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钦和王旭廷在被严密守卫的办公室内交谈。
“是陆之靳救了所有人,七年前是,七年后也是。”薄钦很少露出这样克制不住的怒意,“难道我们要这样对待一个为守护人类出生入死,功勋赫赫的同胞?”
“——那也要他确实是我们的同胞。”
王旭廷冷冰冰地开口:“七年前第一玩家LU掉进源海生死不知,七年后他重新出现的当天滨海市污染率就大幅提升。薄钦,你仔细想一想,哪一次污染事件里没有他的身影?”
“他为什么隐瞒自己的身份?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信息却什么都不说?如果他真的与系统势不两立,为什么不向你求助?”
薄钦被问得哑口无言。
从陆之靳作为第一玩家LU的身份倒推,过去的一切确实都有迹可循,疑点重重。
最开始和猫斯拉王的相遇,两人那熟稔的相处姿态,分明就是旧识。
在大槐树下形成副本时,是猫斯拉王和大鬼联手拦住自己。
而当大鬼叛逃,指名由陆之靳作为监管者,两人相处时陆之靳理所当然的命令与大鬼无条件的服从。
还有在试验场中,黑桃Q对待陆之靳的奇怪态度。
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在将陆之靳往某个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方向推去。
“系统难道是真的想杀了他?你看不出来吗?”
“他和系统之间的关系或许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薄钦想起与陆之靳长相一模一样的零号,试验场隐秘的实验室内漂浮在玻璃箱体内的黑发绿眼少年,他想到陆之靳在零号工厂内习以为常般的平淡神色,想到那颗幽绿瞳孔内浮现出的血色符号。
陆之靳与系统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且极深的联系,已经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或许他确实是站在人类一方,但他已经开始失控了。”
“薄钦,那天他的状态我们每一个人都看见了,你敢保证他不会再一次失控?”
薄钦一怔。
他想起自己无意中用八角铜铃摇出的旋律,当时只觉得十分陌生但隐隐又有些熟悉,但建筑师脱口而出的“大坟场”一词,却让他在事后回忆起来。
大坟场的摇篮曲。
大坟场,是第一个游戏内最神秘的副本,无人知晓里面的情况,也没有人见过里面的怪物和BOSS,直到游戏崩塌也没有任何玩家通关的记录。
他们对大坟场唯一的了解,仅限于这里会定期开放的地下洞窟特殊副本。
每月仅可进入一次的,游戏内唯一可以获取生命之泉的地方。
但薄钦现在却觉得,他确实进入过大坟场副本。
只是他忘记了。
而他忘记的东西,似乎还远远不止是这些。
“旭廷。”
他看向因为自己久久不回应而面色不虞的特勤队长,慢慢地开口。
“你和我认识这么久,你觉得我的记忆……是完整的吗?”
*
“滴滴——”
病房里很安静,特殊医院为陆之靳空出了整个顶层,这里如今除了对策局看守的特勤队员,就只有薄钦。
苍白瘦削的黑发青年仍在昏睡,身上连接着各种管子和仪器,时刻监控着身体的各项指标。
他整个人都深陷在病床内,本就纤瘦的身形被薄钦好不容易养出点肉,但在这一场大战后又迅速消瘦下去,甚至看起来比之前更加虚弱和疲惫。
代表着污染程度的数值,已经回落到安全界限。
刚被送入这里的时候,陆之靳表面看起来一切正常,污染数值却已经达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地步,比他们监测到污染程度最高的怪物都要高出百万倍。如果不是碍于薄钦和建筑师在场,王旭廷恐怕立刻就要把陆之靳封死在钨合金密封箱内,灌入水银镇压进地下监狱最深处。
“陆之靳……LU……”
手腕内侧的印记从未像此时那般活跃地跳动着,清晰无误地印证着眼前青年的身份,薄钦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纠结,心底的无奈与好笑一闪而过,某种沉寂已久的疯狂欲念终于避无可避,叫嚣着突破层层枷锁,在脑海中盘亘不去,再无法忽视。
LU和陆之靳。
生人勿近,沉默寡言的游戏第一玩家LU。
体弱多病,懒散爱闹的别墅房东陆之靳。
他追逐的人,他喜欢的人。
他想要完完全全占有的那个人。
薄钦换好点滴的药水,耐心调试药水滴落的速度,接着弯下腰,动作轻柔地理了理黑发青年垂在脸侧的发丝。他的目光落在那比病床床单更苍白的脸色时微微一顿,手下动作顿时更加小心翼翼。
这几天来,这个病房内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亲力亲为,没有让任何人插手。
被隐瞒和欺骗的愤怒早在看到那个眼神空洞望来的人时灰飞烟灭,薄钦看着眼前这个苍白虚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全然不复曾经第一玩家LU无坚不摧强大模样的青年,眼底只剩下心疼。
七年。
曾经高高立于天梯顶端的第一玩家,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陆之靳明显的自毁倾向,对自己的身体毫无顾忌,对生死毫无所谓的态度,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从游戏中回归现实的玩家身上。
而陆之靳对污染的运用之深,对污染的耐受之高,也绝不是游戏里的LU能够做到的程度。
那样高的污染程度,任何一个人类都会立刻转化为怪物。
但陆之靳却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
所有一切都指向某种可能。
七年前的第一玩家LU带着大部分怪物坠入那片深海后,让陆之靳自身发生了某种变化。
向更接近怪物的方向转变。
“你敢保证,他不会再一次失控?”
王旭廷的质问在耳边回响,薄钦沉默地看了会儿沉睡中的青年,目光落向床头柜上搁着的一个银白金属箱。
箱子摊开着,里面是成套的监控装置,和大鬼身上的类似,但更为严苛。
每一样监控装置里都渗入了审判的力量,其中甚至还有一个极小的芯片,能够被直接注射入大脑中。
惩戒功能被取消,取代而之的是千万伏特电压,所有设计的目的,都是要在陆之靳失控后的第一时间,立刻废掉这个曾经的第一玩家。
或者说,直接杀死他。
薄钦取过颈环,拇指摩挲着金属冰凉的表面,看了会儿后放在一边。
他俯下身,在陆之靳额头印下一个轻吻。
章洁之前来过一次,告诉薄钦,黄昏是逢魔时刻,也是一个人灵魂最不稳定的时候,而接吻是灵魂交融的一种形式。
每天一个吻,有助于帮助陆之靳稳固在污染冲击下的灵魂,早日唤醒睡美人。
冰霜魔女是祝福这一脉最顶尖的专家,在陆之靳昏迷的这些天里,薄钦每天都不会忘记这一个步骤。
他像往常一样闭上眼睛,安静地贴近陆之靳额头,在心底默念着对方的名字。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颈间,薄钦身形一顿,撑起身体。
昏迷多日的黑发青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灰绿凤眼平静地看着他,又看向就被放在枕边的颈环。
苍白的脸上神情微怔,随后露出了然神色。
“薄钦。”
陆之靳轻声开口。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第62章 第一玩家LU(2)
病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陆之靳撑起身体, 随手把身上各种贴片摘下扔开,耐心地等着薄钦开口。
但薄钦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在他伸手去拔手背吊针的时候俯下身, 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制止了他。
“挂完这瓶水。”薄钦神情平静地说道,“陆之靳, 或者说, 我应该叫你LU?”
窗外云层越来越厚, 忽然传来“轰隆”一道闷雷,大雨终于落下。
密集的雨点打在医院外墙, 发出规律的白噪音,盖过了陆之靳瞬间不稳的呼吸。
“风有些大,把毯子盖好。”薄钦却在这时绕到他的另一边, 仔细调整好窗扇进风的间隙, 留在不会让人受凉又能保持通风的位置。
陆之靳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拉过毛毯往上拉,这才发现病床上的床褥、毯子、枕头, 甚至是自己的睡衣, 都是家里用惯了的那些。
往旁边看去, 就在那个颈环的旁边, 高高低低放着三四个印着蓝灰狼犬的保温杯。
那一个瞬间,陆之靳忽然生出强烈的不舍。
但他很快压下那些莫名上涌的软弱情绪,转向薄钦, 露出一个与往常无异的笑容。
“是的, 我就是LU。”
“当然, 我更喜欢陆之靳这个名字。”他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 “抱歉啊老薄,没和你说, 只是我觉得这个身份也并不重要。”
在这场他与系统的博弈中,第一玩家LU的身份确实微不足道。
但此时此刻,陆之靳却开始感到歉疚,为自己曾经的隐瞒,以及未来将始终存在的隐瞒。
他不能再将身边的人牵扯更深。
薄钦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冷静地点头表示明白,继续问道:“这是你的真名?”
这没什么可隐瞒的,陆之靳点头,实话实说:“游戏里我使用的只是代号,但曾经有人和我说过,名字是作为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独立个体必要且绝对重要的东西,所以既然已经离开了游戏,那当然还是要用回自己的名字。”
薄钦的目光在陆之靳说自己用的是代号时闪了闪,拿过一个保温杯旋开杯盖,递给陆之靳。
“继续。”
陆之靳喝了口蜂蜜水,后知后觉地发现病房角落里亮着的监控,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失控的状态下被送进这里,如今正处于对策局层层的监视之下。
薄钦太过平常的态度几乎让陆之靳产生了错觉,忘记了此时此刻正在进行的,事实上是一场由薄钦主导的,针对于他的审讯。
一场过于温柔的审讯。
陆之靳想了想,挑挑拣拣地说了一部分事实:“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嘉斐和阿洁死了,能认出我的人都已经不在。而且七年的时间,也足够所有人回到正常的生活。”
他笑了笑,神情里带上一抹怀念:“我们曾经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能让大家自由地生活在阳光下,所以没必要再提起那些旧事。”
薄钦的神色显然很不赞同,但也并没有出声打断,只是取过纸巾轻柔地拭去残留在陆之靳唇角的水渍,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之靳只能继续挑挑拣拣地坦白:“后来,我发现了第二个游戏的存在,侵入现实世界的污染和怪物,推测出系统并没有彻底消失,并且将目标换成现实世界……但你们这里已经自成体系,现实世界和游戏内也不同,污染事件由你们负责处理,那系统自然还是交给我。”
“这种情况下知道我的存在对你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
薄钦冷不丁开口:“因为系统?”
陆之靳一怔,飞快思考着薄钦已经猜到了什么地步,就听对方说道:“你和系统之间,不仅仅只是玩家和系统的关系。”
陆之靳低头喝水,掩盖自己眼底刹那的震惊。
薄钦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早就在心底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带着无从辩驳的笃定。
“从旋转餐厅大鬼的出现,到祈福山庄的零号,还有试验场……祂始终注视着你,研究你,针对你,不择手段地污染你。”
“祂在逼你站到怪物的那一边。”
陆之靳一时间没有说话。
事实确实如此,从他们连续经历的这些污染事件来看,系统对他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
祂就是要让他彻底被污染,最终无可逆转地成为怪物之王,被源海吞噬,或者吞噬源海。
但陆之靳始终不明白的是,系统这么做能够得到什么?
得到一个完全无法控制的,力量强大到甚至能够摧毁祂的敌人吗?
凭他对系统的了解,这绝无可能。
“吊瓶打完了,不要动,我来拔针头。”
他沉默得有些久,薄钦也不介意,只是动作轻柔地取走保温杯,弯腰替他将手背的吊针拔出,耐心贴好止血贴。
温热的掌心包裹住陆之靳苍白的手腕,始终不曾放开。薄钦直起身,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理顺颈侧碎发,接着停留在他的后颈,微微施力。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得极近。
“你不说话,看来我猜对了。”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耳侧,顿时染红了一整片耳廓后的肌肤,薄钦没有拿出审判,但陆之靳却绷紧了背脊,全副心神都放在那只贴着自己后颈漫不经心移动的手上,只觉得浑身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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