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赶路的功夫,乙弗羊找回京赴任的老吏请教汉语汉学,并从当地购了用于抄书的麻纸。
“你不是对汉学嗤之以鼻吗?怎么开始学习汉人的文字经典?”乙弗涉归从驻扎的城镇那儿买来用于烧火的柴禾。
“你当我是嘴上说说要保护鲜卑文化?”乙弗羊的回答是一记白眼,然后借着柴堆的火光继续抄书:“鲜卑人走了,但鲜卑的文化可以留下。即使之后没有去学,也要记得鲜卑人曾来过这里。”
“那你干嘛不用鲜卑的文字记载?”
“几百年后还有鲜卑人吗?”乙弗羊将未干的麻纸的压在柴火堆旁,以此加快墨干的速度:“就算有,咱们的书面材料少之又少,不能保证后人看懂鲜卑文字。”
末了,他还举例说明:“草原上的民族、部落一茬茬地换。像鲜卑人般有文字的不下十部,但是那些已经消亡的部落里有多少部的文字已经无法读懂?”
挖坟的勾当不止存于中原大地,对天灾的抵抗力更弱的草原各部也会出现挖坟倒卖陪葬品的可怕事件。
当然,集中于龙城一带的匈奴墓地是没人挖的,所以遭遇死后大灾的多是已经消亡的部落先人。虽然没有麻纸竹简记录文字,但是他们已经有了较为成熟的陶制工艺,并且会在皮革上用颜料谱写部落历史。
遗憾的是,没人懂得上面的文字,而是将用于祭祀、陪葬的陶制品窃以自用,并在日常的劳作里渐渐抹掉文化之迹。
“我当然想一并传承鲜卑文字,不过在达成这个较高目标前,还是让后人知道美丽的东北方曾有过一个名为鲜卑的部落。”乙弗羊说罢还在空中比划了下。
这次的乙弗涉归没有回嘴,而是趴在地上一起抄写书籍。
父子抵达关中时,已经能用汉字写些简单文章。
教其汉学的老吏见了,也是给出自己的意见:“竹简易损,麻纸更易损。你要是有长期保存的目的或陪葬目的,可以去买点用于护纸的凝胶。”
“凝胶?”乙弗羊这一路除了体验不同的环境文化,便是接受新事物的冲击——而且教授新事物的还是比他长了五岁的天命老吏。
眼见语言没法描述,老吏便从便携式的工具箱里翻出用于保护纸张的凝胶,一边演示,一面心疼地补充道:“没钱可以用黄藻水用雄黄替代,有点小钱的可以去书店购买买这种凝胶。”
涂过凝胶的麻纸干后有种透明琥珀的奇怪质感。
“更有钱的会用什么?”
“金属雕版。”
老吏的回答也是十分炸裂:“不过雕出一本书的价格够一村吃上十年之久。除非是传播较广,需求极高的经典大作,否则没人会搞这个。“
末了,他也补充道:“不过这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在铁器、百炼钢快取代铜器的大趋势下,用铜矿作金属雕版的价格肯定是比几年前要下降不少。”
刘瑞给边境官吏的月俸开得一向很高,加之麻纸降低了从勋贵到黔首获取知识的门槛,所以在边境干活的官吏都有借此积攒传家之书的念头。
尤其是在边境的福利吸引大家前来开堂授课后,如老吏的官吏更将大半月俸花在书籍的保养借阅上。
“铜板吗?”鲜卑旧地的铜矿不多,铁矿却比匈奴丰富。然而开采铁矿的人力需求始终都是草原部落的一大难题,即使是有铁块被开采出来,炼铁的工匠,柴禾,炉灶,技术也是挡在鲜卑人前的难登之山。更别提在铁器的需求上肯定是以军事为主,生产为辅。
文化?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老祖宗的话是真没说错。
“你要是有传承鲜卑的文化之志,可以去阳陵县的太学书院碰碰运气。”老吏也知父子二人无法承担编书的费用和雕版的费用,所以为其指了明路:“陛下的好奇心十分旺盛,没准会对鲜卑文化产生兴趣。”
关中从西方引入外族学者的事情在辽西郡也有点风声。
即使没有亲眼所见,但看关中不断咋给北方教育的诸多资源,乙弗羊便相信这个皇帝不是固步自封的狭隘之辈。
第510章
归汉后的日子也不富裕,人均只能吃个八成,但好歹没外敌侵扰,也不会因左贤王部、左谷蠡王部,兰氏,匈奴王庭的剥削而家破人亡。总之就是保底的下限比游牧生活要高,但也因为出身的问题没有太大的上升空间。
乙弗羊在辽西郡时就没少听见周围的汉人嚷嚷着让孩子以后前往长安,即便不能落户长安,也要落户洛阳,晋阳、邯郸这类大型城市。
“汉人真是无比奇怪。”乙弗涉归偶尔会与父亲吐槽:“千辛万苦地跑来边境,结果又要孩子离开苦寒之地。早知如此,何必不在一开始就前往大郡,省得这时又要孩子跋山涉水,九死一生地才到长安。”
彼时可没明清时的考生保护政策,所以敢从各地赶往长安科举的无一不是硬核狠人。军官的孩子还算幸运,因为边境定期要去关中述职,所以他们能与述职的官吏同行,不至于被响马打劫。相较之下,文人只能求助于学派或家族庇佑。如颜异这般的考生都是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族兄上京,一为护卫,二也有在功成名就之后提拔家族的深层用意。
鲜卑的草场一直处于匈奴王庭的东南地带,也就几个被招去打前锋的老人随军去过燕地的城池。
长安?
别说是军臣,就连冒顿都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能打到长安。
西域?
参考现代的内蒙古地图,鲜卑到西域的距离比内蒙古的纬度还长上一点,他们是疯了才会横跨一个内蒙的距离去西域逛逛,也不怕在离家的下一秒就沦为奴隶。
所以对生平只去过北境城市的乙弗父子而言,大城市的冲击好比李鸿章第一次到美国。而当他们抵达长安,近距离地感受来自首都的震撼时,心情又像三四线城市的边缘人物初次抵达魔都上海或帝都的中心——因为来自经济上差距的反应到可视物上,也会带来压迫心脏的巨物感。
“我以为长安也就三四个龙城那么大。”进入关中的乙弗父子左顾右盼。相较于边境,关中里的外族不多,而且以西域的欧亚混血为主。乙弗父子是标准的东北亚长相,打扮得与匈奴十分相似,所以遭到官吏黔首的诸多戒备。
“你们还是套个斗篷,避免被人当作珍兽。”路上十分照顾父子的老吏讨来两个斗篷,乙弗父子谢过便将脑袋盖住,让人无法判断父子真实身份。
“去阳陵前可以到东市卖了皮料。”老吏要去典客府和丞相府述职,所以与其分道扬镳:“不要乱跑,更不要跑出关中,否则按照大汉的规矩,无论是黔首还是县尉都有缉拿之权。”
瞧着父子斗篷下的外族发型,老吏不免语重心长道:“尤其是像你们这样和匈奴的打扮过于相似的外族牧民,很有可能等不到被县尉缉拿就遭遇射杀。”
乙弗父子在入关的那刻就卸了弯刀,只留一把用于割肉的巴掌匕首。
听了这话,父子二人都很不爽,但也明白换位思考下,他们一定做的更过。
“先去东市用好的皮料卖点金饼,然后再看看阳陵的太学书院。”因为是给阆中长公主选随从,所以他们有幸住在官方的谒舍,无论是安全还是舒适度都很有保障。
长安的东市就好比是一线城市的CDB,除了贵就是客户全都很难伺候,给的钱与消费也足以平息挑剔引来的诸多怒火。
“短的不要,长的不要,有杂毛的不要,尾部没有杂毛点缀的也不要。”在东市受了一肚子气的乙弗涉归数着收入愤愤不平道:“他们比匈奴的当户阏氏还要难伺候。”
“何止是买家要比匈奴的阏氏更难伺候,那些官吏也比北境的官吏难懂……难懂……”一时语塞的乙弗涉归把装钱的袋子丢到地上,双臂展开划出很长的一截:“难懂这么高层。”
这话不假。
北境的官吏只是纯贪,东西到位啥都好办。洛阳等地是富裕加商户、黔首的合资产业势力庞大,加上西汉还没禁刀,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官吏不敢派兵镇压,否则一旦动用符令,上头一定会派人问。
相较之下,长安的官吏是最难伺候的。
天子脚下,鱼龙混杂。
这里不是有钱就能办事的地方,更不是靠人脉就能畅通无阻的地方。
长安,一个魔幻的城市。
一个把先进、愚昧、开放、保守都杂在一体的矛盾之城,以其让人暴跳如雷的办事速度让乙弗涉归气到最后已没了脾气,只能请求办事的官吏能迅速一点。
长安的官吏:“你以为我不想快点?出了事是我来受罪?还是那群高高在上的勋贵老爷?”
乙弗羊对儿子的抱怨视若无睹,只是去扒皮子到底卖了多少。
“要是有个女人镇宅就好了。”算完账的乙弗羊对着一般的料子叹道:“有个女人动动针线,这些次料和边角料也可以卖卖。”
草原的男人大都会点缝补活计,但是跟精于此道的女人肯定没法比。
相较于男人,女人间的关系只要不扯男人,加上一点家庭或是闺房话题,就能变得亲密无间。
辽西郡那儿不仅有汉人,还有愿北上从军的越人越女。
越女的手和鲜卑的女人一样灵巧,擅长用花草染色或是将苎麻等植物材料织成美衣,所以跟鲜卑的女人一起干活,在皮子上装以别的布料卖的更好价钱。
久而久之,女人们的手工也成了家庭的很大收入。
乙弗父子每每路过树下的女人堆都感叹应该找个媳妇,但现实又是他们真的难找媳妇。
“我给你买了关中的话本,记得到巴蜀要嘴巴甜点,多洗澡并时常佩戴精致香囊。”乙弗羊越想越烦,瞧着儿子更是生气:“无论如何,女人都喜欢有财力的男人。你也想想日后咋办,总不能一直当个养马人,最后讨个不上不下的丑婆娘。”
“哎呀!您怎么变得和女人一样婆婆妈妈的。”乙弗涉归被乙弗羊烦得不行,于是拿别的话题去堵父亲:“不是要去阳陵县吗?干嘛还在这里叨唠。”
说到阳陵,父子二人又是一阵斤斤计较,毕竟阳陵号称关中的小长安,消费比长安只高不低,谒舍更是一间难求。
即使父子荷包充裕,到了阳陵也是遭遇现实的拷打——
因为阳陵不是一般的消费高,也是在某些方面更甚长安。
“第一次来?”因为父子穿着斗篷,加之长得就不是那关中样,所以某些外商将其误认成是乌孙一带的西域人,毕竟西域处于链接中东东亚的关键地带,各国的长相千奇百怪,甚至不乏长相上都毫无关联的亲生父子、亲生母女:“缺钱的话就去太学府的空地糊弄一晚,那里会有官吏巡逻,交个几钱就能租张草席过夜。”
“谢谢,但我想问问太学书院在哪儿?”
“往里走,在太学右边百米巷子内。”
乙弗父子抵达大汉的文化中时还没啥感受,因为隔着厚厚的高墙,加之白天也不会让旁人在前糊弄一夜,所以只能看到墨家的高楼跳出青色围墙,并且上面斜着一个长木棍似的古怪玩意。
“汉人是咋建出这种高楼?”乙弗羊后退几步,想要将墨家的高楼看得更多:“这应该有五六层吧!占地这么小,居然能建这么高。”
“是啊!谁知道是用了什么特殊法子,要是大汉境内全是这种高楼……”乙弗涉归的语气一顿:“那骑兵可就不好过了。”
制高点的重要性无需多言,尤其是在大汉搞出对骑兵特攻的□□后,制高点上的守军只要绝了敌人的上爬可能,依靠配有足够火药的强弩就能打散敌军。
“不过这种高楼的造价肯定不低,推广全境无疑是个巨大负担。”乙弗羊接着说道:“就怕汉皇在此较真,愿花百年不断建造这种高楼。”
唏嘘后的父子按照路人的指引进了挂着“太学书院”的细长小道。
因为是后来划的大型建筑,并且因书籍的收藏量不断改建,所以这条羊肠小道后的太学书院比乙弗父子想得更多。
准确说是大得有些过头——因为从占地面积上看,太学书院有三分之二个宣室殿大,除了用于接待的部门和管理书籍的官吏住处,其它的建筑全都用来存书刻版。
相较于守卫森严的太学府,太学书院的戒备程度只高不低,从羊肠小道至里头的建筑都有重兵把守。
拿着介绍的乙弗父子去了登记的窗口,后者接过老吏提供的传证后也没有去看父子的长相,而是递了木牌就让二者前往验收的地方。
“什么书?”在此工作的已经习惯外族长相,确定验证对的上后便开口问道:“有汉语译文吗?”
“有。”乙弗涉归与乙弗羊赶紧把在路上写的书籍拿出。除了有汉语版本的,还有接鲜卑文版的。
负责验书的老者随手翻了几页,进屋叫来需要搀扶的老学究替他来把关。
老学究颤巍巍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带把的透明圆物,对着书籍微微一照,便有放大的字体入眼:“鲜卑文?”
“是的。”
“写的是鲜卑的文化风俗与官僚制度。”老学究从一旁的小碗里沾点清水,将粘着的书页轻轻翻开:“原文写的可以,译文的错别字与病句太多,需要重修。”
说罢便给此书下了最终定论:“有一定的收藏价值,按乙级上等给钱。”
打下手的年轻官吏从身后的金柜里剪了些金子块给乙弗父子。
“献书还有钱拿?”没想到有意外收获的乙弗父子动了借此发大财的疯狂念头。
然而拥有这种念头的不止他们,还有一些定居关中的越人贵族。
“办完了没?办完了就该到我们。”等着的人在乙弗父子惊掉下巴的目光下搬上一个鼓到破边的麻袋,拆开后是各式各样的书籍字画。
百越曾是勾践之后,又被赵佗输入了自关东以南的各种文化,所以包括温媪在内的本地土著都略通汉语,更是会像汉人一样记录文化,记录历史。
东瓯闽中的贵族逃离战火纷飞的故乡时肯定没带太多书籍,所以这些都是他们依靠记忆重新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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