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可真是好雅兴。”卜式既是富商出身,身边自然有家仆。只是这长安城里多勋贵,他又是个商人,也不好在真正的大爷前充阔,所以陪他赴宴的也只有些不大年轻的旧仆。
骤然听见附近多道陌生的男声,卜家的仆人都下意识地握紧短刀,生怕又是走极端的落榜学生上来寻仇。
毕竟在榜单公布后,这种情况屡见不鲜,甚至为此闹到了长安令那儿,搞得卜式在上榜者里以不光彩的方式出名。最后还是申培张恢出面训斥莫名闹事的学生,这种情况才稍有制止。
可即便如此,那些人也没有放过卜式,还在骂他“吕不韦第二”。
卜家的仆人见来者是位衣冠楚楚之人,放松警惕的同时正想上前拱手,却见对方侧身比了个“请”的手势:“我家主君有请,还请卜公单独赴宴。”
“你家主人是……”
“卜公去了便知。”
那人瞥了眼一脸紧张的下仆,失笑道:“别这么紧张,我家主君若是想取卜公的性命也不至于派人到城外。”
这样傲慢的自信不仅让卜家的下仆吃了一惊,更是让原本平静的卜式一个激灵地想到什么,随即制止了老仆的追问,上前拱手道:“还请公为小子带路。”
卜式虽为商贾,但是能在洛阳攒下大笔家业,并且还凭实力中榜就能知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而能用合法手段搞死卜式,搞死一个家资丰厚,即将为官的进士……
车上的卜式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知道来找他的极有可能是姓刘的大爷,再不济也是跟宫里搭得上话的近臣。
事实证明,卜式的直觉很准,准的让他还未见人便冷汗涟涟——马车一路驶进戚里,悠悠停在昌平长公主的家里。
“请下车吧!”
卜式看清目的地后眼里滑过一抹失望,但很快便转失望为惊喜,恭恭敬敬地拜道:“洛阳卜式,见过太子殿下。”
昌平长公主的待客厅里,邀请卜式的人放下书简起身回礼道:“骤然邀请先生过来,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先生谅解。”
话是这么说,可是卜式哪敢托大:“太子所邀,必有要事,大丈夫又何须在意妥当不妥当的。”
“公倒是豁达。”刘瑞对卜式的态度还算满意,但也还没放松警惕,于是让人端上清茶,貌似无意道:“同进士出身也是委屈公了。”
卜式的瞳孔一缩,随即又慢慢放大道:“卜式才疏学浅,幸得是第一次科举,蒙祖先保佑才得了个同进士出身,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虽说是下次科举才会公布上榜试卷,但是刘瑞为了敲打惹事的勋贵,同时也为证明自己的坦坦荡荡而让各大学派的山头和上榜学子们可以查卷。因此在诏令下达后,不服气的学子们一边嘀咕着“文党凭什么拿第一”,一面挤爆了暂存试卷的奉常府。
卜式自然也不例外。
尤其是在得知自己本能进入进士出身,但却因商贾的身份被压了名次,沦为同进士里的中上游后,卜式便难受得两天没吃饭,然后就去安排自己的祭祖宴,换上衣服开开心心地与世交们喝酒,谢师。
被压名次算什么。
往好的地方想,还有郑当时那倒霉蛋陪着呢!多大点事啊!
“公的心胸豁达,倒是让孤……”刘瑞举拳挡住嘴唇,忍住那抹快要荡出的笑意:“难怪公在放榜后不是去喝酒,就是在前去喝酒的路上。”
卜式没料到太子会开自己的玩笑,老脸一红的同时居然也没那么紧张:“太子若是不喜酒水,卜式以后注意便是。”
“官员饮酒只是小事,孤也没空去管手下人的爱好。”刘瑞拢着双手,慢慢吐出谈话的重点:“相较之下,经商可不是小事。”
“虽说高祖有言‘市井之子孙不得为官仕吏’,可是在开国之初也没法计较,甚至下了‘复弛商贾之律’的诏令。”
“而在诸吕之乱后,先帝与父皇为了休养生息也没有废除这一诏令,导致卿等不日也能封侯拜相。”
卜式心领神会地表忠心道:“重农抑商乃是高祖定下国策。彼卑贱之人既有幸报君,岂能以商贾之身惹来非议。”
想想自家的万贯家财,再想想吕不韦干成的千古买卖,卜式一咬牙,一狠心道:“如若太子有虑,小人愿将全部家财献于少府,以求太子不必遭人攻讦。”
“全部?”刘瑞不免惊讶道:“公可是洛阳有名的富商啊!三代家资恐怕不是个小数目。”
“能为太子效劳,这点付出又算得了什么?”卜式知道让刘瑞相信他的忠心无疑是痴人说梦,于是以自嘲的方式说道:“太子也知吾乃洛阳富商。而等阳陵建成后,这徙陵的名单里肯定也有吾的名字。”
要命的是,卜家是搞畜牧业起家的。
关中一徙陵,卜家约等于被连根拔起,除了二十万的安家费便两袖空空。
指望少府以正当方式买地买羊还不如指望母猪能上树。
与其被少府上门要债,还不如将家财主动呈上。这样一来,皇帝和太子为着忠君爱国的颜面也会给卜家一点补偿,多半是赐爵赐财。相当于卜家的财产兜兜转转了一圈后又回了一半,顺带还帮卜家在关中站稳脚跟。
这笔买卖不亏,甚至称得上一本万利。
刘瑞也看出卜式的小九九,转着珠子赞赏道:“有魄力,有手段,有远见。”
假以时日,让他成为桑弘羊第二也未尝可知。
只是……
“你的商贾身份还有大用,等时机成熟了,孤再给你谋个官职,让你正大光明地摆脱商贾身份。”
“小人在此谢过家上。”卜式顺杆子爬地改了称呼,知道刘瑞是有要事相托。
至于以老刘家的尿性会不会把卜式当一次性筷子使。
哎!太子都求到你面前了,威逼也好,利诱也罢,你一没啥背景的小商贾有敢正面硬刚的底气吗?还不如漂漂亮亮地做成这事,给太子留个好印象后再慢慢谋划。
“科举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公可听过田税改革的事。”刘瑞想扰乱吴国,但又不想让关中的禁军损失太多,更不想像历史上的刘启那样给人留下逼反诸王的把柄,所以选择玩阴招,从吴国的根基下手。
因为蜀郡和楚国的乘胜追击,吴国的制盐业距离被搞死也只剩下一口气的功夫。
华人的勤劳是刻在骨子里的。尤其是祖上富过,现在还想恢复荣光的巴蜀人。
在刘瑞更进制盐技术,搞出味道非常之好的酱油后,蜀商不必关中提醒就把主意打到南边的小国头上。
因为匈奴距离蜀郡太远,而西域又太神秘。相较之下,南边的小国穷归穷,但是与巴蜀世代通婚,加上一些地头蛇都是秦末的流亡之人,导致这些南方小国的汉化率非常高,几乎没有语言障碍。所以秉着蚊子肉再小也是肉的朴素理念,蜀商们用盐和酱油打开了周边小国的市场,含泪收购了不少矿产后,转身就向少府邀功。
因为蜀商的开拓精神,巴蜀一带的生活水平立刻从二线荣升为准一线,甚至有些发达的蜀商开始向关中移民或是去别国显摆,看得刘濞非常不爽的同时也令削为彭城郡的楚国商人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
同是西汉的制盐大户,凭什么蜀蛮子那么富,咱一关东的人上人却混得不如跟流放之徒打交道的巴蜀?不行,咱们也要立起来,不能被蜀蛮子给比下去了。
不幸的是跟南接诸国,西接羌人的巴蜀相比,卡在沿海线中间的彭城郡压根没有做外贸的地理条件。无奈之下,彭城郡的商人……尤其是盐商只好跟吴国抢市场,气得吴王破口大骂。
第109章
然而官府再怎么调控,市场的本质还是优胜略汰。
吴王刘濞也曾试图改进本地的制盐工序,甚至派人去蜀郡和彭城郡偷师。然而蜀郡产的是井盐,彭城郡的盐商跟吴国的盐商是竞争关系,加上海盐要么是用数个月的时间暴晒结晶,要么是用烧锅蒸发海水杂质。
彭城郡的盐商有关中照顾,自然不受山海税的影响,所以有大把大把的柴火用以加快制盐速度。
“田税一改革,铜粮的兑换率势必上涨。这么一来,吴国怕是有得赚喽!”
卜式虽是洛阳的畜牧商人,但是因为卖给关外的东西要过洛阳的商道,所以对田税改革的事有更多看法:“蜀郡虽与南边的小国通商,用白盐换取他们的铜矿。但是关中不能为了打压吴国而大量制钱,这样会让各地的商业乃至黔首们的生活崩盘。”
“商人们的大宗交易靠金饼,唯有收粮时拿出铜钱。”
“而黔首们的日常交易,短工结算都离不了铜钱。”卜式见刘瑞点了点头,大受鼓舞:“往日要是市面上的铜钱多了,铜粮的兑换率下降,便有流民工匠变为庸耕。反之等粮食的价格下降,农民便会选择做工,甚至有人买粮交税,从而把铜粮的兑换率给抬上去。”
这也是高祖和先帝两次下放铸钱权后只是引起通货膨胀,而没导致崩盘的主要原因。
没办法,在一个大部分国民的恩格尔系数逼近百分之九十的封建王朝里,你搞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也没人消费啊!
就像刘瑞的白盐……虽然是比传统的粗盐味道更好,但是将其日常化的也就只有官吏彻侯。普通的黔首们顶多是在重大的日子里买点白盐,或是混合着粗盐使用。
而归根到底,古代的经济逻辑就是只要刚需不发生变化,政府就不必调控。
“将杂七杂八的赋税并入田租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黔首们的负担,暂缓大族的土地兼并。”
“不过将赋税折为铜钱上交于官府就不大像个好政策,反而会让黔首在固定的时间里产生铜钱需求,从而给铸钱商人们可乘之机。”卜式说完还幽幽地叹了口气,苦笑道:“陛下与家上也是考虑到这点才会让九卿就此商议个可行之策,而不是直接通过田税改革。”
“没错。”商议什么的其实就是个借口,主要原因是关中一日不收回铸钱权,一日就没法进行税收改革。
粮食倒好,毕竟在石油出现前,粮食与白盐一直都是钱币的锚定物。
可各项杂税总得有个折现标准吧!
这就需要关中稳定市面上的铜钱数量。
也是刘瑞不得不提前搞死吴王刘濞,捶烂淮南王刘安的主要原因:“正是因为田税改革利好于吴王这种铸钱大户,所以才得尽快告诉他,好让他乐呵一下。”
卜式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大着胆子问道:“您是想让吴王知道关中把杂税折成铜钱的事儿……而不是尽量瞒着对方?”
“这事瞒得过吗?”刘瑞反问道:“吴王那老匹夫只是跟关中有仇,又没有耳聋眼瞎。”
“这倒也是。”卜式虽是商人,但也知道吴王刘濞觊觎关中的皇位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肯定会在关中安插各种细作。
“所以孤主动告诉他这事,也省得他从细作那儿了解得不够透彻。”刘瑞提到“透彻”二字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卜式明白他该在这里发挥作用。
“还请家上明示。”
“吴王近期被盐业的空缺搞得焦头烂额,势必会在其它地方找补一二,不然哪能继续供养他的宾客,以及那些免税的黔首。”
“这个小人也略有耳闻。”卜式可是洛阳富户,即便是到富得流油的关东也算人上人。可即便如此,对于吴王的富裕,他还是叹为观止:“彭城的盐商们出货快且质量上乘。没了制盐业的收益,吴国近期又恢复了人头税,导致黔首们抱怨连连。”
能不抱怨吗?这年头把户籍迁到别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而其它地区的黔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迁去吴国,不还是为了一系列的免税政策,吃到吴国的各项福利吗?
结果他们家财散了,祖地弃了,到头来却过得不如老家里的日子。
彼时的宗族力量,同姓力量还是十分强大的。
尤其是在抢夺水源,抵抗外贼的民间。
你一外来者即便是有亲戚照应也很难适应新的环境,不仅在刚来时会遭到排斥同姓村的排斥,更是会在环境变差后沦为各方的发火对象。
吴国的制盐业变差后,那些被重征人头税的黔首并不明白自己的优越生活与吴国的盐业有何关系,而吴王刘濞也不可能让他们知道吴国的制盐业垮了大半,所以那些抱怨的人还以为是移民吴国的人太多,导致官府入不敷出才重新启动了人头税,于是开始疯狂针对新移民,甚至闹出人命官司。
而刘瑞就是要激化吴国的内部矛盾,争取把吴国的铸钱业搞垮后顺理成章地收回吴国并废除民间的铸钱权。
如此一来,刘启的削藩KPI就完成一半,并且还没引发内乱。
“距离关中实施改革还得吵个一年半载才能把细节做好,所以吴国有足够的时间筹铜铸钱,等待时间。”刘瑞的笑容让卜式谁才是当商贾的:“不过孤只会让吴王叔祖知道关中有意将杂税折为铜钱,而不会让细作将折现的附加条件告知于吴王叔祖。”
考虑到西汉的特殊情况,刘瑞给折现打得补丁是不强求,并且仅限于拥地不到两公顷的黔首。
众所周知,家里掌财权的多为老人,而老人是最保守的。所以这个改革即便是立即执行也得花上两三年的功夫才能让黔首们看到利好,逐一效仿。
但吴王看得出补丁后的天坑吗?
应该是看不出来的。
毕竟以他的智商要是看得出来,也不至于在制盐业上被彭城的盐商压着打,都不需要刘瑞继续出手就垮了一半。
“这人呐!大喜大悲之下可是受不了的。”刘瑞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让人胆寒的阴冷,惹得卜式下意识地哆嗦了下:“吴王叔祖都这么大年纪,从高祖时活到现在,也算是够本了。就让他……早点卸下藩王的担子,赶紧去陪孤的大父。”
“想必九泉之下,他还有很多话要与朕的大父细说。”
“家上思虑周全,卜式……静待吩咐。”
“你在洛阳也有点家底,孤也会让关中的商人,密探协助你向吴王发出关中要折杂税为铜钱的……未来消息。”刘瑞记得张汤的发小田甲也是富商,并且跟已经作古的田蚡扯得上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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