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不习武,富不教书。
能当将帅的要么像吴起周亚夫那样家有巨资或家学渊源,要么是像韩信关羽那样天天赋异禀,生来就是吃这口饭的。再不济也得像卫青那样有个好姐姐,让你有机会接触兵家的诸多典籍。
由此可见军功集团的地位有多么稳固,其封闭性与传承性从秦朝的王蒙两家到西汉的周李两家可见一般。
而陛下此时对税收动手,无疑是戳军功集团的肺管子。
这可比削藩刺激多了。
晁错的脑海里上演着天人交战。
而反观支持改革的周亚夫与申屠嘉上头顶着皇帝的威胁目光,下头扛着勋贵外戚们的幽怨眼神,真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好在刘启流氓归流氓,也不至于在朝会上翻脸不认人,所以搞定税收改革后,终于提到众人关注的科举问题:“廷尉关的那些闹事学子们也该放出来了。”
“念其是初犯,这次就不杖责,只是取消下次科举的资格。”施压过后的刘启突然变得很好说话:“再者,朕也与众博士们商议过,采取太子的公开政策,日后将在科举放榜的同一时间公布上榜学子的答卷,并且于琼林宴上增加殿试,允许各大学派与上榜学子切磋技艺,也算是为琼林宴添个彩头。”
“陛下圣明。”听了这话,以晁错袁盎为首的实干派都松了口气,知道那些没用的纨绔们不能走后门了。
不过这些弥补措施并不是各大学派所关注的。真正令他们抓心挠肝的是皇帝对科举结果的态度与太子会不会大批任用儒家子弟。
值得庆幸的是皇帝为了各大学派和勋贵们的脸面没有公布谁是那个得不配位的人,而是默默取消他们的进士的身份和其参加琼林宴的资格,勒令其在六年内不得为官。
不幸的是以法家和黄老家为首的各大学派闹了这么久,闹得这么大也没能让儒家伤筋动骨,反倒巩固了儒家在世人眼里的“第一学派”印象。导致那些原本对儒家抱有小怨的小吏们思来想去后,还是将儿孙送回儒家课堂,反衬着黄老家和法家冷冷清清,颓势尽显。
“父皇这手借刀杀人着实漂亮。”朝会结束后,刘瑞被宦官令请到宣室殿里,一坐下便恭喜道:“让老丞相来当那个上表改革的人……只怕那些武将出身的勋贵们也彻底懵了。”
“怎么,你不后悔朕把你的良策扣到丞相头上。”刘启闻言有些意外道:“你可知道这个改革若是成功了,青史上必定会有极高的评价。”
刘启瞧着镇定自若的刘瑞,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那时可没有你的一份哦!
“有没有儿臣的一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丞相为首的功勋们决定挨刀了,但不意味着底下的官吏们不愿挣扎。”刘瑞学着刘启的样子,玩笑般的说道:“三年清县令,五万两黄金。家中有硕鼠,窝里遍白蚁。”
刘启收起打趣的神色,眯了眯眼睛,等着刘瑞继续吟道:“庙小听妖风,池浅见王八。”
“若无高个儿顶上头……哪有矮子到处偷。”
“噗!!”刘启闻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过了会儿才抚平胸口,缓缓道:“你说的对,那些勋贵们要是都认命了,底下的官吏们也得把抢的都吐出来,更不好挖勋贵们的墙角。”
提到挖墙脚一事,刘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杀意:“之前彻查隐瞒的田地和庸耕数量时不就是硕鼠窝里有白蚁吗?”
“勋贵们偷朕的,小官们偷勋贵们。”
“结果他们偷来偷去,反倒是一无所有的黔首们怒骂天道不公,皇帝无德。”
“呵!”
刘启冷笑道:“到头来都是朕的错了。”
“若是按照黔首们的固定思维,除了父皇也无人可怪了。”刘瑞的话让怒意上涨的刘启如同按下了暂停键,吓得宦官令心肝一颤。
这是能对君父说的吗?
太子,你不能因为你是太子而肆无忌惮呐!
好在刘瑞趁着刘启宕机的功夫补充道:“大汉官员千千万万,那些想收成如何,儿女如何的黔首们真的明白折腾他们的人是谁吗?”
“可不得怪到皇帝头上。”
“那照你的说法,朕就活该背锅喽!”刘启笑得非常恐怖,声音却是软和了不少,弄得室内真的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狗官者岂能无策上任乎?”刘瑞知道作死的底线在哪儿,于是避开极为锋利的问题,委婉道:“父皇英明神武,想必是有解决之策才会让儿子过来涨涨见识吧!”
“哼!”这时倒是回拍你阿父的马屁了。”刘启依旧嘴上骂着,但却对刘瑞的态度好了不少,甚至流露出满意之色:“硕鼠多了就养鹰犬,白蚁多了就养断木(啄木鸟)。”
“总有些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会出手,或是你来帮朕逼出被迫出手的人。”刘启终于泄露他找刘瑞的第二层目的,意味深长道:“也就是在晁错上位的这几年里迎来了法家的复兴,可是你这泼皮无赖地搞了场科举,反倒是让法家有些下不了台。”
说罢,刘启还抽空喝了口茶,慢悠悠的语气像是在聊无关紧要的事:“他们本想联合黄老搞残儒家,但却被咱们拿来当枪使。”
“父皇这是要抬法家?”刘瑞闻弦歌而知雅意道:“想想也是。内史大人那么聪明的人,反应过来后肯定会向父皇诉苦。”
甭管黄老家和法家的初衷是什么,但是就像清末时的小白菜案那样,闹到最后已经与当事人无关,而是和当事人背后的势力较量有关。
好在黄老家和法家都有自己的基本盘,所以二者在反应过来后痛快认下当枪使的命运,但也要在皇帝面前哭诉一番。
能捞一笔是一笔,皇帝从手指缝里漏点东西总比他们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强。
“晁错是把好刀子,锋利又不伤人。”利用归利用,可是他们君臣这么些年,晁错几乎是看着刘启从刚成婚的半大小子成长为阴晴不定的君王,所以在刘启那儿还有几分香火情:“朕活着,他便能活。朕死了,他便死了。”
“郅都也是一样的。”
“周仁和先帝宠爱的邓通也是一样的。”
说白了都是皇帝的黑手套。
“不同的是邓通是替先帝捞钱,而晁错和郅都是替朕杀人。”末了,刘启还瞅了眼刘瑞,若有所思道:“你在前十里挑了两个法家子弟,但又没让他们拿下较好的名次,估计也是在挑快刀。”
“只是这快刀与快刀间也是有差别的。”父子独处时,刘启不免推心置腹道:“好刀要保养,不可轻易甩了出去。”
“儿子明白。”刘启提示了这么多,刘瑞也知道该怎么做,无非是从太子宫里给法家一丝压力,让他们愿意去杠欺上瞒下,不服改革的官吏。”
只是……
“如果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热闹,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明白。”刘瑞信心满满道:“想必儿子不提这事,也会有表舅(窦婴)帮忙解决。”
若是能看法家的笑话,想必那时的儒家一定会新仇旧恨一起报,而黄老家也不介意踩上一脚借此去打晁错的脸。
“这一天天的,尽是些为难人的事。”刘瑞回到太子宫后也没空休息,而是把申屠嘉呈给皇帝的上表又看了几遍,尽量把一两千年后的政策修得适合当下的局势。
【若非彼时的铸钱权还未收回,我也不必在折现上加个仅限于拥地不到两公顷的黔首。】
【还有改后的铜耗问题与铜粮的兑换率。】
刘瑞的眉头越皱越深,切身体会到改革的不易与困难重重。
能不能实施倒是其次,关键是实施后会不会有人卡BUG导致越改越乱。
虽说在摊丁入亩后减轻了黔首们的负担,可是减轻并不代表不纳税。相反,若是那些占地多又不想纳税的地主商贾们挣扎起来,一定会在可以折现的黔首身上动动脑筋,借机抬高铜钱与粮食的兑换率,导致黔首不仅没有拜托负担,反而过得更艰难。
所以……
还是得把吴王那个老匹夫给解决掉,然后伺机收回铸钱权,才能保证地主商贾们不会操控铜钱粮食的兑换率来给自己间接避税。
只是……
“吴王这厮儿还真能忍啊!”处理完公务的刘瑞喃喃自语道:“燕太子与楚王都化成白骨了,也不见他有所动静。”
难道真的放弃与关中做对了?
第106章
“陛下居然真的给吾等留有颜面。”
“伴君如伴虎。先是制盐业,再是税收。咱们这位天子真是可着劲儿地折腾,一天天的正事不干,尽是想着与民争利。”
“丞相也真是的。陛下要动税收,他竟不伸手拦下,反而还替陛下上表,这可真是……”
“真是什么?你见过哪家傻子会把吃下去的东西原原本本的吐出来。别说是丞相了,就连晁错那死狗都不会在税收上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直接把关里关外的人家都得罪个干净。”
“你的意思是……上表的不是丞相,而是太子。”
“小点声!!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是另一回事,你不要命了吗?”
“可是太子为何要与吾等为敌?他老师难道不是勋贵出身吗?还有薄家……”
“我瞅着太子应该没那可能干出这事,多半是陛下授意的。”
“至于老丞相……”
“哎!老丞相不过是代人受过啊!”
…………
朝会结束后申屠嘉便放松神经,结果这绷起的弦一松下,七老八十的人便立刻倒下,急得申屠节衣不解带地照顾。
好在老丞相是行伍出身,身子骨特别硬朗,所以只是气虚了几日,但也将其折腾得不行。
而等申屠嘉痊愈后,南皮侯上门拜道:“因为吾等的贪心,老丞相受苦了。”
说罢便要行个大礼,结果被申屠节一把扶住。
“南皮侯言重了。”申屠嘉知道税收一改,不仅是勋贵们挨刀,就连南皮侯这样的受宠外戚也会割掉一块肥肉。在此情况下,南皮侯却来安慰提出税收改革的申屠嘉,这背后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皇帝与窦家离心离德,所以窦家急需一个盟友去缓和与申屠嘉的关系;第二种是窦家上下全是蠢货,真心以为顺从皇帝进行改革总好过被戳破那张走后门的皮,然后沦为天下学子的笑柄。
申屠嘉表面做出虚弱的模样,暗地里却在评估窦家与皇帝的关系。
关税改革的事虽是申屠嘉上表的,但是知道内情的勋贵外戚肯定不止他和中尉,还有充当宗室吉祥物的刘通。
刘启那个爱阴人的在开诚布公后依次召见了勋贵外戚,以及询问皇帝能不能不要白嫖的各派山头们。
因为来谈判的家底不同,作用不同,所以刘启跟他们聊的话题与代价也不同。加上一些胆小的在皇帝的恐吓下说了不少不该说的事,卖了不少不该卖的人,所以在讨价还价至朝会的这段时间里很少有人交换情报,甚至有意避着同僚,生怕对方看出端倪。
申屠嘉不知南皮侯乃至章武候与陛下聊了什么,但是知道这个时候上门拜访绝对是有火烧眉毛的大事。
“阿父在时厚颜称您声世叔,故丞相与小子虽不至亲亲相隐,但也知小子并非伶牙俐齿之人。”南皮侯的态度极为谦卑,根本不像窦太后的侄儿,炙手可热的外戚。
反倒像个求助老师的学生。
申屠嘉让儿子上茶,披着大氅咳嗽道:“老身不过一行伍粗人,尚不如章武侯学识渊博,又哪敢替太后指教南皮侯。”
话是这么说,但看架势却是要与南皮侯长谈:“你来之前去拜访过轵侯吗?”
“自然是有请教轵侯。”南皮侯的唇边荡出一抹苦笑,声音也随之低沉了几分:“轵侯大人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
“顺从。”
南皮侯拢着袖子,眼里流露出轻蔑之意:“顺从皇帝,顺从太子,然后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申屠嘉失笑道:“你敢不顺从吗?”
南皮侯没有回话,于是听着申屠嘉继续说道:“章武候是想学吕禄,还是薄昭?”
“丞相言重了。”南皮侯涨红了脸,最后憋出已经说过的话:“小子有点自不量力,还请丞相不要见怪。”
申屠嘉对南皮侯还算客气,毕竟有吕禄和薄昭的例子在前,反倒衬得南皮侯没那么讨厌:“若是为了税收改革而来,还请南皮侯不要在这儿白费力气。”
老丞相毫不在意自家因此背上重担,继续说道:“此事就和削藩一样,硬的不行来软的。”
时隔数年,申屠嘉依然记得皇帝为了推行削藩干出的离谱事情。若非燕太子和楚王意外爆出乱伦丑闻,让皇帝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削掉两国。想必以刘启的冒进性格一定会逼反诸王,一次性解决尾大不掉的藩王问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搞事前至少会找个幌子,做一下面子工程。
“税收改革的事岂是我等能够阻止的。”南皮侯摇了摇头,真诚道:“说句让您不太舒服的话。陛下都让您来去当出头鸟了,窦家这种没点儿根基的外戚又算个屁。”
“不过是被先帝赏赐了几口田地。别说是加赋了,就是陛下突然收回,咱们也没那个脸皮跑去哭诉。”
别看窦家风光无限,但也只有窦婴这个太子詹事握有实权,剩下的一众子弟——包括窦太后的弟弟章武侯都空有爵位,仅靠与长寿殿的关系获得与之不匹配的权利。
一朝天子一朝臣。
窦太后曾举荐弟弟担任丞相。
可先帝的回应是宁可让张苍继续尽忠,或是让申屠嘉这个行伍出身的老匹夫出任丞相也不愿给章武侯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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