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信件,乃是数月前,严风俞写给元嘉帝的,请求诛杀骆德庸,并告知陈进的存在的信件。
篡改后的信件中,关于骆德庸与陈进的部分没有变化,却着重夸大了另外一些东西——好比骆德庸的地宫,好比地宫出自何人之手,以及它的危险性到底有多高。
本朝自开朝以来,历代皇帝对江湖势力都十分忌惮,伪造的信件内容调整固然不大,却直戳皇帝的痛处——不知来历的术法高手为骆德庸所布置的地宫险些坑害了几十上百位武林高手的性命,这样一个危险的存在,元嘉帝岂能容忍?
而若要牵制江湖势力,势必少不了黑甲军的助力。
黑甲军的统帅韦阳乃是范鸿蒙的养子,考虑到这层关系,皇帝必然不会在这个阶段,轻易撼动范鸿蒙的首辅地位。
好一招围魏救赵!
短短须臾,范鸿蒙神色数变,少顷,他放下茶杯,朗声大笑,“哈哈哈哈……此事甚妙!老夫没走看走眼,你果然是个可堪大用之才!”
当天夜里,皇城养心殿内。
殿内灯火通明,严风俞一身黑衣,单膝跪在殿内,大太监刘喜小跑上前,递给元嘉帝一个红漆描金黑檀木小箱子,元嘉帝打开箱子,拿出几个账本、几封信件,挑着看了,看着看着,神色逐渐变得有些微妙。严风俞:……
严风俞观察他的神情,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等皇帝放下信,他便将自己这大半年以来,在临州城的所见所闻相关事宜,一五一十地禀告给他听后。
元嘉帝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到最后,他的眉头轻轻蹙起,锐利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殿下单膝跪地的男人,好似在盘算着什么。
“你师父呢?”过了一会,皇帝忽然开口问道。
天衍处首领行踪成谜,不说皇帝,即使作为他的亲传弟子加上养子,严风俞也时常找不见他的人影。
此番从临州城回来,严风俞便存了离开天衍处的想法。考虑再三,他还是打算在面陈元嘉帝前,与他师父先通通气,省得他老人家从别人口中得到消息后,高兴的背过气去。
然而,到了老头府中,见到管家,却被告知,老头小半年前离开京城,此后便音信全无。若不是他老人家武功高强,世间难逢敌手,管家几乎疑心他死在了外面。严风俞哭笑不得,吩咐管家得到老头的消息,记得第一时间告诉他后,便先行离开了。
回过神,严风俞有一说一地回道:“师父他老人家闲散惯了,此番离开京城之时,臣还在远在临州办事呢。”
“是吗?”元嘉帝道,“朕怎么听说他往南边去了?”
京城在北,临州在南,严风俞察觉皇帝似乎在暗示些什么,心中一凛,回道:“我大昭朝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北人豁达豪爽,南人温文尔雅,相对应的,北方的山水与南方的亦有大不同,依微臣来看,师父他老人家应当是看惯了京中的景致,便到南边散心去了。”
“原来如此,朕还当他思念爱徒,见你久不归来,便去寻你了。”元嘉帝淡淡道。
“他老人家去了临州却不去看臣?这可真是叫臣感到伤心了。”严风俞顺势答道。
元嘉帝哈哈一笑,“想必他知道你忙于公务,便不去打扰了。”
“原来如此,多谢皇上指点,不然微臣师徒二人该有心结了。”
“哈哈哈哈……也怪我多嘴一问,罢了,罢了,此番辛苦爱卿了,时间不早了,你先下回去休息吧。”
“臣遵旨。”严风俞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走出养心殿的大门,严风俞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却没能放下来——元嘉帝心思沉重,说话从来说三分留七分,叫人摸不着头脑——正当他思考元嘉帝此番问话到底有何用意之时,抬起头,看见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大殿门口。
男人的穿着与他一般无二——黑色武袍,暗红色腰带,腰带上挂一个碧绿的水波纹吊坠,只是头上比他多了一个遮面的斗笠——迎风挺立的模样却好像一座没有感情的石像。
严风俞认出此人正是自己的同僚,十四刃的另一刃姜金水,便道:“这不是姜护卫嘛?姜护卫这是打哪回来?”
姜金水闻言转头看他,斗笠的面纱迎风而动,“严护卫——”他声音沙哑,语速缓慢,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听在下一句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不然小心掉了脑袋都不知道该找谁。”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二人的侧后方传过来,严风俞循声望过去,看见个与他二人作了同样打扮的男人,男人的个头较他二人要稍微矮小些,神情却颇为倨傲,令人想起斗鸡场里,刚刚战赢的小公鸡。
“我当是谁?原来是费护卫。小费啊,你不去照看恭桶,清理夜香,跑这儿干嘛来了?”严风俞看见他就乐了,下意识地调笑起来。
费驰面上一红,骂道:“姓严的,你下回骂人能不能有点新意,别老翻来覆去的就那么几句话!”
严风俞挖了挖耳朵,道:“甭管新的旧的,管用就行。”
费驰气到发抖,“看恭桶又怎么样?倒夜香又怎么样?好歹我是凭真本事爬上来的,你呢?你有什么本事,你看你除了那张脸,除了你师父,还剩下什么?哈哈,我等着你倒霉的时候!”
严风俞听见他提起师父,不由得想起方才殿里的谈话,眸光一凝,肃声道:“我师父怎么了?你说清楚!”
费驰哈哈一笑,“你要我说我就说?我偏不说,你能把我怎么样?”
严风俞的「惊鸿独步」乃是师父所授,使到极致时,几乎叫人看不清身影,费驰刚刚说完话,便觉眼见一黑,再次看清事物的时候,严风俞已经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提离地面。
周围的侍卫见状赶忙上前拉架,却被严风俞的戾气逼退在三丈开外的地方,不敢靠近。
“你说我能把你怎么样!”严风俞悠然笑道,掐住人的手臂却似千斤的钢铁一般,无法撼动。
费驰被他掐住喉咙,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嗬嗬气音,便抬手去刺他的双目,严风俞反应极快,迅速钳住他的手腕,向后一折,只听得咔嗒一声轻响,费驰手臂脱臼,一声大喊,横腿去踢严风俞的侧腰,严风俞曲肘去顶,手上一松,费驰挣脱开来,二人霎时斗作一团。
这二人互不顺眼,你刺我一句,我刺你一句乃是常事,却还从来没有动过手,何况还是在养心殿门口?
姜金水见状不好,赶忙上前拉架,这三人的拳脚功夫都很了得,一时分竟不出上下。
侍卫们面面相觑,一时都不只该如何是好,直到刘喜公公从殿里出来,传了费驰与姜金水进殿问话,这场架才不了了之。
“几位大人还是晚些时候再叙旧吧,费护卫、姜护卫,您们这边请,莫叫皇上等得着急了。”刘喜笑呵呵地道。
费驰冷哼一声,整了整衣襟,快步离开,严风俞凝望着他的背影,慢慢地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中秋节!!!***此外,更新时间调整为:每天中午十一点整更&隔日更
第67章 子夜(一)
水汽氤氲,祁云岚趴在木桶边缘发呆。
这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距离严风俞离开临州城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这些日子以来,祁云岚每日勤奋练剑,可惜,不知是他太过愚钝,亦或是他用功太迟启蒙太晚,总觉得练来练去都没什么成效。
季阳平劝他稍安勿躁,一边躺在廊下喝酒,一边絮絮叨叨:练武本就没有捷径,只有日积月累,勤加刻苦,方能见成效。天资聪颖又如何?骨骼清奇又如何?倘若不打好基础,不练好内功心法,所谓的剑招便如空中楼阁一般,虚无,漂浮,没有实际用处。正所谓厚积而薄发,只有基础牢固了,往后才能事半而功倍。所谓的基础既是内功心法,亦是强健的体格,敏捷的反应……
祁云岚听得心浮气躁,好几次想要丢下剑干脆放弃:严风俞武功那么高,有他护着自己,还花那个功夫,吃那个苦作甚?可是,不知为何,他竟慢慢坚持了下来,按照季阳平的给的口诀,一招一式地练下来,虽没看见什么明显的成效,性子却也渐渐沉了下来。
季阳平所授的剑法乃是他结合平生所学与五行八卦变幻之术亲手所创,因为懒得取名字,所以干脆叫做“无名剑法”,修炼这套无名剑法时,需配合另一套内功心法一同练习。
渐渐地,祁云岚上午打坐,下午练剑,不知不觉,日子竟也过得飞快。
重阳节这天亦是个走亲访友、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晚上的家宴上,众人围坐一桌,祁朝天、莫不为、冯管事等人坐在上首,祁云岚、祁云承、林宥赦等小辈则分坐于圆桌两侧。
祁云岚与林宥赦坐在一起,祁云承与祁云岚闹了点矛盾,便坐在二人对面。
看了一圈,没有看见祁云弘、沈郁与季阳平。
祁云岚知道沈郁去了药王谷还未归来,季阳平八成又去哪个犄角旮旯喝酒了,唯独祁云弘不知所踪,便道:“爹,大哥呢?怎么半个月没见他人影了?莫不是你不同意他的婚事,他就跟新大嫂私奔去了?”
祁朝天哑然失笑,其余人闻言立时笑作一团。莫不为摸着胡子淡淡笑道:“云岚活泼聪颖,性格跳脱,当真与小时候一般无二。”
冯管事佯怒嗔道:“这小子就是个机灵鬼!”向祁云岚道:“你大哥要是能讨到老婆,你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同意?”
祁朝天一面喝酒一面听他们说话,闻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祁云承哈哈笑道:“你这话讲的我大哥好像讨不到老婆似的,哈哈哈……”
祁云岚跟着笑道:“他的确讨不到啊!那天你不是看见了吗?大哥剃头担子一头热,人家姑娘根本懒得理他呢!”
冯管事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你们知道什么叫做今时不同往日,什么叫做铁杵也能磨成针吗?”
言下之意,祁云弘精诚所至,他大嫂这块金石已被他打动了。
“啊?是吗?”祁云岚惊讶道,倘若当真如此,那可真是一桩大好事了!
冯管事但笑不语。
祁云承还惦记祁云岚跟林宥赦一块下地宫探险不带自己的事,闻言阴阳怪气道:“那可不是?大哥为人诚恳,性格憨厚,一步一个脚印,自然能够抱得美人归,哪比得上某些人,第一回见面就跟人家——”
眼见着他越说越不是地方了,祁朝天喝道:“老实吃饭!别胡说八道,云岚你也是,少多管闲事!”
二个人都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独独怕上头老子的管教,此刻挨了训,只得老老实实低下头暂时休战。
祁朝天看着气焰全无的两个臭小子,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片刻后恢复一派严正的家长模样,“你大哥他是替我办事去了,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办事?”
“办什么事?”
兄弟二人异口同声,对视一眼,各自垂下目光,不再说话。
祁朝天点了点头,忽然叹了一口气,说起他的一位挚交好友来。
这位友人与祁朝天相交数年,感情深厚,如今罹患疾病,即将不久于人世,便给祁朝天写了一封信,希望祁朝天能去看看他,二人见上最后一面。
祁朝天倒是想去,却被日常琐事绊住了手脚,只好派祁云弘先行一步,去看看情况。
“如今事情已经解决,所以再过几日,爹也要出趟远门。”祁朝天向他二人解释道。
冯管事捏着胡子笑,暗暗思忖道:这家伙,逃命就逃命了,还探望好友,唉……不过也好,这样一来,至少不用担心这些嘴上没毛的小崽子泄露消息了。
祁云岚浑然不觉,一面低头吃鱼,一面思忖祁朝天这位友人的来历。
一想这人是什么人?怎么从没听他爹提过?
二想这人难道也是落下山庄的“余孽”吗?似乎蛮像的。
只不知道,祁朝天这次离开,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若是他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与严风俞离开,会不会叫他太过难过呢?
毕竟他才刚刚失去一位挚友啊,再失去一个儿子,他爹的身体会不会撑不住啊?
祁云岚兀地有些慌了,忽然想,倘若祁朝天能够带他一起前去探望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样一来,他既有机会瞻仰一下昔日前辈的尊容,也能在严风俞找来的时候,当面跟他爹道个别。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祁朝天道:“——云承,云岚,你俩也跟我一起吧,说起来,爹的这位朋友,跟你俩也有一些机缘呢。”
“机缘?什么机缘?”祁云岚眼睛一亮,桌子下面的腿欢快地晃起来,“太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木桶里的水汽蒸得他脑袋发晕,祁云岚扶着边缘慢慢站起来,水珠从他的皮肤上滚落,湿漉漉的青丝紧贴着白皙的皮肤,像是无暇美玉上的道道裂纹一般,祁云岚拿起旁边的布巾慢慢擦干身体,放下布巾,拿起搭在一旁的薄绸里衣,披在肩上,系好腰带,把头发从衣服里拿出来,走出屏风的时候,恰好看见小虎拿着一封信,推门进来。
“小爷,这儿有一封给你的信。”小虎道。
“信?”祁云岚披上外袍,往外面走,“什么信啊?”
小虎摇了摇头,“没有署名,就说给你的。”祁云岚:……
祁云岚兀地心头一动,莫不是是严风俞写给他的信?严风俞回来临州了?
他的心脏砰砰跳得飞快,手忙脚乱地拆开信。
「今夜子时,城南红枫坡不见不散。 ——风哥。」
果然是严风俞回来了!
祁云岚放下信,扶着桌子坐下来,好一会,乱跳的心脏才慢慢平复下来,他看了看小虎,又看了看这间住了十几年的屋子,屋外的石桌与桃树……兀地有些犹豫。
他真的要为了严风俞,放弃家人,放弃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家吗?
虽说他从骆德庸死前留下的书信中得知,祁朝天与他无血缘关系,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可是祁朝天毕竟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疼爱了自己十几年,还有沈叔、季叔和冯管事,还有小虎,若是他一走了之,小虎该怎么办?他为救祁云承而断了一只手,除了自己,除了这个家,还有谁能善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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