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得不让元嘉帝感到忌惮。
人所共知,早年间的杀伐征战让元嘉帝坐稳了皇位,也让他伤了身体的根基,此后,虽一直用各种药吊着,身体却还是一天不如一天。
到了近些年,更是如此。
这种情况下,他不免会去担心,自己在位时,范鸿蒙尚能克制野心,恪守臣本,若他一旦去了,小太子又尚未长成,到那个时候,范鸿蒙还会本本分分地做他的首辅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而即使自己能够等到小太子长大的那一天,范鸿蒙这颗毒瘤若是不即使拔出,恐怕也会成为日后太子掌权路上的巨大阻碍。
为了师出有名,元嘉帝立刻派人四下搜集范鸿蒙的罪证,再安排信得过的大臣,拿着这些罪证,当朝弹劾范鸿蒙。
可范首辅是什么人?
老狐狸历经三朝起伏始终屹立不倒,这样的人,他怎会没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第一时间得到元嘉帝要对付自己的消息后,范鸿蒙立刻派人前往各处,消灭所谓的罪证,以期让元嘉帝的人无功而返。
他也的确成功了。
除了被派去临州城的严风俞,其余的探子几乎都一无所获,而严风俞搜集到的东西,虽然的确够范首辅喝一壶的,却也动摇不了他的根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进也算得上功成身退。
顺利回到首辅府邸后,陈进便老老实实地做回了他的门客。
首辅府邸守卫森严,最要防的,就是天衍处的探子,所以,即使红绡等人知道陈进的存在,有意去查,恐怕也查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严风俞将这些猜想在自己的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事情的确能够说得通,相关的佐证也的确都能够串联起来。
可是不知为何,隐隐地,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某种关键的东西。
某种暂时蛰伏在水面下,一旦浮上来,就会让人大吃一惊的东西。***先严风俞一步回到山寨子后,田明直奔玉面飞龙的住处而去。
到了地方,他没见着人,只见着一地的血迹,与提着水桶,冲涮血迹的仆役。
那血迹还很新鲜,浓烈的嫣红透着一股不详的预兆,田明心里霎时咯噔一声响,赶忙抓住一个仆役,连声询问,这才得知,红狐狸等人已经回到议事堂去了。
于是立刻转过去。
议事堂里灯火通明,当中设一个太师椅,椅子上铺一张极大极平整的雪白狐裘,红衣黑发的男人低垂着眼眸端坐其上,他的衣裳褪下一半,露出一侧白皙圆润,肌肉紧实的臂膀,肩膀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血不拉滋的洞,此刻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
一个医师模样的人敛着眉目站在他旁边,低着头用清水为他冲洗伤口。
大堂两侧延设座椅若干,十几个身形高大魁梧有力的大汉或坐或站地挤满了厅堂,个个脸红脖子粗的,仿佛涨满了气的皮球,却都不约而同地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沾了清水的干净布巾甫一触碰到伤口,便带来一股烈焰灼烧一般的刺痛感觉,红狐狸牙关紧咬,神色不变,额头却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察觉到一个逐渐靠近的气息声,红狐狸辨认出来人的身份,冷着一张莹白如玉的俊脸,淡淡瞥向大门的方向。
不多时,田明推门而出,迎接他的,是十几道如刀如钩,如尖刺如狼牙,直要将他扎个洞穿的锐利眼神。
田明不明就里,看向厅堂正中央的红狐狸,待看见红狐狸肩膀上的血洞后,田明怔愣一瞬,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谁那么大的本事,竟然能把红狐狸打成这样,真是……了不得。
“好哇!”田明尚未回神,坐在红狐狸下首的络腮胡已经怒气冲冲地站起身,三两步冲到他面前,急赤白脸的,指着他的鼻子,高声骂道:“好你个黑熊大王!得亏我家大哥把你当兄弟,客客气气地迎你进了门,你倒好!派了那么个东西藏在我家寨子里,还用那样下三滥的招式偷袭我家大哥,你说,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吃了白乌鸦不嫌饱,惦记上我们这儿的一亩三分地来了?哼!还是说,黑虎大王他其实也是被你害死的?”
他这一番指责毫无来由,却又来势汹汹,说出口的话似是而非,没有实际的证据,却又叫人无从分辨,一时间,田明只觉得自己身边围了黑压压一大群的马蜂,嗡嗡嗡地围着他瞎叫唤,直叫得他心浮气躁,脑仁一阵一阵地抽着疼。
至于对方后来还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平日里就是个笨嘴拙舌,能动手绝不动口的,当下就要勃然大怒,而在强压下内力的暴躁后,骤然听见对方提到黑虎大王的名字,甚至疑心自己害了黑虎大王后,田明的怒火便如绝了堤的滔滔江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胡说八道!”田明一张脸霎时涨到通红,高声喝道:“黑虎大哥救了性命,把我当自家兄弟照看,又将我扶植到如今的位置上,我田明岂是恩将仇报,狼心狗肺之人!”
他身材魁梧,个头高大,虽长得憨厚,见人三分笑,可他怒目圆睁的模样却着实有些唬人的意味。络腮胡见他肌肉紧绷,青筋凸起,浑似一头蓄势待发的黑熊一般,一巴掌就能把自己拍个稀巴烂,不由得心生怯意。
一转念,这儿是自家地盘,自家大哥坐在上头,自家兄弟站在身侧,自己又是占理的一方,自己有什么可怕的?
黑熊虽生得魁梧,武功也不弱,可是眼下,他孤身一人,手边又没有趁手的兵器,真要打起来,自己十几个人一哄而上,未必不能将他拿下。
思及此,络腮胡顿时有了底气,他冷哼一声,高声道:“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黑虎大王死前最后一个见的就是你,若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好好的,他怎么会暴病而亡?”
“至于那个玉面飞龙,你来之前,他也一直好好的待在寨子里,你一来,他就跟我大哥动了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里头有鬼,你把我们兄弟都当瞎子吗?”
【作者有话说】
好了好了,山寨之行很快就要结束了,下一个目的地,剑指药王谷!
咱们的小太子等候已久,也该出场了,嘻嘻~
第113章 银针
田明总算听明白了,敢情红狐狸伤成这样,竟是冒充他家主子的那个西贝货干的!
可就算是这样,这间事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虽说是自己说破了那个西贝货的身份,也是在自己来到寨子后,那个西贝货才忽然对红狐狸发难,而在自己离开后,西贝货不再隐藏实力,也不再演些令人作呕的怜香惜玉戏码,一举将红狐狸打伤……可是,天地良心,这件事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僵持间,两方互不退让,田明虽只身一人,却强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络腮胡等人也不遑多让,个个膀肥腰圆,怒目圆睁,只等一动手,就要给自家大哥讨回公道。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犹如一根绷紧了的琴弦,随时都会断裂成两半。
红狐狸端坐在堂中央,冷着一张浓艳至极的脸,淡淡看着正下方的黑熊。
——黑熊的神色变幻不定,时而惊诧,时而暴怒,一张圆脸也因这一瞬间的情绪变幻而涨得通红。
红狐狸看着他,被疼痛与怒火冲昏的脑袋也在这一复现清明。
乌长的眉梢微微上挑,红狐狸薄唇轻启,刚要说些什么,外头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脚步声轻盈而飘忽,吐纳呼吸亦是悠长而和缓的不同于常人,一听就是个内家高手,而放眼整个山寨子,内家功夫能有如此造诣的,除了自己与黑熊,别无他人,想起方才自己被玉面飞龙所伤后,身形鬼魅如一般,自暗夜中凭空出现的年轻男子,红狐狸心头一动,抬眼望去。
黑衣长剑,身长修美,虽被一个丑巴巴的铁皮面具遮去了真容,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却是乌溜溜的好看,顶好的黑水晶一般,清澈明亮,没有一丝瑕疵,而他眼底所蕴含的气势却是丝绸裹着的利刃一般,温润中透出锋利。
红狐狸心头一凛,单凭这一眼,他就能断定,这人的武功造诣绝不下自己之下!
有这样的武功造诣,对付区区一个假玉面飞龙自然不在话下。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红狐狸道:“那假货呢?”
“你这话说的——”不等祁云岚开口,田明就冷哼一声,嗤道:“你自己技不如人把人放跑了,还好意思怪别人!”他虽是替祁云岚讲话,实则也是在替自己出气。
红狐狸听出他言外之意,瞥他一眼,冷道:“我跟你说话了吗?你急什么,屎拉裤子里了?”
田明本就笨嘴拙舌,一下子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哼哼哧哧半天,没挤出半句有用的话。
红狐狸不再理会他,轻嗤一声,转向祁云岚,目光里藏了灼人的钩子,不耐道:“说话啊,人呢?”
他的声音依旧是清清冷冷的好听,说出口的话却有点叫人难以招架,寻常人听见这话,恐怕要立刻跳脚,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祁云岚却全不在意,甚至隐隐觉得有趣,直言道:“没追上,给他跑了。”
“跑了?”红狐狸蹙起眉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狐疑和不解。
自己会受伤,全是因为轻敌。
方才刚刚动手的时候,自己就用毒针毒伤了玉面飞龙,自己的毒针毒性猛烈,见血封喉,万万没有中了毒还能生龙活虎的道理。
偏偏玉面飞龙其人用心险恶且心机深厚。
早在自己对他动手之前,他就已经从自己这里偷走解药,提前吃下,却在自己与他对战的时候,装出一副力有不逮强弩之末的样子。
这才唬得自己掉以轻心,被他逃掉。
可是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跟那个假玉面飞龙对战的时候,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应当已经躲在暗处,把那个假玉面飞龙的武功路数全都看清楚。
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让人跑掉?
这人怎么回事?
外强中干的废物点心吗?
难道自己真看走了眼?
红狐狸想不通,满心都是问号,不问出来就睡不着觉,“你轻功那么好,武功更不话下,怎么会让他跑掉?”
他的说话方式,这种直来直往,直戳人肺管子的说话方式,竟让祁云岚感到莫名的熟悉,细想起来没有头绪,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精神。
耸肩,摊手,祁云岚嘿嘿一笑,道:“你说呢?天那么黑,你们这儿的路又七拐八绕的,跟丢了人,好奇怪吗?”
又道:“不过我断了他一条胳膊,就在你们寨子往南十余里的地方,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派人去查看,不过得早点去,晚了恐怕就给什么东西给叼走了。”
“此话当真?”红狐狸闻言面色霎时由阴转晴,浓艳至极的眼波微一流转,便有千种风情,万种媚态从中流出。
祁云岚素来爱看美人,见状愈发地对他心生好感。
“查看就算了,血不拉滋的,恶心死了,既然你这样说了,那我就信你一回,谅你也没那个胆子骗我。”冷哼一声,红狐狸往后一靠,躺进宽大的太师椅里,长长的眼尾惬意地眯起来,“说说吧,你是什么人,来我这儿有什么目的?”
他问得直接,祁云岚答得也不隐晦,直接把自己路过山下小镇时的见闻讲给他听。
红狐狸听罢,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五颜六色的调色盘一般,末了,他挥挥手,不耐道:“罢了罢了,我原本还以为那个烂屁股烂鸟的黑脸怪多有用呢,这才千方百计地哄着他,不过,现在他既然人都走了,我留着那些人,除了平白浪费粮食,没什么用,放就放了吧。”说着雷厉风行,二话不说唤来络腮胡子,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后,对祁云岚道:“好啦,我们扯平啦,你走罢,我就不送了。”
明明人是他抓来的,恶是他作的,怎么放人竟成了还给祁云岚的人情债?
祁云岚简直哭笑不得,可是临州城的祁三公子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况且,祁云岚的确有事还想请教这位山大王。
“不着急,再问一个问题我就走。”祁云岚道,神色一敛,正经起来,摸出一块绸帕,展开来,几根长约三寸,闪着暗紫色寒芒的牛毛细针躺在里面,“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夜风吹微,不见明月繁星当空的夜里,严风俞盘腿坐在一颗老树的枝丫上。
不知过了多久,议事堂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来,最先出来的是田明,之后是络腮胡、小个子等人,仆役进进出出,祁云岚却迟迟不见人影。
严风俞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大半个时辰已是他的极限,耐心告罄了,他再顾不得许多,抬脚跃上房顶,三两下拨弄开瓦片,扒拉开一条缝,往下一看,祁云岚正抱着一个硕大的酒坛子,亲亲热热地与红狐狸坐在一处。
红狐狸的伤口已经包扎好,露在外面的胳膊白的晃眼。
祁云岚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面具之外的耳朵尖,也红得叫人恼火。
于是没怎么多想,严风俞猛地一个蓄力,运劲于掌中,磅礴浩渺的真气一刹那蔓延开来,下一刻,只听得轰隆隆几声巨响,砖石与木屑齐飞,瓦砾并灰尘狂舞,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祁云岚的俞大哥,则纤尘不染,一袭月白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最洁白的冰晶雪片一般,轻灵自在,轻飘飘从高处落下。
“云岚,你怎么喝上酒了?真是叫为兄的好等。”
他声音温润好听,姿态蹁跹好看,宛若一尊从天而降的神祇一般,可那一双眼眸却是乌沉沉的,封印了万年的恶妖几欲破印而出一般,直叫人不寒而栗。
可惜屋子里除了他,只剩两个醉到站在屋顶上撒尿也不害臊的醉鬼。
无人欣赏,亦无人忌惮。
祁云岚醉眼迷离,仰头傻笑,月光穿洞而入,烛火摇曳一阵,灭了,祁云岚神思恍惚,一瞬间竟看痴了。
白衣蹁跹,纤尘不染,而那双最好看的眼眸,那把最醉人的嗓音,却一如往昔……熏熏然又飘飘然之际,无数的情爱与无数的恨愁都被七年的些微时光温柔地敲碎,万千碎片,霎时涤荡,而内心深处最本真的渴望,最柔软的所在,却鼓噪着叫嚣起来……一刹那,微微的酸楚自心尖蔓延开来,眼眶湿了,鼻尖红了,祁云岚笑不出来了,他声音很低,近乎呢喃。
“风哥……你怎么会来?”他道。
“风哥……我好想你啊。”他又道。
【作者有话说】
74/112 首页 上一页 72 73 74 75 76 7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