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馆陶长公主还习惯性地看向刘启,只见以往乐意摆出兄友弟恭之姿的刘启并未符合自己的话,而是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们,忍不住心下一寒,同时也为他们姐弟的今日处境而感到不寒而栗。
是啊!
他们早就不是曾经的阿启,嫖儿与阿武了。
那个团在代王宫里瑟瑟发抖的姐弟三人早已成了历史的尘埃,留给他们的,只剩这身锦衣华服下的无穷算计。
本该荣退,却总是碰上大事件的申屠嘉喘了口气,一边观察着皇帝的表情,一面评估着帮助梁王对大汉的威胁,以及皇帝既然敢半公开地谈论这事,那边是要太后和梁王付出代价……
亦或是做出保证。
不得不说,申屠嘉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只是他低估了刘启作为皇帝的狠心,以及与窦太后所剩无几的母子情。
唯一称得上状况之外的便是公事公办,尽职尽责的张欧。
作为一个学法的勋贵之子,张欧在办案时不讲私情,但也不像法家那样从严处理,不近人情,而是讲究施展人情的尺度与对象,可以说是大汉建立以来口碑最好的廷尉。
然而就是这么个老实人,面对刘彭离犯下的罪孽也没法说些从轻的话,而是用不容徇情的语气说道:“依照汉律《二年律令-具律》规定,赎死者可以钱抵罪,或以宫刑抵罪。”
张欧的语气微微一顿,但还是以强硬的姿态继续说道:“按一人五十金来算,刘彭离所犯下的罪行需要四千金来赎……”
听到这话,窦太后和梁王的眉头一松,甚至连一旁的馆陶长公主都有“不过如此”的心态。
可是张欧根本不给松口气的时间,而是用更严重的语气说道:“然法律与帝王的威严岂可以金钱量之。”
“犯人刘彭离乃梁王之子,生于富贵,且应有贤人教导。而那教导的贤人……不,是佞臣竟然不对刘彭离的恶行加以制止,反而还替刘彭离遮掩一二。”
说到这儿,张欧看向窦太后和梁王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但还是以臣下的身份继续说道:“有此儿子,实乃梁王与梁王后的失职。若非这刘彭离进京后死性不改,让阳陵县的官吏们揪了错处,只怕在此等恶徒的虐杀下,梁国的黔首将永无宁日。而与刘彭离日夜相处的人,接受同一老师教导的兄弟们,又是否受到刘彭离的影响,做出此等禽兽不如的事。”
张欧理了下衣冠,对着窦太后与梁王下拜道:“臣廷尉张欧,今请太后,陛下,梁王诛此恶徒,以安梁国黔首之心。”
此话一出,空荡荡的宫里倒是没有哗然之声,但是那比哗然更为恐怖的寂静却让窦太后身形一晃,馆陶长公主怒目圆瞪道:“你这是逼太后杀孙,梁王杀子。”
“是。”张欧保持拱手的姿势慢慢起身,还是那副坚定的姿态道:“恶行至此,已没有教化的必要。”
“为保陛下,太后,梁王,乃至先帝的名声。诛杀此子,迫在眉睫。”
窦太后放开馆陶长公主扶住她的手,缓缓起身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是臣的意思。”张欧不等刘启回应便抢说道:“名门出身,名师所教。及冠之龄,恶行满满。”
“此子不杀,那因杀人罪而被先帝坐罪国除的彻侯们又该如何?”张欧的手背上爆出青筋,语气更是愈发坚定道:“法可容良善之情,但不容包庇之恶。”
“今日臣来,便是做了让太后,梁王,乃至陛下都恨之入骨的准备。”张欧无视窦太后的怒意,重复道:“请太后和梁王大义灭亲,以正汉律。”
“你这是逼宫,你这是……这是……”窦太后的手指在空中颤抖了两下,既是指向张欧,又是指向刘启道:“这是不忠不孝。”
“既是不忠不孝,那也请太后容我这只剩半口气的老骨头再说一句吧!”申屠嘉在宦官令的服侍下颤巍巍地起身,和张欧一样拱手拜倒:“请太后,梁王,陛下大义灭亲。”
“你……”窦太后本想说出口的话被申屠嘉打断得堵在喉咙里,于是便两眼一翻地晕了过去。
“母后……”梁王和馆陶长公主见状,自是焦急地扶住窦太后,惹得宣室殿里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的糟乱之景。
上座的刘启冷冷看着这场闹剧,然后作出孝子的姿态将窦太后安置于宣室的偏殿,对着已经捅破天的张欧说道:“卿且回去歇着吧!”
“陛下这是要为孝道而让汉律退步吗?”张欧放下拱起的手,眼里写满了失望:“看来今日就是臣的辞官之日。”
“廷尉多虑了。”刘启依旧眉头不皱道:“廷尉乃国之栋梁,岂能在这个年纪荣退。”
“可是陛下有孝道要讲,不能因臣的过错而让陛下背上不孝之名。”张欧有些愧疚地对着申屠嘉和刘启行礼道:“今日之事,是欧对不起陛下与老丞相。”
“不过欧是大汉的廷尉。”
“既是堂堂正正地位列九卿,就要堂堂正正地离开。”张欧挺着笔直的脊梁离开汉宫,回去便在之后的朝会上出列辞官,自然引起一片哗然。
虽然朝臣们不知皇帝太后召见丞相与廷尉说了什么,可是刘彭离被关进诏狱却是铁一样的事实,并且张欧为了把刘彭离办成死刑也是出了大力的收集证据,甚至向宗正和丞相,御史大夫请求收监替刘彭离隐瞒罪行的梁国官员,真可谓是把梁王的面子往死里踩。
如果不是梁王身份在那儿,估计为了更好的给刘彭离定罪,张欧说不定会把梁王夫妇都列入收监名单中。
第154章
奉常和宗正一空,直接令九卿的职能瘫了五分之一,结果不等刘启补上这两缺位,廷尉张欧又因梁王之子刘彭离之事不惜以辞官逼着太后皇帝大义灭亲,搞得廷尉之位不久也要着人补位,真真儿是弄得刘启万分头大。
“这刘彭离……也确实有几分本事。”好说歹说才哄走窦太后和梁王的刘启按着太阳穴道:“欧公算是汉家的廷尉里下手最轻的。”
“可即便是这样的老善人,居然也有这么刚的时候。”
“这还真是……”
“出乎意料啊!”
对于刘启而言,廷尉张欧干得很糟糕,非常糟糕。因为他过于仁善的性格,以及被广为称赞的长者之资,所以给人判刑都是往轻的判。即便是有不得不判的死刑,他也是能推就推,甚至为此痛哭流涕不止。
搁在后世来看,这样的法官算讨人厌的圣父。不过要是看看西汉的判刑典例与某些法律的离谱程度,你就会发现,有张欧这样的法官对底层黔首而言兴许是件好事。毕竟后人根据《刑法志》和汉代遗址所出土的尸骨做过一项可怕的统计,即便是在文景之治时,死刑犯也占了总人口数量的0.1%,也就是说,他们每年要处决1~3万人。
这搁现代完全是不可想象之事。
而在张欧担任廷尉的这些年里,因为他判刑较轻且拖拖拉拉的缘故,牢里死刑犯“积压”太多,导致狱吏狱卒们管理起来非常麻烦,批给廷尉府的经费也是节节攀升。因此不仅是廷尉府的属官们怨声载道,就连少府和内史也对廷尉张欧有所不满,最后把抱怨吹到刘启这儿。
所以借着刘彭离的事,刘启也想换个不会拖拖拉拉的廷尉。
但也不能搁在这时让九卿瘫掉三分之一啊!!
“刘彭离的事再拖一会吧!”松开手的刘启叹息道。
太后那儿顾及还会挣扎一下,而且他一梁王的兄长,刘彭离的叔父也不能给刘彭离快速判刑,否则搁在世人眼里,就是刘启心狠手辣的容不下亲戚。
这对已经削过一遍宗室族亲,而且准备跟吴王闹翻的刘启而言,无疑是很要命的。
“给太子透个消息,让他把刘彭离的事情办好。”刘启不知窦太后和梁王会不会把怒火转移到刘瑞身上,不过在搞死吴王前,他是不准备放梁王回去的,更是要把梁国的士兵都握在手里,所以借着这个机会让刘瑞出去避避风头也好。
正好替他收起布在吴国的大网。
省的窦太后与梁王同太子宫再起冲突,折了他的好儿子。
与此同时,回到府邸的梁王未用晚饭地躺在床上,整个人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看的梁王后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毕竟世人常说子女没教好大抵是父母或师长的德行不当,而梁王这种特殊的主外身份是不能因此背罪的,所以会被推出去的只能是梁王后这个主内的妇人。
加上刘彭离在梁国的罪行都是梁王后及其兄长帮着收尾,而那些受害者的家属在得知刘彭离栽了后纷纷抱着逝去亲人的牌位在廷尉的府邸外哭天撼地,好不热闹。不仅是廷尉张欧为此头大,就连跟着梁王后善尾的官吏也不好在廷尉的府邸外拉走这些披麻戴孝的人,省得在廷尉的小本本上获得一个干扰办公的罪名。
梁王后没脸,也没胆子去问梁王能不能保住刘彭离的命,所以让深受宠爱的女儿借着给阿父送米粥的功夫打听到他们在宫中到底聊了什么,然后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不是拿钱抵罪就行吗?为何非要吾儿的命?”
三千金对梁王后而言不过是洒洒水的事,甚至要是在留下一名的基础上再保住儿子的未来爵位,别说是三千金,就是再翻上两倍,凑个整出一万金也是可以接受的。
可是现在,一向好脾气的张欧表示给钱没用,刘彭离他死定了,就是皇帝太后来求也没用。这让在梁国不说是呼风唤雨,但也算的上无冕梁王的梁王后难得感到名为“恐惧”的情绪,甚至在某一刻觉得儿子死不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不能保住她王后的位子,否则……
梁王后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神情也变得恍惚起来。
商丘李氏……虽不及魏晋时的陇西李氏那样名满天下,但在梁国本地也能称得上豪族,否则也不会让女儿成为梁王后。
正是出于这个缘由,所以在梁国国内,虽是有梁王和关中提拔的丞相太尉与中大夫,但是一些县官小吏却是由李氏家族所掌控。这也是梁王后和其兄长能把刘彭离的罪行瞒到今日的主要原因。
一旁的刘买见状,瘪瘪嘴道:“阿母你也别再想着把三弟给救出来了,如今这局面,上上之选是向皇帝示弱,然后拉着太后大母一起保下弟弟的性命。下下之选才是想用黄金买回弟弟的性命。”
刘买觉得他阿母一定是被刘彭离进诏狱的事情的给吓傻了才会变得如此愚钝。不过以他的角度来看,刘彭离死了也未免不是件好事。
虽说此时奉行嫡长子继承制,可是梁王受宠,窦太后又颇有家资,想必在梁王和窦太后百年之后除了爵位,还能留下不少钱财。
若是刘彭离还活着,刘买继承的爵位里不仅要分出弟弟的封邑,更是会因此少拿父母乃至大母的遗产。
所以刘彭离还是死了比较好。
刘买瞧着梁王后的模样,心里却在计算着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不过要是刘彭离死了,宫里的皇帝难免不会下手更狠,而且容易让人觉得梁王失宠,未免不会可着劲地折腾他们……
如此一来,刘彭离还真不能死得太容易啊!
想入非非的刘买下意识地龇了一声,结果落到梁王后眼里却是儿子讽刺自己,不顾兄弟死活的证据:“你为长子不替父母分忧,教育兄弟也就罢了,居然还在这个时候嘲笑阿母,对亲弟弟的处境视若无睹,你可真是,真是……”
梁王后颤巍巍地指着一脸错愕的刘买,最后竟为此一病不起。
莫名挨上一顿臭骂的刘买忍不住眸子阴沉地站了起来,然后与一言不发的二弟刘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眸子里看出对刘彭离一事的处决意象。
【杀】。
既然刘彭离给他们捅了这么大的篓子,那他们也不必顾着所剩无几的兄弟情,干脆借关中之手杀了刘彭离,也省的日后多一个兄弟去分家产,导致他们到手的东西寥寥无几。
………………
养好病的刘瑞挑了个吉日进宫,先去拜见了薄姬和皇后,这才踱着慢悠悠的步子去宣室殿里看望刘启。
不同于养病时过得非常滋润的刘瑞,刘启经过这些天的烦劳已经瘦了一圈,整个人都被倦气摧残得不成样子。加上他在登基前就有胃病在身,所以经过这些天的劳累,当刘瑞再见宣室殿的皇帝时,后者那副暮气沉沉又瘦了一圈的样子吓得他赶紧问道:“父皇勤政,但也不能因此作践自个儿的身体啊!”
“哼!这个时候懂得展示自己的孝顺了?”刘启抬头瞪了言刘瑞,但却没有责怪的意思,而是让宦官令赐座上茶。
“刘彭离的事……你干得不错。”借着与儿子谈事的功夫,刘启推开面前的公务,不咸不淡地称赞道:“但是你的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些。”
“居然让太子宫的官员们大张旗鼓地把梁王的贿赂赏赐下去。”
别看刘瑞是以梁王的名义赏赐那些对祭拜一事守口如瓶的人,可是那些收钱的当事人亦是见过梁王公子的嚣张跋扈,哪里相信梁王一家会这么大方,是以嘴上说着“感谢梁王”,但心里感谢的是谁,那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
当属下的不是不敢给上司背锅,但就怕背完锅后上司不仅保不住他,还没有一系列的安抚让他保持忠心。
所以刘瑞一直很信奉华妃凉凉的名言——“只有真金白银地赏下去,人家才肯实实在在地为你做事。”
别是古代,就是搁到现代,搁到儒家圈外也是适用的。
其次就是刘瑞给梁王大张旗鼓地收拾烂摊子了,那民间肯定会有好奇者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太子宫花了这么多钱,从而引得刘彭离之事传出关中,传进梁国人的耳朵里。
坏消息是,刘彭离的受害者大多在梁国,所以不能及时报官,而且就算是报了,也不敢在梁王的眼皮子底下控诉梁王的儿子。
好消息是,梁国挨着关中,就算距离长安县甚远,但也能到王畿之地报案,而且还是披麻戴孝,大张旗鼓地去报案。
如此一来,王畿之地郡守县官人都麻了。
更麻烦的是,梁国里能管事的都被叫去关中问罪,留下的底层官吏们倒是想把受害者家属拦截下来,可是那些吃了哑巴亏的也不傻,出境时正正常常的,一到王畿之地就换上衣服开始哭丧。
92/348 首页 上一页 90 91 92 93 94 9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