事都在他脑海里默念过上百遍了。裴可之的字很好,端正有笔锋,每个字的间距一致,排列整齐,一看就是个心理变态的控制狂写出来的。我在心里偷偷骂他。
骂完了,他还在写,都快把第一页写满。我好奇地探出头,去瞅他到底列出了些什么人生清单。看了三行,我皱起眉,“等一下。”我按住他写字的手。他望向我,有些疑惑,“怎么了,冻冬?”
我抿了抿嘴,“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但你去过。”
“对啊,”裴可之点头,他微笑地对我说,“这些年虽然没有找到Ouroboros,但是我去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独特的风景。每次我都会想,要是你也在我旁边,能够看见就好了。”
他说得很煽情,但我还是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其实你对这些都没有兴趣,”我说,故地不是故地,旧景不是旧景,我知道裴可之向来不是那种喜欢重游的人。我几乎是一眼便看出来他的心思,“你只是觉得我或许感兴趣,怕我无聊,想陪着我。”
“你的人生清单里在绕着我转,”我冷下脸,很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想这样。”
裴可之放下钢笔,他无奈地叹出口气,“冻冬,”他呼喊我的名字,语气温柔又徐缓,他双手拢在桌子上,做出认真商谈的姿态,“冻冬,我只是想让你接受,我要离开这件事。”他说。
我与茶几对面的裴可之相视,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微卷的头发扎在脑后,他还是笑眯眯的,充满耐心与平和地望着我,和无数个我与他剖露心扉的畅聊时刻一模一样。
啪嗒一声,一枚发黄的五角形叶飘进屋檐,落到盛满滤茶的茶洗里。我看见一圈细小的波在梧桐叶下荡漾开来,裴可之伸手,将枯叶取出,我的注意力被收了回来。
“那么你呢?”我问他,“你真的接受死亡了吗?”
裴可之放走叶子,放到走廊外的院子里。他平静地颔首,回答道,“我接受了。”
我瞪了他一眼,又撇过脑袋,“我不信。”我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判断,“你要是接受了——那也是你以为的接受。你接受的才不是死亡。”
我的话不知怎么戳中了裴可之的笑点,他发出笑声,声音随之颤动,“这么霸道啊,冻冬,”他笑着调侃,“把我的生命解释权都剥夺了。”
“随便你怎么说,你就当我霸道吧,”我站起来,绕到裴可之身旁,踢了他一脚,“我等会儿还要霸道地让你吃我的剩菜剩饭。”
裴可之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我在他面前蹲下来,露出凶恶的小人嘴脸,粗声粗气地问他,“这么看我做什么?”
裴可之眉眼弯弯的,“很久没见到你这么活泼了。”
我被他噎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后脑勺。
我现在仍停留在二十七岁,本来以为今早醒了可以恢复正常了。但这么多年以来,我毕竟是第一次尝试逆转身体时间,没把握好,估计还有个好几天。
这具全盛时的肉身叫我很不习惯。每天我都要面对用不完的精力,使不完的气力,早起晨跑就是小菜一碟,从早跑到晚,我都不带喘气的。我估计我得每天满世界乱爬,还得是全身负重乱爬,才能勉强消耗多余的体力。
真的太为难我这个退休的废物老头了。每天我躺在榻榻米上,我都深刻地感觉,我的精神是个萎靡疲软的社畜丈夫,肉身却是个能对什么都大吃一斤的火辣妻子。‘做不到,完全做不到!’七十的我对二十七的我痛哭流涕,‘完全榨不出来了,你让我歇菜吧。’
“身体啦——身体的影响,身体太有活力了,反作用影响了我的精神,”我沧桑地解释。我到底是老了,还是老寒腿和风湿病更适合我,“再过段时间就正常了。”
裴可之看出我的力不从心,捂着嘴一直笑,笑个没完。直到我被他笑得恼羞成怒,想捶他。我眯起眼睛盯住他,他才勉强停止。
他咳嗽几声,脸颊上还带着笑意的红润,“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言归正传,他放缓了声音,柔和地问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从病房见到你,我就承认,我确实没有办法接受你这么突然地离开我。我想要你的陪伴,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我盘起腿,坐到他身边,我和他的膝盖抵着膝盖,我们离得近极了。我停顿片刻,认真地思考着我内心朦胧的想法,“……我想要的不是从你这儿获得什么……”
裴可之倾听着,他用鼓励的目光看向我。
这大概是他的职业病,我走神地想,或者说属于心理医生的谈话技巧?裴可之总是习惯性地用包容的眼神去看别人,这种眼神无疑是一种暗示,暗示别人说任何垃圾话,他都不会感到惊讶。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我想了一团,我隐约觉得自己触及到问题的核心,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我咬着下唇,思索很久,最终给了裴可之一个模糊的答案,“我想要的,也许是你真正地死去。”
裴可之眨眨眼,略显疑惑地歪了歪头。他左手的指关节抵着下巴,“真正地死去?”他念了一遍我的答复,感慨道,“好抽象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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