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戟亮出信封,寒声道:“老祖死了,别意也死了,秦鹿也是一身的旧病,不堪重用。你不知道为了保护你,我们已经殚精竭虑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但有些东西,那就是一个人的命。你也是,我也是,我们都要学会认命。”
“……”
“我的命是看着旧友一个接一个地先我而去,而你的命,就是现在这样。所有人都可以迷糊,唯独你倾凤曲,必须睁开眼睛,为存活的人们继续谋求未来的生路。”
凤曲的喉咙又哑又涩,久久不能言语,只有眼眶里蓄起深沉的雾气。
康戟注视着他的眼睛也一样泛泪,那身带灰的孝服和疲惫的面容同在火光的映射之下,将他的孤独和无助彻底晒照出来。
灯下的倒影又瘦又长,二人相对而默,直到凤曲接过了那封密信。
就像接过先烈遗留的使命。
信封落地,函上言简意赅:
“——十五日后,集结且去岛。”
康戟阖目道:“那就是‘鸦’的下一个目标。那或许,也是下一个苍山门,下一个觉恩寺,下一个定州慕家。”
第118章 心有魔
投靠康戟成为了“不得不”的选择。
因为那封密函的最后,落下的章印殷红如血。
繁复的图腾盘踞其上,凤曲却一眼认出了它的来处——和金书玉令相近,那是来自朝廷、来自皇室的诏令。
要对且去岛动手的不单单是“鸦”,更是“鸦”背后那位莫测的天子。
“还需要犹豫吗?”康戟冷笑问,“且去岛常年与世隔绝,现在愿意出手帮助且去岛的势力,除了十方会,还能有谁?”
那双眼睛已然看穿了凤曲浮躁的心绪。
或者说,这个时机卡得刚好。商别意刚死,秦鹿缺席,除开十方会的人员,凤曲无法接触到其他人的意见。
这倒不是康戟有心的算计,在他看来,这更像是一次天时地利人和的巧合。
亦或者说,这是“天命”。
良久,少年始终低垂的头颅终于有了异动。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右手挣扎多时,缓缓抬了起来。
康戟略一沉吟,伸手接住了他。
“……所以,”少年的声音极低极哑,“你确定能保下且去岛吗?”
康戟触碰到他掌心渐厚的剑茧,眸色微黯:“我敢用性命来践行我的承诺。”
-
「不行、不可以,至少要再想想……阿珉!!」
心底响起凤曲惊惧的叫嚷,阿珉却只是将康戟的手握得更紧。
他有意忽视了凤曲的迫切,或者说,他此时只听得到来自康戟的谈判。康戟给出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的诱饵,那是凤曲所不了解的,也是他多日以来不曾提起的……
前世敌人登岛的时候,最让人绝望的并不是紫衣侯曲相和的威势。
而是渡海而来、一眼不见尽头的浩浩荡荡的军队。
铁衣烁烁、金戈鸣鸣。且去岛满门伏跪恭迎,等来的则是不留情面的屠杀。
所以他后来濒疯了,也还残留着一丝杀去朝都的执念。
“倘若你们能保下且去岛,”阿珉的嗓音比凤曲要低沉得多,“我也可以用性命和你交换。”
同时凤曲也听到了来自阿珉最严厉的警告:“闭嘴。”
「……哦。」
康戟眯起双眼,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
接着,康戟招呼曹瑜和明雪昭:“你们这就给幽州发一封信吧,让大家都往且去岛出发。”
曹瑜面露犹豫:“所有人?万一他们还留了人去幽州怎么办?”
康戟一笑:“你还真是小瞧且去岛。单是一个倾五岳,就值得任何人全力以赴。更何况……那可是剑祖的地盘,老祖宗的远虑岂是我们能小觑的?”
此话说得不错,且去岛看似悠闲散漫,其实留有不少阵法典籍。百年以来,历代门人都以守护且去岛为使命,潜心钻研,岛上守备也在层层加固。
前世他们是如何攻破守备,阿珉不甚了解,但这一世曲相和掳走了江容,如今想来,恐怕就是怀着这一目的。
「不会的。江容不会背叛且去岛,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说。」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
凤曲的话音也跟着一顿。
他太天真了,只想到了江容对且去岛的感情,却忽略的岛上的大家对江容同样亲厚。
也许并不需要江容出卖,如果曲相和拿江容做了威胁,大家却不会眼睁睁看着江容死去……就算是师父,一定也想要不顾病体放手一搏。
到那时,就正中曲相和的下怀。
只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可他们为什么非要去且去岛呢?」凤曲喃喃说,「未央前辈把师祖的子蛊送到了觉恩寺,我们已经没有‘神恩’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阿珉心中倒有一个答案:
“为了让你无处可逃。”
应灵毕就逃脱了一次。逃到且去岛上,太平无事近十年。
那么倾凤曲就绝不能再逃了。
康戟见他面色沉着,喟叹一声:“那你先休息,等我们安排妥当,就叫你一起出发。”
阿珉已经归还了身体,凤曲回过神来:“等等,我还要去找人……”
“你是说秦鹿他们?不用担心,过几日他们就会平安回来。”
“是您派人帮忙了吗?多谢您。”
“不,不是我。”康戟笑说,“你忘了?是你自己拜托了莫少主,他把你交给我时,可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做到。”
“……”
“你最好学着放下那些‘愧疚’,那小孩不过是代他父母赎罪而已。”
凤曲没有做声。
曹瑜和明雪昭一道打开了地窖的机关,温暖的光线洒落入内。
康戟率先爬上通向地面的木梯,笑吟吟回头道:“本来以为你不会答应,想先关你几天。没想到这么爽快,倒是多此一举了。上来吧,换张软和的床铺好好休息。”
凤曲随后跟了上去,又听康戟说:“喂,别恨干爹啊。”
“……我会努力。”
“哈。”康戟失笑半晌,“这话我也对老祖说过。”
“他是怎么回答呢?”
“他说,‘有本事就来杀了本座’。”
“……”
“恨我吗?倾凤曲,恨到极致就来杀了我,杀了所有让你不幸的人吧。”
-
那或许就是前世的阿珉吧。
靠恨支撑着一身血肉的阿珉,凤曲无法评价,也无法挽回。他一边痛惜阿珉的转变,一边又眼睁睁看着自己随之深陷泥潭。
胸腔的怒火从未停歇。
恨康戟,恨莫怜远,恨孔清兰,恨曲相和。
恨天子,恨先帝,恨皇权,恨有栖川。
「只有剑。」阿珉说,「只有剑能给这些仇恨一个结果。」
凤曲无法回答,只能躺上床,闭合眼眸。
虽然明知将是噩梦,但他此刻更害怕清醒。
阿珉仿佛入了障,昏沉中仍在反复絮叨着:「只有剑……只有剑……」
随后凤曲就感到身软如泥,沉浮于茫茫的血海。
耳边好像有野兽咀嚼碎骨的声响,嘎吱嘎吱,令人头皮发麻。眼前又漂过一节白花花的手臂,腕上系着眼熟的碧色丝绳,让他禁不住脱口呼唤:“六师妹——”
头顶的太阳烤得他双颊发烫。
凤曲抬起眼,试图看清日光的来源。于是在高高的穹顶,那颗浑圆的、属于师父的头颅闯进眼帘。
他的血好像滚烫的雨,瓢泼似的冲洗而下。
凤曲被慑得发不出声,却听到天地四合都回荡着他的声音:“只有剑、只有剑。”
“……”
“阿珉?!!!”
凤曲猛地坐直,湿汗透过了衣衫,整张脸惨白一片。
有人推门进来:“叫谁呢?你声音好大。烧退了么?”
是阿绫。
阿绫捎来了汤药,还有两枚青碧色的玉印:“慕容麟听说你同意参加我们的行动,提前给了这枚玉印。他说,你已经通过老祖的考题了。”
“什么?”
“你应该没忘记吧?第一关是考‘信’。老祖问过,‘你有一个有恩于你,却于天下是个祸害的对手,你当如何’。”
凤曲怔了怔,记忆回到了初到玉城的那天。
彼时他和阿珉都有几分迷糊,又刚经过莫饮剑的狂轰滥炸……
等等。
有恩于他,却于天下是个祸害。
凤曲的冷汗又起了一层:“从那时起,老祖就预料到十步宗的翻脸了?”
阿绫平静地说:“你现在兑现了那个诺言,正是‘诚信’的体现,老祖泉下有知也会欣慰。”
“……但愿吧。另一枚信物又是怎么回事?”
阿绫道:“那是莫饮剑送来的。”
凤曲的呼吸跟着一顿,良久才挤出一丝气音:“小莫?”
“你没拿到明城的信物吧?他决定弃权,把自己的信物给你。”
“弃权是指——”
“他要留守玉城,不会出去历练。等你杀回十步宗时,你们会再见面。”阿绫顿了顿,“毕竟,你不会食言,对吧?”
本该冰凉沁人的玉印忽然变得烫热无比。
凤曲瞠目看向它,澄澈的玉石却不知何时滚满血污,一下接一下地闪烁红光,刺得他眼瞳发痛。
凤曲猛别开眼:“我不要。”
“是吗?为什么?”
“我会想别的办法,而且我已经不需要什么考试,更不需要盟主之位。这本来就是一个骗局,我没必要再去搜罗这些信物……我不要他的信物。”
“那好吧,我先帮你收起来,和你的耳挂一起。”
凤曲浑身一僵,摸向自己的耳朵。
莫饮剑赠予的耳挂竟然真的不知去向,而他一直没有察觉。
阿绫道:“没偷你的。是他送你出来的时候,耳挂摇晃容易惊动守卫,他就替你摘了,一起交给我们保管的。”
凤曲深呼一口气:“谢谢。但是耳挂,请先给我吧。”
刚戴上时觉得多余且繁琐,有时候就算弄丢了好像也没感觉。
可是如果意识到它不在了,心中的怅然就会无法压抑。
阿绫没多久就把耳挂送还回来。
“还有最后一件事,”阿绫继续说,“你知道你出地窖后睡了三天三夜吗?”
“……啊?”
“是之前的外伤没能好全,引发了头热嗜睡。不过已经给你灌了两天药了,今天能醒,就说明没什么大碍。再给你一天时间休整,如果还不能退热,你就带病行动吧,我只负责给你吊一条命,因为且去岛那边已经刻不容缓。”
阿绫清一清嗓,“你的同伴和剑,也都准备好了。”
第119章 多歧路
阿绫把他带到了其他人休养的屋子。
莫饮剑虽然跳脱,却是言出法随,商吹玉五人当真被他和他的亲信从地牢里解救出来,甚至伪造了逃逸现场,引得十步宗上下大乱,匆匆往城郊寻人。
不过莫怜远脾气极坏,短短几天的关押都没有错过,丝毫不曾手软。
除了身为世子的秦鹿,其他几人多少都受了刑讯,商吹玉受刑最重,因为映珠最受关注,而他多次反抗试图解救映珠,就因此遭到迁怒——映珠才因他的庇护显得好了些许,但也不多。
莫饮剑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或许是知道几人的伤,不敢奢求凤曲既往不咎。
他把人送到十方会隐蔽的驻地,便头也不回地想走。
只有硬着头皮参与行动的桑栩一步三回头,不禁对穆青娥留下一句:“真对不住。”
这些话传回凤曲的耳朵里,几人相视而默,只有鼻尖散不去的血腥气提醒着先前的遭遇。
“老师可曾受伤?他们有没有对老师不敬?”最早开口的是商吹玉。
他被穆青娥强拘在床,艰难不已才能道一句话。
凤曲答:“我比你好得多了。”
商吹玉那张令人注目的脸上都添了好几道疤,不知道是不是行刑的人刻意毁坏。
而那藏在衣服下面的皮肤,直到包扎后都还沁出惹眼的血迹,让凤曲不禁攥紧了拳,恨得牙痒。
穆青娥收拾好用过的药瓶,问:“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几人难得又能商议后续,然而凤曲坐在原处,居然良久没有回神。
时过境迁,好像过了百年之久。他们之前担心的考试、盟主、队伍,都变得不值一提,可垒在眼前的大山一重接着一重,越发险峻。
房里只有同队的几人,凤曲低眼想了又想,道:“我们从头说起吧。”
“啊?从哪里开始?”五十弦紧张不已,唯恐他要从自己和“鸦”的关系开始清算,她急着解释,扯动了刑伤,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龇牙咧嘴地说,“天哪,看在我没动脑子也动了皮肉的份上,先别赶我走好不好?”
穆青娥斜她一眼:“还没说你。”
五十弦呜地长鸣:“早晚要说我的,我就不能先鸣个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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