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赢!”
赵长赢抬起头,从门口的竹屏风后头跑出来一个人,兴奋地向他直冲过来,给了他一个用力的紧紧的拥抱。
“束澜……”
赵长赢一怔,他呆立半晌,方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轻轻回抱住他。
良久,束澜松开手,将赵长赢上下打量一番,长舒了口气,笑道,“还好还好,我许久没见你人,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赵长赢勉强提了提唇角,安慰他道,“我……我没事。”
“长赢,你……”束澜看出赵长赢有点不太对劲,正想询问,目光瞥到一旁的阿留,眉头皱了皱,改口道,“进屋说吧。”
“就是这样。”赵长赢言简意赅地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面前的束澜已是听得目瞪口呆,半天都消化不完,愣愣地盯着赵长赢,把他都看得不耐烦了,这才憋出一句话来,“天啊……这……这……”
这番话实在是太颠覆他的认知了,他竟一时间找不到语言来形容。赵长赢面容灰暗,颓然地一把攥起桌上的茶壶,揭开盖子就往嘴里倒,咕咚咕咚一下灌进去半壶,“砰”一声重重地将茶壶砸回桌面上,吐出一口气来。
“怎么……怎么会这样?”束澜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朝赵长赢问道,“所以,你……你打算怎么办?”
赵长赢抬眸瞥了他一眼,忽然将茶壶举起,哗啦啦将剩下半壶茶水径直往自己的头顶上倒去。
“赵长赢!”束澜大惊,忙窜起一把夺过茶壶,“你疯了!”
“是!我就是疯了!”赵长赢眼底散开一片赤红,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他浑不在意地抬手捋了一把,“疯了才好啊!疯了!都疯了!”
“赵长赢!”束澜大吼一声,将茶壶狠狠往地上一掷!
“砰!”
赵长赢浑身一震,怔怔地对上束澜的目光。
束澜深吸一口气,他一咬牙,连珠带炮地说道,“你在这里耍什么威风?容与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我之前就说过,他可能跟往生有关系,你没有信我。我说这个不是怪你,我的意思是,既然事已至此,在这里发脾气没有任何意义,当务之急,你该好好想想你爹,你娘,还有你大哥,你该给他们报仇!”
“报仇……”赵长赢点点头,“是,是……我娘和大哥的死,我爹的失踪,跟往生定然逃不开干系,对……还有二哥!”
赵长赢猛地一拍桌子,“二哥还在往生!”
“你们……”房门口响起阿留的声音,“你们出来吃饭吧,午饭做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束澜拍了拍赵长赢的肩膀,先后走出门去。
桌上放着两菜一汤,都是家常菜,一道全是剁椒,红红的一盘,赵长赢看着便想起当时他跟容与在蜀中,囊中羞涩,有一晚两人的钱只够点一碗面,里头加了许多辣椒,他一边吃一边喝水,辣得眼睛都红了。容与当时还推说不会吃辣,把那碗面都让给他吃,其实……南疆出来的人,怎么会不吃辣呢。
赵长赢自嘲地摇摇头,赵长赢啊赵长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些,真是没救了。
他轻叹一声,舀了一勺剁椒放进碗里,问道。
“圣子大人有说怎么安排我们吗?”
阿留靠在边上的柜子上甩着裙子上的细绳,回道,“圣子大人说,你们二位是贵客,让我们好好照顾你俩。”
“那……”赵长赢又问道,“他什么时候会来?”
阿留道,“这可说不好,圣子大人很忙的。”
“哦。”赵长赢闷头扒了两口饭,剁椒辣得他有点想流眼泪,他挤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笑,道,“阿留姑娘,你再说两句圣子大人的事呗。”
听到他对圣子大人感兴趣,阿留立马站直了身子,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笑道,“哎呀,这你可问对人啦。我们圣子大人啊,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他不仅心眼好,武功也是出神入化呢。”
“怎么个出神入化法?”束澜追问道。
阿留反倒又不说了,她撇撇嘴,打马虎眼道,“这是教内机密,可不能轻易同你们说。行了行了,你们吃好了吗?吃好了我要收拾了。”
“你们平日在这边随便走走就好了,可别乱跑,山上到处是毒虫毒蛇,还有瘴气,很容易送命的。”阿留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嘱咐道,“你们既然是圣子大人带回来的,他应当会经常过来,若是你们出了意外,我可遭殃了,你们千万得记住了。”
“听到了吗?”阿留瞪眼。
赵长赢和束澜忙点头。
这往生教总坛便坐落在玉泽山上,规模颇大,听阿留说,正中央是他们见过的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名为净天宫,平日里是教主住的地方。净天宫后头是圣子和左右护法所住的摩诃群殿,说是殿,也就是比普通的房子好一点的屋子,远没有净天宫那般富丽堂皇,其余教众都住在山腰和山脚处。教内的其他炼丹、练功之地则在其余各峰之上。
入夜时分,赵长赢再一次见到了容与。
夜晚的玉泽山别有一番景致,各处山坳上都点起了一盏盏灯,远远望去,像是浮动着一团莹莹的夜雾,不知何处传来捣衣的声音,在朦胧的月色下,清晰可闻。
“百花大典快到了。”
赵长赢猛地转过身,容与的面色在寂月的冷照下微微泛白,让他看上去远比白天脆弱,他将披着的裘衣裹紧了些,低头咳嗽了两声。
赵长赢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去给他捂热,可手伸到一半便僵住了,还没等赵长赢收回去,容与已经开口了。
“说起来,其实离过年也没多久,我却感觉过去好几辈子了。”容与看向赵长赢,轻声道,“生辰快乐。”
赵长赢倏尔瞪大了眼睛。
容与安静地注视着赵长赢,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香气酽酽的,轻柔得将两人包裹住。赵长赢有一瞬间的恍惚,面前高贵的圣子大人在月色巧妙的遮掩下,逐渐与从前那个他熟悉的容与重合。
月色下容与的眼睫毛柔软地翕动着,像是一只蝴蝶纤细的翅膀,一种异样的酥麻感从赵长赢的小指尖爬上来。
月光这样静谧,晚风刚刚好,赵长赢忍不住升起一种冲动,想要上前紧紧地抱住容与,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他会温柔地回抱住,笑声低低的。
“你有一次提要求的机会。”
那些温柔的旧梦蓦地像林间的晨雾一般,见到阳光便消散了。赵长赢一怔,听见容与恩赐一般地施舍道,“只有一次,好好想。”
赵长赢狠狠地咬了一口舌尖,那突然袭来的刺痛将刚刚爬上手肘的酥麻击散得溃不成军,他暗自咒骂着自己,抬头说道。
“不用想了。”
容与有些惊讶地一挑眉,赵长赢看向他,眼中已恢复清明,“明天晚上……能不能,能不能一起吃个饭?”
“就当是补给我的生辰宴。”
容与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掂量赵长赢话里有几分可信度。
“咳咳……”一阵风吹来,容与眉头微蹙,弓身压抑地咳嗽起来。他再抬头时,恰逢赵长赢还未来得及收起担忧的神色,容与眨了眨眼,忽然笑起来。
“好啊。”
赵长赢别开眼,他看上去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他垂下头,脚尖下意识地在地上画了一弯浅浅的月亮。
一时间二人又陷入沉默,风吹过满山的茶花,似是在收割每一朵花的美梦。
良久,容与被晚风吹得打了个喷嚏,赵长赢下意识地心里一紧,他稍稍蹙眉,开口道,“很晚了,我……我先回去了。”
容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赵长赢走了几步后回过头,发现容与依然立在原地,他纤瘦的背影落在这绵延静寂的群山中,像是在等待黑暗中一朵山茶的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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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恨不恨我(二)
“真巧。”
容与眉头皱起,不耐烦地看向面前的娜迦。
娜迦摆弄着手上的银镯,笑眯眯地围着他绕了一圈,笑靥如花道,“迦楼罗,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容与薄唇紧抿,压根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娜迦见他不答,无奈地耸了耸肩,“你说,教主这回冲击造化境,能不能成功?”
此次教主梵天紧急召容与回教中,便是为了此事。梵天已经六十余岁,若往生秘法再无进境,阳寿已然无多,因而这回闭关梵天极为重视,不仅点名让娜迦护法,还特意把在外的容与也传召回来一同护法。
看娜迦如今在教中的势力,若此番梵天失败,教中必有异动。
容与淡淡道,“不知道。”
“你这个人真没意思。”娜迦撇撇嘴,又问道,“你来这个地方……是要做什么?”
“让我来猜猜……”娜迦拖长了声音啊了一声,伸出手指指向容与,“去找那个什么……赵……赵长赢?”
容与忽然眉头一皱,拢在袖中的五指收缩,顿时娜迦面色一变,她诡异地慢慢抬起双手,自己紧紧扣住了自己的喉咙,面庞逐渐因为窒息而变成青紫色。
“救……救命……”
容与松开手指,木然地望着娜迦猛地放下双手,大口呼吸起来。
“咳咳……咳咳咳……”
容与居高临下地看着弯腰不住咳嗽的娜迦,他慢慢地往前走去,路过娜迦时,冷冰冰地撂下一句话。
“不要动他。”
玉泽山的晚霞一向颇为壮观,阿留一直觉得,他们南疆十景除了玉泽的十里山茶以外,还应当加上一个玉泽群霞。
恰如此时,薄暮微暝,整个天空仿佛是一盏在窑中烧制的陶器,那天青色之上,逐渐晕染开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红,有的如少女羞赧时面颊微晕的浅粉,有的如大朵大朵盛开的海棠红,有的转而作瓢泼的血雨深红……
在这玉泽群霞之下,赵长赢穿着黑色短打,正坐在门前的木桌边,百无聊赖地望着外边飘落的茶花瓣。
他数到第十瓣的时候,看见了容与飘扬的白色衣角。
“容与!”赵长赢站起身,朝他招了招手。
容与略微一怔,玄衣少年一身劲装,一头长发扎起高马尾垂在脑后,万丈红霞前少年的眼睛天光一样明亮。
他仿佛回到了明月山庄的时候,那时候赵长赢的眼睛总像水洗过一样亮,少年永远是朝气蓬勃的,好像遇到什么困难都打不倒他。
容与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将方才一霎荡起的毂皱尽数抚平,等他再抬眸时,又回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圣子大人。
“等很久了?”他虽然嘴上如此说,面上却无半分愧疚的神色,好像只不过是找不到其他语句开头。
赵长赢摇摇头,“没有,阿留也刚把饭菜准备好。”
“阿留……”容与将这两个字卷在舌尖咀嚼了一会,他扫了一眼桌上明显比昨天要丰盛得多的菜品,问道,“你觉得她怎么样?”
“挺好的。”赵长赢道。
“嗯。”容与坐下来,捧起桌上沏好的一杯热茶捂在手中,喟叹道,“出去这么久,还是玉泽的普洱最佳。”
“我第一次见到阿留的时候,她被困在山中,差点因为暴雨山崩送命。”
赵长赢沉默地听着,食指摩挲着银筷的首端,听到这一句时,他忽然开口,“容与,最初你腿受伤,是不是也是假的?”
容与的面容为杯中升起的茶雾遮罩,他在这云山之后轻啜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回道。
“怎么?”他带着些笑意,“要找我秋后算账么?”
赵长赢避开他戏谑的目光,他执筷的手经不住微微颤抖着,他不愿在容与面前示弱,飞快地用另一只手按住手腕,强令他停住。
片刻后,赵长赢抿了抿唇,生硬地说道,“没,没有。”
他勉强提起嘴角,逼自己露出一个自以为恰到好处的笑来,“容与,今晚算我的生辰宴,能不能,把草木青还给我?”
他眼睫低垂,像是一只落水的小狗,声音低低的,“那是我唯一的东西了。”
“啪。”
赵长赢怔怔地抬头,见容与已经将草木青放在桌上,他的手指勾住草木青的剑穗把玩着,问道,“长赢。”
“恨不恨我?”
说这话的时候容与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定定地望向赵长赢,赵长赢在他那样的目光里瞬间便丢盔弃甲,他像是一场大战后迟来的士兵,尽管手中的剑柄都被捂出细汗,可茫然四顾,发现双方都早已鸣金收兵,一腔热血竟无处宣泄,只得灰头土脸地往回走。
恨不恨他?赵长赢心想,恨的。怎么能不恨?他原以为容与是救他于水火的那个人,是他在这世上除了爹和二哥以外仅剩的牵挂,是这片茫茫江湖里唯一能互相取暖的人,是在星辰底下,在雪山大漠面前,将心中深藏的爱意化作誓言的伴侣,他原以为……可笑的是这一切竟真的只是他以为。
“不恨。”赵长赢答道,“不过是各为其主,立场不同罢了,我娘和大哥是束天风杀的,冤有头债有主。”
容与讶然,“你真这样想?”
赵长赢将桌上的草木青收起,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舌抵上颚,道,“是。”
……
“是个鬼!”赵长赢猛的睁开眼睛,手中的草木青划开一道凌人的光华,仿佛猛虎出笼,蛟龙入水,那关在剑鞘里平平无奇的剑此刻浑身流转着生生不息的绿意,转瞬间像一只灵蛇一般飞快地向容与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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