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刀叉可以发出的清脆声响,而是比刀叉更重的金属物件碰撞出的沉闷声响。
同样感到如坐针毡,如芒刺背的还有各路西南使者。
蜀商瞧着盘里的肥鸡活像是瞧抄家灭族的自己,西南的使者又何尝没这种体会。
或许是为安抚他们,亦或是在食不甘味的情况下用酒麻痹也是好的,所以宫婢顺势上了关中带来的蒸馏酒——没稀释,只是用梅子杏子增加风味,避免他们一喝一个拉嗓子,抠着喉咙怀疑是被郅都下毒。
“宴除了好酒好菜,也该有歌舞助兴。”
借着酒劲敢切割肥鸡的宾客让郅都感到十分满意,于是让人继续增加宴会强度:“寻常的歌舞都没有看头,剑舞又怕酒劲导致手腕卸力,所以来点新奇的刺激让各位醒酒。”
还来?
“醒酒”一词很好的让在座的宾客痛苦不堪——恐惧让其强撑精神,酒精又在压迫神经。
但这不是痛苦的终点。
终点是郅都让人推来火炮,然后在宴会的中央点燃火炮,对着天空发射烟花。
“咳咳!”
“咳咳咳!”
露天的宴会足够宽大,火炮也改得适合烟花发射,但是这源于攻城的武器一出,又是让五感受到强烈冲击,所以众人物理意义上地醒了大半,借着去捡滚落在地的餐具而将身子挡在矮桌之后。
不过是自欺欺人吧!
蜀商对此接受良好,毕竟是在南来北往里增长阅历,而且关中也从巴蜀进了不少火药原料,所以他们清楚烟花的真实作用,更清楚这烟花因何有了用处。
相较之下,西南诸国的使者就紧绷了些,无论是梗住的脖子还是绷紧的手臂,僵硬的大腿,都彰显着他们的恐惧,以及对关中态度的深切迷茫。
朝廷不剿西南诸国的理由只有一个——利益与收入不成正比。
西南富吗?
富。
但是其财富可以用于现在的国家发展吗?
不能。
更别提在遍布烟瘴的南方,西南也是棘手地里的佼佼者。
山形与茂林增加了治理与攻打的成本。
最著名的吃瘪者莫过于日后的大元——被人口不到五十万的西南灭了六万余人,不仅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更是为南方的反叛提供基础。
刘瑞想拿下西南吗?
想。
他想凭武力拿下西南吗?
不想。
所以在伐兵之外的最佳选择就是攻心。
展示肌肉是攻心的主菜,利诱是攻心的甜点。
饭到最后,所有人都腹中有牛,所以在这酒足饭饱的时刻里,如何让人再吃一盘,吃了忘返,就要考验庖厨的手艺。
而这换到无血拿地的大谈判上,就是利益的分配问题,以及如何不被人当凯子狂捞。
“陛下若能拿到南越,直入最南的海岸郡县,就不需要西南诸国承担运行蜀身毒道的风险的。”宁成在幕后喃喃自语道。
“你想多了。”
他循着那莫名响起反对声望去,只见哄好阆中长公主的赵子鸢同样盯着宴上的场景,不疾不徐道:“即使拿下南越的出海口,也无法凭海路抵达身毒之地。”
亚洲的马六甲海峡位于新加坡苏门答腊岛之间,不仅成了新加坡的繁荣基础,更是给广东海南带来压力——因为要绕过长长的泰国半岛与马来西亚半岛,所以对航行增加的中国商船而言,无疑是巨大成本。
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政治或军事论坛上偶尔会有“如果你要吞并邻国,你会选择哪一邻国”的敏感问题。
不少人在下方回答“缅甸”。
原因无它。
一个绕过马六甲海峡的出海口实在是太香。
更香的是缅甸若是纳入版图,就等于在三哥的屁股后安把刀子,同时对东南亚成两面包夹之势。
当然,中国若有缅甸的出海口,东南亚的出口量也会下降,经济更是随着军事的笼中斗而任人揉搓。
但……
拿下缅甸哪有那么容易。
古人对缅甸又非一无所知,那为何在拿下南越的同时不拿下缅甸?
是不想吗?
难道还是有心无力?
宁成知道这个女人靠近中央,几乎是和权力的中心有着半师之谊,所以对她还算尊重:“卫尉是拿南方的出海口去诈西南诸国。”
赵子鸢点了点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中国搭上WTO的快车才有近十年的经济腾飞。同理,西域和西南诸国靠贸易的通道赚了不少,迎来一波经济腾飞与人口增长,所以他们需要担心自己不是掮客的唯一选择后,国内会有不满之声。
“他们不知南方海岸的真实模样?”
“有些人一辈子都没出山区,更别提对远方的海岸有所了解。”赵子鸢很无语道:“大海上过二十里就空无一物。南方的渔民都不知本地的海域全貌,更何况是山里的土著。”
所以郅都假装吓人也是有着一定把握。
“虽说南越的出海口不足以让汉商抵达身毒之地,但要是把南边的诸国尽收囊中,不就有去身毒的海口。”宁成的话让赵子鸢的眉头一挑,想提醒他别忘大汉的国库不够,但又觉得陛下的野心不止于此,搞不好从南方到北方,无论是知道的国家还是不知道的国家,都在他的觊觎名单上。
“这不好说。”赵子鸢见天色已晚,喝了酒又受了恐吓的西南使者也该回去休整一下,于是结束她与宁成的短暂谈话。
“啧!仗着宣室的三分情还真拿自己当人物了。”宁成的脸色在对方走后骤然一冷,琢磨着要如何建功,如何谋取更大利益。
这边想着如何恐吓西南诸国,那边的南越也是风波不断,赵氏的笑话像五六月的节日,一个接着一个,让人目不暇接。
“又是谁给谁下毒,谁应谁的邀约落水受病了?”昌平大长公主在吕嘉的旧宅里揉揉眉头,不断地重复代掌朝政——挑选傀儡——放权隐退——赵家内斗——傀儡下台——出面平叛——代掌朝政的恶性循环。
南越的臣民原以为这刘氏的公主来摘桃子,结果人家十分能装,言行举止不仅让人挑不出错,更是在赵佗之死,赵氏内斗的风波被一一平息后选了新王,果断放权地让赵家人自己治理。
“孤是来替陛下监国(才怪)的,并没有想篡越自立的意思。”
昌平大长公主说得好听,做的更好,一时间竟搞得南越不好意思。
而被她从宗室子捧成新王的赵氏子孙也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惶恐模样。
昌平大大长公主放权放得太痛快,之后更是点了几下就很不耐烦地让新王自便,所以后者在不动摇公主势力的情况下推行新法。眼见公主真的没有任何意见,他便开始安插人手,胆子也逐渐变大。
可南越就这一亩三分地。
昌大平大长公主有权有人,又没人敢真的去动她的人,所以新王还能在哪儿安插势力?还能从哪儿建立威信?
肯定是把本地的君长打压一批,赵佗的子孙关押一批再推行政策。
被新王打压的君长宗室是能束手就擒的吗?
不能够啊!
况且在三方势力外还有一股斗胆绑架赵氏子的民间势力在到处乱跳。
别忘了,昌平大长公主被刘瑞派来处理南方的烂摊子时,赵家的子孙可是被这民间的势力拿来谈判。后来因为保皇派的介入和昌平大长公主的暗中推动,这群人被收买了不少,灭了不少,但还是有火种存于番禹城内。
归师勿掩,穷寇勿追。
匪都剿完了,还拿什么申请银子。
同理,这群敢绑皇室子弟的民间狠人都灭干灭尽了,还拿什么吓唬赵氏,限制保皇的膨胀实力?
三方搏斗,偶尔意外。
苦得是谁?
还不是被“听国君还是本地长官”的难题搞得焦头烂额的南越黔首。
昌平大长公主要的就是南越内斗,黔首头疼。
当然,为免有人怀疑自己,她一直都控制内斗的波及范围,避免让内斗变成军事冲突,最后引发南越黔首的灵光一现。
于是在南越的土地上出现了让众人头疼的以上循环。
“算算日子,您来南越已经换了两任君王。”因为是昌平大长公主的女婿,所以义纵承担着替昌平大长公主安抚宗室的重任:“眼下这个怕是不能挺过两月。”
如果说赵佗之后的第一任南越王能立住的难题是一,那么第二任,第三任能立住的难度呈指数增长。
虽说用用傀儡耗尽南越本地对赵佗子孙的所有耐心,可昌平大长公主不可能把傀儡当成月抛用品,所以这群短暂当过南越王的赵佗子弟或多或少地插了人手,有的还在关键岗位上干得不错(背后也有昌平大长公主的推动)。
因此要拔掉这群先王的钉子,换上能为自己服务的有志之士就成新王的首要任务。
更麻烦是废了两任南越王的昌平大长公主不会杀掉自己的傀儡,而是将她制造的难题抛给新王,美其名:“作为大汉公主的孤若下令处死南越废王,决定会让南越的黔首感到不满,同时激化南越内部的民族问题。”
而要是把南越的废王送去长安,等同于把动摇国本的把柄送给大汉的皇帝。南越的新王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做出这种判断。
第518章
“孤都要怜爱赵佗的子孙了。”昌平大长公主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小猫似地躲在宫里,这南越王当的还不如个关中勋贵。”
义纵听了也是感慨:“就是高后时的关中勋贵,也没有像这位一般日日犹如惊弓之鸟。”
“何止是惊弓之鸟啊!”昌平大长公主嘲讽女婿的匮乏想象:“孤已拦了四次针对新王的暗杀。要是没有孤的介入,南越早就举行国葬,挨个儿赶到宫里哭丧。”
目前在位的南越王属于宗室的旁系子弟,就是那种死了四房才会轮到他继位的那种。
昌平大长公主选择他的目的也很简单——第一位南越王是已故太子的次子,因为对宗室……尤其是辈分最高的五公主不敬而被赶下台,目前囚于丞相府……也就是昌平大长公主的府邸地牢,以防有人赶尽杀绝;第二位是五公主的女婿,上位也是受了岳母的操纵,结果因为贪心不足蛇吞象而遭到南越的君长反对,硬生生被逼得退位。
背景强的都出事了,事不过三的只好找个旁系子弟。
要说这莫名上位的倒霉蛋也是熟读中原历史,居然在登基的前一夜便恬不知耻地效仿刘肥,拜同辈的昌平大长公主为母,不仅对“义母”昌平言听计从,更是对南越宗室和君长的要求来者不拒。
原以为这样就能坐稳王位,但是刨除掌控全局的昌平大长公主,宗室与君长的妄求重合极高,即使是像文帝那样的端水大师也不能令众人满意。
刚开始能推脱这是业务不熟,但是当了三四月的王上,奏疏都看了百道,总不能拿老话继续搪塞众人。
那样会把等着吃饼的临时死忠一一劝退的。
“这世上的聪明人成千上万,算计来,算计去,竟都装成蠢人相处。”昌平大长公主放下笔墨,将写好的密信烤干折成便于隐藏的拇指方块:“装着装着,可不真就成了蠢人。”
义纵接过岳母写好的密信,封前不忘询问她对新王的安排:“是否要拦下黔首的不满?”
赵佗后的第一位南越王让宗室不满,第二位南越王让君长不满。而到这位讨好“义母”、讨好宗室、讨好君长的三好新王这儿,可不就让黔首吃亏,轮到永远可以吃苦的黔首不满。
所以才说昌平大长公主帮他拦了四次刺杀——因为被她故意放走的民间势力可不会对王座上的“人渣”手下留情。
从古至今,人民的怒火都是最可怕的。
封建主义的根基是愚民政策。
但也因为愚民政策,所以比正常社会更易造就赴死的蠢人。
抄家灭族
呵!
从秦朝建立到辛亥革命,反叛的号角都没停过。
即使是像刘瑞这样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每年都要平息不少地方不满。
大汉如此,南越这只有几郡的小池子就更不提了,基本是一点风就掀起波浪。
“还是要拦,但也得让新王有点危机感。”昌平大长公主对这个女婿十分满意,觉得他聪明又识趣,什么事都一点就通,比仗着一点小聪明就飞扬跋扈的蠢货来得更为讨喜:“囚兽之斗也该到尾声了。”
她又不是为当表亲的免费傅母而来到南越。陛下都给开创万系的绝妙之机,她又怎能不为自己长久打算:“孤的目的是让赵佗的子孙当众王位禅让给我。”
至于这禅让是自愿的还是被迫自愿的,那很重要吗?反正在名分得不留把柄,至少装出开开心心的模样。
义纵露出了然的笑容。
当天夜里,一份有毒的糕点送进南越王宫,即使是有熟练的巫医进行抢救,南越王仍催吐催没了半条命。
“孤如项王驻垓下,兵少食尽。”缓过神的南越王胸口仍在隐隐作痛。
巫医调了浓稠的药膏给主君服下,这是一种南方特有的麻醉剂,少食镇痛,豪饮毙命。
南越王的近臣闻言,嘴里泛苦的同时又不免好奇如今的处境因何而起:“迫使霸王军壁垓下者,高祖也。殿下今日莫不是在……”
“慎言,慎言。”南越王在对方的胆子大到喊出那人名前赶紧制止:“若无陛下的皇恩浩荡,我一父辈排位靠后的宗室子能继承王位?”
话虽如此,但众人又非纯粹的傻子,当然明白身世不显又没有任何出众德行的南越王是怎么当上一国之主的。
论正统,赵佗的太子没有绝嗣,而且其正妃还是安阳王之女。
安阳王无子,且因瓯雒承袭古蜀,保留了丝母系余晖,所以将女儿许给赵佗的太子也有合并越地的远大志向。至于是南越夺舍瓯雒,还是瓯雒篡位南越,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不过现实却是瓯雒出身的太子妃媚珠英年早逝,赵佗的太子也没活过超长待机的阿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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