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如玻璃般破碎,虚影飞溅,从顾云疆的身边擦过去,接踵而来的故事,不可避免地滑向黑暗,跌入深渊。
“这段记忆本身就没多重要,向你展现,只是为接下来的加冕仪式做铺垫。”
占卜师指间洗牌,手法熟练。看似随意地从其中挑出一张,国王坐在荆棘王座上,众臣俯拜。
国王在流血,挂着一副哭脸。
梦境的碎片拼成画面,与占卜师牌上的场景重合在一起。
顾云疆在世界的另一边,看得清楚。
闻映潮开始成为冥渊的实验体。
小型月蚀淋在他身上,催化他的能力,他整个皮肤都开始溃烂,再被实验人员手术修复,割开旧的血肉,缝上新的皮囊。
如此痛苦的循环,他一声不吭。
闻映潮每天都会来到冥渊的日晷之前,把自己的祝祷告诉月亮。
好几次被偷袭。
冥渊使徒只看利益,没有情谊。
他会把那些人的头按进泥地里,扎好自己的伤口,踩着使徒的脊背过去。
渐渐地,他从任人宰割的实验体,变成在操控与被操控间辗转的傀儡。
他可以轻松地控制任何一个人,从意识层面施加精神压力。
也可以被国王诅咒控制,被其他人按着,咽下一整碗剧毒的残霞花。
他那天差点死了。
是命运灾眼掐着他的脖子,告诉他,他的命运不会结束在这里。
她拨动命运的丝线。
闻映潮什么都不管了,拼了命地向月蚀索取回应,心不诚,但月亮一视同仁。
闻映潮强迫自己接受月蚀,与之共存。
还有很多很多——
顾云疆不敢描述他所见到的残忍。
而闻映潮仅仅用了一个来月,就得到了月蚀的认可。
他从不主动进入冥渊,只在冥渊的外围行动。
降临来得毫无预兆。
闻映潮坐在冥渊外圈的观景天台上,捂着自己方才险些被封喉的伤口,掼着偷袭者的头发,像拍皮球那样,一下下往地上砸。
月光落在他身上,源于月蚀的刻印滚烫,扭曲、变形。
闻映潮一无所觉。
而处在冥渊内的所有使徒,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猝然转头。
他们的刻印也在变烫。
象征着,主的诞生。
命运灾眼没有烙印,但她能看见命运。
她第一个到,当时闻映潮还在洗手上的血,他自己的血。
脖子上的纱布包扎得非常难看。
向来嘻嘻哈哈的命运灾眼难得严肃。
她说:“恭喜你。”
“得偿所愿。”
闻映潮关掉龙头,用力甩掉手上的水珠。
“我矛盾,”他这样说,“我希望能找到解决办法,又希望月蚀不要选我。”
“为什么选我?”
“因为这不是你想要的,”命运灾眼给他答案,“可命运就该如此。”
“走吧,我带你进去。”
他由命运灾眼牵引,如木偶,走向他再也无法回头的结局。
身居高位,使徒们单膝下蹲、行礼,残霞花满城盛放,风铃悠悠响,昭示新王的诞生。
“或许你会认为我这样说不合适,”占卜师道,“但闻映潮生来在这种方面天赋异禀。”
“他哭了,”顾云疆说,“以为刚刚那段路特意切个背影,我就看不出来?”
占卜师讶然:“他眼眶都没红,你怎么知道?”
顾云疆只说:“我没见过他哭。”
“沈天星死的时候,他都没哭。”
可是短短的几段记忆,他已经见过了不下三回。闻映潮的哭非常安静,和顾云疆一样,在无声无息,无所觉的情况下,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
顾云疆看着闻映潮替过去的自己揩掉眼泪的同时,也想替闻映潮擦去,告诉他,自己会一直在。
可惜他们之间相隔了一道时间的鸿沟。
“只有我不能指责他,丢下他。”
占卜师说:“你亲自带人,端了冥渊。”
顾云疆自嘲道:“说来可笑。”
“其实,到了总攻那天,我还怀抱着一丝妄想,乞求他可以与我回去。”
“最后眼睁睁看着他,握住我的手,控制我的意识,要我把刀子往他怀里送。”
他看着闻映潮月色下那张惨白的脸,伸出手掌,对着他虚抓了一下。
命运灾眼在左,听从月蚀的旨意,为闻映潮加冕。
繁琐的加冕仪式结束后,闻映潮第一时间就去了冥渊之门。
可正如宴馨乔讲的那样,冥渊之门属于蔷薇墓土,在整个冥渊拥有了最高权限,一路畅通无阻的闻映潮,无法让冥渊之门开启。
他的钥匙给出去了,另一半在宴馨乔身上。
他怔然站在门前,身上还披着月蚀赐予他的长袍。
良久,他慢慢抬起手,拍向那扇古老的,镌满花纹的门。
“不行,不行,不行。”
那一下过后,闻映潮重复性地继续他的动作,一次比一次重,他用力拍着门,拍出了震天响,掌心通红。
他竟然失了态。
即使闻映潮无比清楚,这扇门他打不开。
他不过在泄愤,无处安放的情绪,被月蚀反复折磨的痛苦,国王诅咒破土而出,支配他,破坏他脆弱敏感的神经。
他没机会了。
“为什么!”
门突然狠狠一颤,与闻映潮拍门的频率混在一块,从内部而来,门板嗡鸣,震得他手臂发麻。
有另一股力量在里面撞门!
是怪物!
拍门时的钝痛似被设了延时,一点点蔓延,被这样一震,闻映潮手上发疼发软。他滑坐在地上,意识延伸,能感应到因他刚刚的举动,大量怪物堵在门前,露出獠牙。
闻映潮停止了自己毫无用处的行径。
没救了。
他翻身,背靠着门,把头埋进膝弯里,怪物在挠门,摩擦刺耳。
闻映潮喃喃说:“我没救了。”
天网的通缉令早就下来,他回不去繁花之苑,更找不到抵达晨曦之岛的办法,就算有,上面的人也不可能欢迎他。
闻映潮讨厌冥渊。
世间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他在门前坐了半个晚上,冷风灌在他身上,他冷得很,浑身哆嗦。
一条新消息赶在这时传进终端,发出“叮”的一声。
闻映潮没点,语音自动选择播放。
是命运灾眼的声音:“哎,做什么呢?那些使徒缠着我问他们的新主,烦死了,来应付一下呗。”
她咬字亲切:“我的主?”
闻映潮掐住了自己的肉,把终端从手腕上卸下来,朝海面上砸去。
“扑通”。
终端扑起水浪,沉进海底。
涟漪激荡。
从那一天起,他才开始真正意义上,被月蚀、被冥渊一点点逼成了个疯子。
在黑暗里,他看不到希望。
如此渺茫。
抓住了,它就碎了。
第114章 溯流(7)
2718年9月11日。
澄海才入了秋,温度的转变却并不明显,余暑难消。正午时烈阳高照,灼灼炙烤地面,行人匆匆挡着太阳过路,炽热难忍。
记忆的场景飞快变化,顾云疆再次看见了自己。
这是闻映潮继承主位后,第一次离开冥渊。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遮阳伞,站在天网总部对面的建筑楼前,戴着兜帽、口罩与墨镜,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天网总部矗立于繁花之苑的中心区域,这附近过路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人发现穿着古怪的闻映潮,向他投以异样的目光。
闻映潮站在阴影下,呼吸沉闷,看着顾云疆在便利店买了一大袋雪糕,才从便利店里头出来,几个看着和他关系不错的同事就迫不及待地和他抢袋子,挑雪糕,拆开。
好安静。闻映潮想,像一出默剧。
他泛白的手指不由自主捏紧了伞柄,闻映潮凉凉地看着混在人群里的四个人,看见他们表面称兄道弟,却从顾云疆的身上窃取源于日晷的生命力。
这是他作为冥渊之主,对日晷本源的感应。
日晷是月蚀的载体,是冥渊传达神谕的圣物,可惜人与物的信息传递终归有代沟,因此百年来,冥渊一直企图让日晷降临在人的身上。
据说有个险些成功的例子,可惜造出来的日晷不听话,只能抹杀。
他们不需要无法传达月蚀意愿的日晷。
闻映潮不认得那四个家伙,以前从没见过。
但他清楚,这些人是冥渊之门里跑出的怪物。
因为他的失误,如今已经变作人形。
取代了原本活着的人。
“不去找他吗?就在这边看着?”
顾默晚出现在闻映潮的伞下,变成一道半透明的虚影,与他一同望着顾云疆的位置。
“我就看看,不找他。”闻映潮说。
顾默晚点了点头。
“好吧,本来想着你如果过去,我也能打个招呼。”
他微表遗憾:“让他知道我还在。”
闻映潮说:“抱歉。”
他是个胆小鬼,不知该如何面对顾云疆。
顾默晚陪闻映潮站了一会,就回到自己的思维房间中,重新陷入沉睡。
剩闻映潮一个人目送着顾云疆与他的队友们回总部大楼。
他的骨节被他自己捏得生疼,闻映潮倏地笑出声来,话语像是在骂别人,又像在自嘲。
“该死,我在嫉妒几个怪物。”
他们都能悄无声息地扮演成普通人,藏起来,借别人的身份,窃取光鲜亮丽的背景。
吞吃顾云疆的生命力,还能和顾云疆勾肩搭背。
闻映潮感觉有火在他身体里烧。
日晷实验无疑是成功的。
“我要你们付出代价。”他说。
丢下狠话,闻映潮不准备久留,正如他和顾默晚的对答,不过是来见见顾云疆,仅此而已。
他到来得无声无息,离去也同样如此。
记忆的画面再次破碎,化作一块块虚幻的模糊的光影。顾云疆发现,越到后面,闻映潮想给他看的东西越破碎,越短暂。
有关冥渊的部分,越来越少。
可只是偶尔让顾云疆窥见一点,就觉得难以忍受。
他说:“其实那一天,我看见闻映潮了。”
甚至连闻映潮都没发现,顾云疆回过一次头。
他在往来的行人中立刻捕捉到了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只此一瞥,就认出了闻映潮的身份。
他心中咯噔一跳。
可等他再去看的时候,那个位置已然空空如也。
后来,顾云疆经常觉得,哪里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
他好几次顺着自己的直觉追出去,捕捉不到半分人影。希望与失望并存,到了后来,他几乎以为这都是自己的错觉。
这些在闻映潮的记忆里得到实证。
他在繁花之苑,在各种地方看着顾云疆,却从不让他找到自己。
10月15日。
顾云疆加了班,晚上才回到租住的房中,如平常一样推开家门。
这几个月下来,他早习惯了冷冷清清的屋子,还买了一袋新的泡面。
不想今日家中居然有人,那个让他夜不能寐的罪魁祸首就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捏着一张纸质的通行票。
闻映潮撑着脸,拿着通行票在顾云疆面前晃了晃:“好慢啊,顾默晚,我等了你好久。”
顾云疆在一秒之内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把门迅速合上,反锁了。
“紧张什么?”闻映潮悠然道,“冰海的票,你想去冥渊?我可以自作多情,觉得你要来找我吗?”
顾云疆面色一变,扑上来抢:“还我!”
“别急,”闻映潮闪身避开,把票高高举起,“我都来见你了,你还有什么可去的?听我的,撕了吧。”
“再说了,你不是还有电子通行票吗?刷终端就能进。”
“还是说……”
在顾云疆抢夺通行票的过程中,闻映潮顺势攥住顾云疆的手腕,往自己怀里拉。
他嗅了嗅顾云疆身上的气息,心下微沉,同时又把话音放得十分暧昧:“你删除了自己在总网的购票信息?”
不能再让那四个怪物吸取日晷之源了。
那是顾云疆的生命力。
他也不想让顾云疆去冥渊。
顾云疆的语气越来越冷:“还给我,闻映潮。”
“不还。”闻映潮说。
……
他在做什么啊。
明明打算和顾云疆好好说话的,结果弄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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