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梦他已经做了无数回了,这一回的感受,却比以往的任何一回都要清晰一些,也比以往的任何一回都叫他毛骨悚然一些。
他看见了罗时平。
罗时平还年轻,二十出头的年轻将军,无比鲜活,无比恣意,他看着他们喝酒吃肉不醉不归,还看着他们浴血奋战至死方休,看着他们说浑话,逗弄好看的姑娘,看着他们骂脏话,一言不合上场比划……那样一幅幅鲜活而生动的场景,即使隔了这么多年,依旧能够刺伤旁边人的眼睛。
紧接着,场景一转,他又看见了他的皇兄——还是太子的文帝。
文帝新婚燕尔,与太子妃琴瑟和鸣,杏花如雨梨花似云的季节里,二人喜得麟儿,皇长孙乖顺可爱,小小年纪,行坐举止皆有章法可依,俨然小了好几号的文帝,分外惹人怜爱——分外惹,太祖皇帝的怜爱……看着那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模样,年轻的元嘉帝无声地掐破了自己的手掌心。
杀了他,杀了他们,把他们通通杀了……嫉妒使人面露全非,年轻的元嘉帝目眦欲裂。
熊熊大火在这一刻燃烧,无数人葬身火海,太祖皇帝死了,罗时平死了,文帝死了,太子妃死了,年仅三岁的皇长孙也死了……
年轻的元嘉帝坐在那把至高无上的座椅上,脚踩着堆叠成山的尸体,他们浑身是血,他们死不瞑目,他们每一个都张牙舞爪,向他涌来——萧统,萧统,还我命来……
他却毫不在乎。
笑容恣意而残忍,你们算什么,你们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足以消磨干净一个人所有的戾气与锐气,如今的元嘉帝刚过天命之年,颊边已有白发丛生,再一次从梦魇中惊醒,元嘉帝满头大汗,呼吸急促。
“刘喜!”他大喊一声,试图唤来夜间伺候在旁的大太监。却无人应答。
元嘉帝锁眉,转头看过去时,瞳孔骤然缩起来……尸体,躺了一地的尸体几乎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来人,有刺——”
反应过来以后,元嘉帝立刻开始放声大吼,可是没等他吼完,便有一条黑影一闪而过,九龙戏珠的华丽宫灯被这条身影带起的劲风激得一阵摇曳,紧接着,大庆宫外一面巡逻,一面打盹的侍卫就听见了宫里传来的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啊~~~~”*
溟州城。范家大宅的书房里。
范鸿蒙一动不动地坐着,灯光下的神色晦暗不明。
月亮越升越高,四下越来越静,到了现在,就连虫子都叫不动了,茶汤替换了无数遍,眼见着又要凉了,老管家轻叹一口气,低声催促,“老爷,时候不早了,该歇下了。”
范鸿蒙却像个入了定的高僧似的,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任何反应。
老管家轻轻叹气,转身打算退出去时,听见不远处的清凉寺内传来的钟声。
“当——当——当——”钟声清澈而悠远,轻易穿透夜色的晦暗,范鸿蒙却像只受了惊的老猫一般,虎躯一震,霎时醒转。
“什么时候了?”苍老的声音里暗含急切。
管家一怔,转回来,躬身回禀,“回禀老爷,已经过了子时了。”
“子时?”范鸿蒙再次怔住,怔了一会竟又开始放声大笑,“子时……哈哈哈,竟然已经子时了,哈哈哈……”
可是不知为何,笑了一会,他又落下泪来,源源不断的泪水迅速盈满这张苍老无比面孔上的每一条沟壑,一时间,这位曾经位极人臣的花甲老叟竟像是疯魔了一般,又是哭又是笑,直把一旁的老管家看得一头雾水,吓得手忙脚乱,“老爷,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猜猜死没死?
第142章 净月湖(十六)
净月湖。西林小筑。
几日后的一个雨夜。
黑魆魆的草木间飞来一只细脚伶仃的小麻雀,麻雀飞得很低,颤颤巍巍的,好似受了伤,亦或是许久没吃东西了,没什么气力。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一时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星星和月亮都被浓云遮盖了,四下没有一点亮光,小麻雀像是被这黑夜迷了眼,丢失了方向,一头撞在一个窗户上。
“砰”地一声响动惊到了屋里的人,窗户“吱呀”一声被打开,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出来——小麻雀挣扎着像是想要逃跑,却被男人毫不留情的一把捉住,男人手法利落,透着一股狠厉,捏断脖子,剖开腹腔,取出一只带血的小竹筒。
竹筒两头被蜜蜡封住,拇指去扣才能打开,展开里头的小纸条,清秀的蝇头小楷只写了六个大字,却把严风俞看得眼皮直跳——「帝危太子速归」。帝危?
太子……速归?
片刻的惊讶过后,严风俞倏地轻笑出声,深邃迷人的眼底浮现出一抹稍显促狭的意味,他把那纸条放到灯火上烧了,带血的小竹筒丢到炭火盆里燃了,小麻雀的尸体扔到窗户外头(自有觅食的野猫来替他清理后事),再掬一捧清水细细地洗干净每一根手指,他便合衣躺到了床上去。
脑袋枕着胳膊,结实的胸膛轻轻起伏,严风俞看着头顶上的帷幔,心里想起离开滇州城前,他与红绡的那次会面。
进入药王谷前,他曾向红绡求过一次药,作为交换,他便把有关小太子的消息一字不落地告知红绡。
彼时,成运的毒还没有着落——薛安束手无策,他们只能把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素未谋面的南疆蛊王身上,可是江湖传闻中的南疆蛊王是个性格古怪的糟老头子,规矩多的要死,轻易还不见外客。然而总之……
有希望还是比没有希望的好。
毕竟,他们若是强行把人带回去,只会给元嘉帝、给朝臣看到一个身中剧毒、神智不清的小太子,太医院的太医医术不会比药王谷的神医更好,小太子跟他们回去只会越过越糟,到时候本就风雨飘摇的朝局必然愈发动荡——这个有了谋反的理由,那个有了篡位的借口……元嘉帝震怒之下,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经过一番商议,二人一致决定,还是暂时把小太子留在那个他新认的小师父身边吧,小师父长得挺俊,心肠也好,这样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等他带着小太子找到南疆蛊王,解了毒,他们再来把人带回去……只可惜,他们这厢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临了了,京城那头竟出了问题。
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只身闯入皇宫,行刺元嘉帝?
弹指熄灭了灯,严风俞扯着嘴角,无奈地笑了笑,甭管是谁动的手,他只知道,他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接下来恐怕又要忙活了。
翌日清晨。小雨初歇。院子里不出意外地积起了一个个小水洼,天是蓝的,白云悠悠,晨风里带着稍显凛冽的寒意,祁云岚推开门,深呼吸一口气,一时只觉胸臆无限,余光瞥见了什么,祁云岚转头过去,就见一个高大男人垂首静立在长廊的那一头。
白墙黑瓦,海棠飘落一地的烟霞,男人身材颀长,脊背挺直,浓黑的头发高高束起,又利落垂下,好似一柄尚未出鞘的利刃,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他侧脸的轮廓深刻如斧凿刀削,即使被初冬的暖阳照耀着,被这清晨温润的水汽笼罩着,依旧冷硬的几乎不近人情。
但在听见房门响的那一刻,转头朝来人望过来时,他周身那如有实质的冰层仿佛霎时破裂了,露出里头柔软的内在来。
“过来。”他对祁云岚道,眼睛里仿佛蓄着一潭温润的春水。
大清早的,就能看见如斯的美景与如斯的美人,祁云岚的心情亦格外舒畅,他小跑着上前,在严风俞身前站定,声音响亮而愉悦,“你在这儿干嘛呢?等我吗?”
“嗯,”严风俞点头,抬手替他整理稍显凌乱的衣襟,顺道儿摸了摸他的耳垂和颈侧……热乎乎的,还很软,严风俞的指尖颤了颤,声音里带了点儿不易察觉的哑意,“……昨儿晚上睡得好吗?”
“睡得挺好啊,两杯黄酒下肚,再泡个澡,骨头都酥了,怎么会睡不好?”祁云岚点头回答得干脆,二人踏过一地的烟霞,并肩往外走去,“早饭吃了吗?一起呗。”
严风俞却摇头,“不了。你自己吃吧,我得走了。”走?
祁云岚一怔,好心情烟消云散,心中一动,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一连声问:“走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慌什么?”严风俞捏了捏他的手腕,顺道儿牵住,带着他往前走去,“还没断奶的小娃娃吗?就这么离不开人,嗯?”
“不是……”祁云岚头一回没理会他的调笑,反握住他的手,焦急地追问:“那你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不觉间,二人的十指已经紧紧地扣在一起,祁云岚浑然不觉,拧着眉头,憋着嘴,一眨不眨地看着严风俞。
秋风卷起一地的残红,严风俞见他可怜巴巴的,跟个快被主人抛弃的小奶狗似的,又好气,又好笑……心中一软,终是没忍住,半步上前,抬臂揽住他的细腰,轻轻一带,将人揽入怀中,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一句话说得剖心又剖肺,“回来,当然回来,这儿有你,我怎么舍得不回来?”祁云岚:……
他的脸上也飘起了云霞,火红的云霞“腾”地一声燃烧开来,顺着经络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手被烧麻了,脚也被烧麻了,舌头打结,祁云岚局促到极致,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磕巴了半天,挤出一句,“那你……那你早点儿回来。”
“嗯。”严风俞点头,轻笑,鼻尖磨蹭他的鬓角,皂角的香气叫人留恋,严风俞恋恋不舍地许下诺言,“三天。”三天?什么三天?
祁云岚不解,“啊?”
“三天内回来。”严风俞松开他,扶着他的肩膀,望进他的眼睛里,道:“等我回来,云岚,到时候,我便把一切都告诉你。”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依旧温柔,阳春三月的湖水似的,叫人沉溺,他的表情却无比郑重,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祁云岚拿不准他口中的一切具体包含哪些东西,有些心悸,下意识点了头,“好,那我等你。”
严风俞翩然一笑,食指刮蹭他的他鼻尖儿,“真乖。”
【作者有话说】
嘻嘻甜么?
第143章 净月湖(十七)
严风俞说话算话,三日内果然回来。
祁云岚得了消息,揣着一颗活蹦乱跳的小心脏,早早地赶去接他。
细雨蒙蒙,祁云岚撑着一把伞等候在岸边,终于在等了大半个时辰过后,看见一艘小船破开漠漠黄芦,涉水向他驶来。
立在船头的男人玉冠墨发,白衣胜雪,他那深邃如刀刻的五官被笼罩在这铺天盖地的朦朦细雨之中,竟忽然有了一种君子端方,温润如玉之感,祁云岚心头一动,刚要开口,男人已经抬了脚,足尖轻点船沿,振翅的白鹤一般,飞速向他纵来。
熟悉的气息夹杂了初冬的小雨迎面向他扑来,祁云岚再克制不住声音里的雀跃,他那黑亮如星子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严风俞,几步上前,又生生停住,“你、你回来了!”
士别三日,近乡情怯,向来口齿伶俐的祁小公子竟少见地磕巴起来。
“嗯。”严风俞点头,眉眼温和如春日暖阳,浅笑着从他手里接过那把油纸伞,伞面稍稍倾斜,与他并肩往前走去,“说说看,想我没有?”
他素来是个不知羞的,祁云岚却还要点脸,轻咳一声,“也……也没那么想。”
“是吗?”严风俞不信,拉下脸吓人,声音也压低下去,“再好好想想呢。”
他这副模样,倒真有些唬人的意味,可惜时至今日,祁云岚早不再怵他,不仅不怵他,祁小公子还想在这只纸老虎的肚皮上跳个舞。
“真没那么想,你也知道的,我平时那么忙,哪有时间啊。”祁云岚答得实诚,笑得狡黠。
“是吗?很忙吗?”严风俞斜睨他一眼,随即抬手捏住他的后颈,自上往下,慢慢摩挲……胁迫意味十足,实打实的逼良为娼。
祁云岚被他摸得头皮发麻,不敢放肆了……再放肆下去,他担心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原地化身为狼,将他生吞活吃了。
——虽然那样也挺刺激。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成运今日出关,他们都已经赶去那边了,咱们待会儿也瞧瞧热闹去吧。”
成运二次入关已经七日有余,算算时间,的确到了该出关的时候了。
听见这话,不知为何,严风俞的脚步竟然顿了顿,“确定是今日?”
这还有什么不确定的?
祁云岚不解,转头看向严风俞,却见严风俞眉头紧紧蹙着,俊美的面孔上不知何时,已然没了半分笑意,他素来懒散,鲜少摆出这样一副严正肃穆的表情,祁云岚心里打鼓,不由追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严风俞不答,拉着他就近走到一处遮雨的草棚下头,收了伞,搁在一旁,二人肩并肩坐下。
“云岚,你还记得我离开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严风俞转头问他。
祁云岚自然记得,黑亮的眼珠眨巴了一下,“你说……有话要同我讲。”
“是,”严风俞点头,声音平静,“皇上遇刺了。”
元嘉帝遇刺,刺客武功高强,深夜潜入皇宫内院,犹如无人之境,然而,这位皇帝似乎命不该绝,就在刺客快要得手之时,元嘉帝忽而从睡梦中惊醒,大声呼救,禁卫军听了声音,全速赶来,几十上百个大内高手将这刺客团团围住,两方交手,刺客悍不畏死,不退反进,直奔元嘉帝藏身之处而去,禁卫军平日虽疏于演练,到底根基还在,赔了几十条人命后,终于将这刺客生生擒住。
“……这人不仅武功高强,对京城的防控布置亦是非常熟悉,他潜入皇宫的路线,以及行刺的时机都选择得恰到好处,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在皇城内部安插了内应……可是,就在皇上下令全面清查皇宫,宫内里人人自危的时候,这刺客忽然发了疯……”发了……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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