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栩、桑拂、灯玄全都淘汰了,而他们这局的阵营斗争还没分出高下,凭什么他们就能离开?
几个客人无奈摇头,他们连考试规则都不知道,只是恰好看到三人离城,而本该闭城的城关竟然破格开放,默许他们仓促离开。
“难道是‘玉衡’私下和十步宗有什么交易,他们的人即使淘汰也不受什么影响?”凤曲思忖着,“可是他们不用补考了吗?为什么这么着急走?而且,他们应该还有其他队友吧?”
秦鹿的面色尤其难看,不知在想什么。
商吹玉出声提醒:“天色晚了,得回去了。”
他们还在局中,不得不遵守“玉衡”的规则。日暮就要返回酒庄,继续那个荒谬又无聊的游戏,谁也不知道违反的后果是什么,但距离结局一步之遥的时候,一般人也没心思去违反。
秦鹿看了凤曲一眼:“……今晚就淘汰云镜生,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
凤曲脚下一软,干咳两声。
没有回应秦鹿的眼神,他只能用点头糊弄一下,假装自己一定听话。
——那是不可能的。
-
穆青娥被淘汰后不知去向,凤曲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找回她的办法,就是自己也淘汰。
总不能每个被淘汰的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去处,至少一开始总有规律可循。
穆青娥是个姑娘,身无武功,万一要和一刃瑕、九万里之流共处一室,说不定还有别的更过分的流氓……越往深处想,凤曲就越觉得心惊。
虽然会损失一分,但如果淘汰也没什么要紧的后果,大不了大家再补考一次。
要是穆青娥出了什么意外,他都不知该怎么和常神医交代。
凤曲就这么拿定主意。
而今晚的看守送过饭后,果然没有再让他喝药。
它们收拾餐盒,终于承认了他内应的身份,爽快道:“您的身份是‘内应’,请问您今晚要淘汰谁?”
窗外凉风习习,夏天彻底来了。
聒噪的蝉鸣覆盖了整个靖和,萤火点点滴滴,像是县城上空无形的神明。
凤曲问:“可以淘汰自己吧?”
看守顿了片刻:“可以。但现在没有引灵,不可能有人救您。”
“嗯嗯,我不是为了那个。”
“所以,您确定淘汰考生倾凤曲?”
“是。”
两个傀儡的面上都浮出奇特的惊异。
如果它们是活人,大概会把这份诧异表现得更加直白。但作为傀儡,他们只会忠诚地完成任务。
在确认了凤曲的意向之后,提斧的傀儡便高高举起了斧头。
凤曲迟疑一会儿:“等等,难道我要站着让它劈吗?”
笑面的说:“是的。”
“不对吧?不会吧?”凤曲面露惊恐,“活生生地被劈死?”
笑面的道:“所以我们通常会让您喝药。”
这是什么话?睡着了被劈死就比这个好吗?!
眼见巨斧落下,凤曲既然醒着,哪有不躲的道理。
他在狭窄的房间里飞速闪躲,任由斧子一下接一下地劈毁木桌、盥洗架、乃至床铺,木屑在房中肆无忌惮地横飞,倾塌的木头就会变成一堆不可回避的障碍。
凤曲急问:“之前的考生都被你们劈死了?”
傀儡不答,速度却是越来越快。
它们不会疲惫,只会越战越勇。凤曲深知不能陷进持久战中,他的体力终会见底,不像这两个怪物——
他一面周旋,一面左手持鞘格挡巨斧,右手用剑披刺,尝试在傀儡身上留下些许伤痕。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倏忽从窗外刺来。
浓烈的杀气遮天蔽月。
「退。」
“等等——”凤曲抵御住阿珉的杀意,看向那道挡在自己身前的黑影。
对方将剑一抖,月光映出他身后犹如蛛足一般遽然张开的倒影,那是一条条罗网似的长蛇,顺着剑光破风的轻吟,群蛇扑向了两个傀儡。
有栖川野转回头来:“我有办法,找,主人……朋友。”
凤曲眼睛一亮:“是说你知道青娥在哪儿?”
有栖川野点了点头。
他拉住凤曲的手腕,二人一道踩上窗台。
就在他们即将纵上树梢,借力窜离酒庄的须臾,凤曲下意识往秦鹿的方向看了一眼。
却见秦鹿竟然正正好好就在窗边,眼眸如日如月,好像早就看穿他的心事。
视线交汇的刹那,秦鹿反手合上了窗。
凤曲心虚极了。
就像在且去岛睡过头耽误了晨课,并且顶着倾五岳的目光谎称自己只是去了趟茅厕一样。
“诶,要不然我们把秦鹿也——”
有栖川野手上一紧,抓他的力气大了不少。
凤曲只感到夜风刮在脸上,有栖川野拽着他,三纵五跳翻上酒庄外的屋顶,接着便彻底把所谓考试和秦鹿都丢在了身后。
第068章 双生子
有栖川野带他去到的地方,是明城县郊的田野。
辽阔的星空之下,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良田美池一望无际。凤曲暂别宣州和瑶城那样雄峻的奇山峭岭,不由得眼前一新。
有栖川野攥着他的手腕一路风驰电掣,沿河而行,倏忽穿进了一段支流所在。支流中怪石嶙峋、鱼虾寥寥,水流清澈得仿佛随时可以饮用。
就在凤曲心生疑窦,渐渐好奇起目的地时,有栖川野拉着他,忽然停住脚步。
他屏息凝神,左右张望一会儿,掏出了一片叶笛。
叶笛声袅袅如诉,与水声合鸣,惊起树梢眠雀,扑棱棱地扇翅,又如一片沉沉的击鼓。
“这是哪里?”凤曲怎么看都不觉得穆青娥会被关在这里,渐渐提起疑心,握剑的手也紧了一些。
有栖川野只是吹笛,凤曲再想开口时,便听得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
凤曲猛地拔剑:“什么人?”
该死,他被有栖川野骗了吗?这里竟然设了埋伏,是想杀他,还是想用他勒索别人?
凤曲心思越来越沉,几乎想要立刻夺过有栖川野,拿他来做人质。
他也差点就这么干了。
好在那阵脚步的主人抢先一步,穿着一身穿林而来,被枝丫割得褴褛可怜的麻布衣服。凤曲还没开口,来者脚下趔趄,砰地砸在地上。
有栖川野停了笛音,对凤曲说:“这是,偃师。”
凤曲怔忡一瞬:“偃师?哪个偃师?”
他看见对方艰难地爬起,灰头土脸,好不可怜。青年身上携带着阿珉说过的,偃师珏所有的香料气味——但已经淡薄得几近于无,和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也完全不能匹配。
偃师缓缓抬起了头,凤曲匆匆扫过,见他不像暗藏兵器的样子,这才上前搀扶一把。
他不小心触碰到偃师的伤口,后者倒吸一口冷气,却没有躲开凤曲。
凤曲问:“你是谁?”
偃师低头抽搐似的呼吸着,随后,抬起双手,拨开了挡脸的两边鬓发。他只是看着狼狈,其实衣着发冠都很精致。
像是因为不胜脚力,又不得不独自前来这么偏远的郊外,所以显得劳累孱弱——而当那张脸呈至凤曲眼前,凤曲也不禁一愣,脱口道:“偃师珏?”
他顿了顿,想起偃师珏之乖张暴戾,急忙改口:“不对,‘玉衡’大人。”
“偃师珏”的眸中却蓄起大片的水雾,紧抓他的衣袖,噙着热泪重重地摇头。
凤曲不解,“偃师珏”又急喘起来,松手开始飞速地比划什么。
那好像是聋哑者会用的手语,可凤曲不曾见过,也看不懂他的深意。凤曲刚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有栖川野,却被“偃师珏”猛地一拽,他发现了凤曲不通手语,眼中悲色更甚。
他明显有冤屈要说。
可是急出满头大汗,依然是对牛弹琴。
凤曲也跟着急了起来:“你会写字吗?不然你写在地上……”
他说着就把自己的剑递了过去,让出一片地来:“喏,你写这里。”
阿珉:「你把剑给他,他打你怎么办?」
凤曲:“咦?”
好问题。
更好的是“偃师珏”大概不通武艺,举着杀伤力十足的剑出神许久,动作明显生涩,不知作何是好。
但他很快想到了表达的办法,双手奉还宝剑后,“偃师珏”吸一口气,从袖中摸出两只小偶。不知是皮料扎的还是别的什么材质,总之小偶上绘了彩衣和脸面,四肢和头部带有细长的丝线,丝线末端在“偃师珏”的指尖拴系,动起来活灵活现。
凤曲看得发怔:“你是岳山东坊的那个——”
“偃师珏”点了点头。
他要说的还不止于此。
月光下,两只小偶循着“偃师珏”的操控灵巧地动作起来。它们二人形貌和表情都很肖似,只是一个蓝衣,一个白衣。
不等凤曲发问,小偶已然相偕朝他走来。
夜风四起,黄土作掩。
蓝衣的那个忽然换了哭脸,委顿着任由沙土掩埋,白衣的逆着风想去捉他,风中却响起嘈杂的人声,听不到具体,但能感受到人声中不加掩饰的轻蔑和鄙夷。
风把两只小偶吹得各据一方,再不相见。蓝衣的就此扑进地里,奄奄不知死活;白衣的则顺着风走,换上明媚的笑脸,风里又响起哗啦啦翻书的声音。
而这些声音都是来自“偃师珏”的模仿。
这等口技,凤曲叹为观止。
短短几息,他就看出了这两人恐是双生兄弟,然而一者备受器重、光明磊落,另一个就跌落尘埃,无人过问。
声籁骤停,“偃师珏”又仿出另一道清朗的笑声。
仿佛从天外来,白衣的小偶仰视许久,如蒙神诏,蓝衣的却从土里爬出,哭脸换作怒容,眼角勾出鲜红的泪痕。
最后换成白衣的小偶蛰伏黄土之中,蓝衣小偶一抖,换成一袭清俊出尘的白衣,恸哭与悲怒都被压下,他的面上呈出和白衣小偶毫无二致的笑脸。
抖去灰尘,他站在白衣小偶最初的位置,周围没有了戏谑和嘲讽,也没有了那道令人心神向往的笑声。
“偃师珏”停下偶戏,脸上泪水斑驳,来不及解开两偶,他的身体一软,跪扑在地久久只有哭声。
凤曲算是看明白了,问:“你是白衣的那个?”
“偃师珏”点头。
“他取代了你的身份,他不是偃师珏?”
“偃师珏”却一僵,艰难地摇摇头。
他用手指在地上书写:「我们都是偃师珏,但家中只承认一个偃师珏。」
凤曲神情复杂,却完全理解了这场纠葛。
是什么前提暂且不论,事件伊始,就是偃师家族出生了一对双生孩子,但只愿承认一个。他们选中了白衣——也即眼前这个“偃师珏”后,就把另一个隐藏起来。
时日渐久,“偃师珏”习得了偃师真传,满腹诗书、春风得意,被藏匿的孩子却嫉恨非常,暗中筹划着自己的复仇。
再后来,复仇成功的孩子摇身变成了“玉衡”,而偃师珏只得东躲西藏,为了澄清沈呈秋的冤案,才冒险通过云镜生和他联系。
假如眼前这个才是偃师家真正的传人,而秦鹿说过偃师珏曾是沈呈秋的学生,那他想要帮沈呈秋平冤也是情理之中了。
“……好吧。”凤曲捋清思路,“所以,‘玉衡’所作的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可他既然要报复,为什么要留你一条命呢?”
偃师珏沉默片刻,继续写:「他恨我,才要我活。」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凤曲还是一瞬间领悟了。
“玉衡”轻视人命,别说简单的杀人,他对沈呈秋这个并没有太多交集的外人都近乎虐杀。可以想见,他对自己一母双生的兄弟的恨意和嫉妒,绝不会亚于对沈呈秋的。
真的痛恨到那种程度,轻易让仇人死去,反而是一种心慈手软。
而“玉衡”怎么看都不像心慈手软的人。
“你说不了话,也是他害的?”
偃师珏闭上眼,缓缓张开了嘴。
他的舌头比常人要短一半,萎缩在口腔里,像一条丑陋的肥蛇。这样令人惊叹的口技,却被人为地割去一半舌头……
凤曲不禁拧眉,叹了一口气。
也对。
如果偃师珏天生就是哑巴,那偃师家就不可能训练他了。相反,现在的偃师珏已经变成哑巴,口技还能娴熟到如此程度,可见确实是老天赏饭吃的天才,不怪偃师家会选择由他来传承偃师之术。
偃师珏忽然端正地跪好,朝向凤曲,砰砰地磕头。
凤曲吓了一跳,见他惨白的脸上沾满黄土,又想搀扶,又不解他用意,只好先把人强行拽起来:“偃师公子有话直说就好……呃,直写也行。”
偃师珏擦拭眼泪,俯身书写:
「饥荒时我曾找到一处遗址,但那遗址里边是什么光景,无人得知。但我知道遗迹入口在河道,出口在偃师地宫。他把考生都押在地宫内部,那里戒备森严,绝不可能闯进。现在除了通过遗址潜入,别无他法。」
凤曲皱眉问:“无非是几个人偶,难道都是偃师一族,你不能帮忙驱开吗?”
偃师珏摇头:「那些不是偃师之偶。」
“你是说那些东西都不是偃师家的人偶?那是哪儿来的?”
偃师珏答:「十步宗。」
凤曲的脸蓦地黑了。
-
偃师珏把他带到了所谓的遗址入口。
入口深藏在河水之中,已经被没顶淹过,但偃师珏在地上摸索一阵,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地面忽而震颤起来。接着,河道里怪石改道,竖起一重奇异的障壁。水面浮起一个漩涡,兜兜转转,河水竟都避开了那重穴门,绕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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