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到中秋了,又到了夫人会传消息回来的时候,可是已经二十余年过去了,每次都是冷冰冰的一句“一切安好”,久而久之便成了那些人鄙夷东家的武器。
连亲生母亲都厌弃他,便可知他是个多低贱的可怜虫了。
只有东家自己在一次次期待与失望中独行了许久罢了。
清泽微叹了一口气,推开门扇走了出去,只觉着胸膛内拥堵着一口气似的不通畅。
一会儿觉着东家怎么能这般纵容沈靖云作乱,一会儿又觉着倘若东家当真喜欢那纨绔,却也不是不成。
甚至开始不自觉地谋算着,那些个世家大都远不如外表看起来那般富贵堂皇,尤其沈靖云从来都是金娇玉养的,清泽偷偷瞧过,他用的物件儿便没有一个不镶金的。
若是这其中使点绊子,叫沈家入不敷出些,再由东家来添补上这个漏洞,或许也并非不能得逞。
清泽越想越觉着可行,便连神色都轻快了几分,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原先是如何惧怕沈靖云了。
他揣着怀中的信件方一出了沈府,往着那些个铺子里去了,总得叫他们知晓主仆有分别,一惯多嘴多舌的是要被绞了舌头的。
——
终于在临近晚膳的时候,春和带着明帝的手谕到了沈府,见了沈瑞还笑呵呵道:“陛下叫奴才来传几句话。”
瞧见沈瑞跪下了,便展开圣旨将上面咬文嚼字的东西念了一通,无非便是敲打沈瑞不要行事太过荒唐,若在留人话柄定是不会轻饶。
无非就这么几句话,但明帝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直到沈瑞的膝盖都跪痛了,春和才唱了句“钦此”,将圣旨收了起来,随后乐呵呵道:“陛下还有几句口谕。”
沈瑞方要支起的身子又重新跪了回去:“公公请讲。”
“那老奴便冒犯了。”
还没等院子中的人想明白这句“冒犯”是什么意思,便间春和周身的气质一变呵斥道:“混账崽子,再在外面不老实,便滚进宫来朕亲自看着你能折腾出什么来!”
春和说完后轻轻笑了笑,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但却什么都没多说,只是将手中的圣旨递到了沈瑞手上。
在两人凑近的时候,才小声道:“江大人因着此事只怕也要吃些苦头,公子还是小心些吧。”
沈瑞垂了垂眼,遮掩住了眼中的神情,轻笑道:“多谢公公提点。”
春珰在他身侧见状连忙从怀中掏出了一包银子借着袖子遮掩递了过去,口中还说道:“公公们辛苦了,请诸位公公们喝口茶。”
等到春和出了院子,沈瑞将手中的圣旨展开瞧了两眼,乌黑的字迹当真是半点纸都没浪费地铺满了。
他嗤笑一声,将圣旨抛给春珂,见着后者手忙脚乱地接着了,才懒声道:“收起来吧。”
春和是明帝身边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凭着那张与人为善的脸暗地里不知替明帝料理了多少人。
沈瑞可不会相信他方才那句话当真是在提点自己,既然能从他口中说出,即便不是明帝的授意,也至少是揣测了心思的。
只是这话说出来,意思便有趣了起来,沈瑞倒是忽然好奇今日宫中明帝同那漂亮鬼之间到底说了点什么。
等到春珂将圣旨收好再出来的时候,便只瞧见了自家公子的一个背影在拐角处一晃而过。
瞧着是往着江太傅院子中去的,春珂瘪了瘪嘴,小声嘀咕着:“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院子里的是公子新娶的夫人呢。”
——
沈瑞斜倚在门框边,瞧着江寻鹤坐在桌案前看书,他身后是一扇窗,这会儿大敞着,外面的枝叶便沿着窗框探头进来,将屋中添上一点亮色。
他忽然开口道:“春和方才传了旨意来,陛下将我好一通训斥,末了又告诉我太傅此番吃了少的苦头。”
他抬脚跨进门槛,缓步走过去,目光却紧盯着江寻鹤:“是不是太傅在宫中说了我好些坏话?”
江寻鹤闻言无奈地笑起来:“阿瑞明知我不会如此。”
沈瑞凑在他桌案前吗,轻挑着眉眼道:“我又不是太傅肚子里的蛔虫,哪里便将人心分辨清楚了。”
“毕竟——”他故意扯长了语调道:“太傅治国之才,现下却只能留在沈府中陪我念话本子,甚至夜里还要做床榻间的陪伴,心生怨怼也是应当的。”
他俯了俯身撑在桌案上,欣赏着江寻鹤的神色,想要瞧出点旁的意思来。
“阿瑞所说的这些原也是我甘之如饴的。”
沈瑞撑在桌案上的手指轻轻磋磨了一下,他有点迫切地想要知道养着的金丝雀太主动的话,金主应该怎么办,直接给钱合理吗?
可片刻后,他只是弯了弯眼睛轻笑了一声:“太傅这般哪里还是中都内惹人倾心的探花郎。”
“倒好似我养在房中的小奚奴。”
第094章
方寸之间的氛围不过瞬息便变得狎昵而暧昧, 沈瑞的目光落在江寻鹤的下颌颈侧,在那一小块皮肉上打着转而地磋磨。
除却他,谁会将小奚奴叫做养在自己房中的, 其中隐藏着的意味几乎是要压着人的面上过去,倒不如旁人口中说的娈宠清白了。
暮色四合,周遭暗得极快, 方才不点烛火也处处清楚, 现下却只剩昏暗的余晕了。
沈瑞掩在袖中的手指很轻地搓了一下,他在试探, 今日大殿中江寻鹤同明帝究竟说些了什么已经是无从知晓,春和跟在明帝身边不知多久了,嘴巴从来都是最严密的。
若是指望着能从他口中撬出来更多的消息, 倒不如即刻便寻到一根麻绳拴在房梁上将自己吊死来得轻快些。
但沈瑞却到底不能完全坐以待毙, 本着能试探一定出来便试探一点出来, 即便种种都不能够, 至少还能再心态上施加些压力。
因而他这会儿紧盯着江寻鹤,试图从他的神情中分辨出些论调来。
可江寻鹤迎着他的目光只是轻轻一笑, 随后低垂了眉眼,倒是显出几分凄凉柔弱的意思来。
“可我出身商贾,身份低贱,依着中都的规矩, 即便是给阿瑞做奚奴也是不成的。”
他原本捏着书页的手掌忽然合拢,在掌心内掐出一片红痕, 唇色似乎都在瞬息间白了几分, 鸦青色的长睫轻轻颤动着, 昭示着他心中的不安。
但很快他又抬起头来对上了沈瑞的目光,像是安抚般扯了扯唇角道:“我随口说说, 阿瑞不必挂怀。”
可他面色苍白,这会儿强撑着笑起来,比不笑时更要惹人怜惜些。
沈瑞掩在袖子下的手指重重地捏了一下,指甲压进皮肉中捏出一片凹陷,细微的刺痛感让他下意识咽了咽。
他想说“可你现下已经贵为太子太傅了。”能做储君的先生,便已经是陛下钦定的下一代朝臣了,即便现下不见得有什么出头之日,日后等到萧明锦登基后也未必不可以封侯拜相。
哪怕退一万步来讲,这条路走不通,也可凭着他一身将家世出身整个洗白,三代之后谁还会记得哪一个祖上是卖鱼的?
可话在唇边了个转儿,却还是被咽了回去,沈瑞微微叹了一口气,神色仍旧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动,只能分辨出语调有些微哑:“可我院子里的那些个,凑在一处也仍是没你有趣。”
周遭都是昏暗的,可却仍然能瞧见江寻鹤眼中的微光,沈瑞短暂地将心底的谋算抛舍掉了,其实应当算作是大忌,可是这般漂亮可怜的金丝雀,委实是值得。
夜色逐渐深沉,沈瑞半倚在藤椅上,湿润的发丝还在不住地滴水,将肩颈处的衣料洇湿了一小块,透出一点深色。
下一刻头发却被厚实的帕子裹住,轻轻擦拭着,沈瑞即便合着眼却仍然能够清楚地感受江寻鹤的存在,萦绕在鼻端处的草药清苦味也更深了几分。
头发上覆着的手掌轻轻按摩着,没一会儿便带起些困倦,沈瑞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随后将头倚靠在椅背上,任由着江寻鹤去摆弄。
意识昏沉之际,他似乎感受到了头上的帕子被取走,随即身子一空,他想要睁开眼瞧瞧,但一整日的困乏着实耗费了不少心神,在闻到熟悉的清苦味时便干脆安心地将头窝在江寻鹤怀中。
见到的最后一点光景,大约便是透过眼皮掀开的那一点缝隙,瞧见缓缓垂落而下的床幔。
——
“江太傅,这是公子命奴婢送来的。”
江寻鹤方合上门扇,一转身便瞧见春珰正站在院子中,秋日里露水重,她的裙摆已经被微微洇湿了,瞧着不知站在这等了多久。
见江寻鹤出来,便掏出一包银子递给他。
江寻鹤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看向春珰有些不解道:“这是何意?”
“昨日太傅被传到宫中去问话,回来的时候自然也是宫里的公公驾车送回府中的,同天子身边的人打交道,虽不能完全倚靠这些金银利益,但若是缺了便难免要被下绊子。”
春珰轻声解释着:“便如昨日的情景,太傅应当给那位小公公些茶水钱才好。”
春珰还藏着点话没说,如同江寻鹤这般将“穷”一字恨不得写成大字贴在身前的人在中都也着实是难寻。
中都内那些个人原本就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背地里瞧着江寻鹤估摸着也是百般的不顺眼,倘若他再这样,只怕大大小小的绊子也是少不得了。
“多谢春珰姑娘提点,江某日后定会注意,只是这银子……”
春珰又往前递了递道:“太傅还是收着吧,否则公子若是知晓我连这点事情也做不好,定然是要罚我的。”
这话便是半真半假地诓人了,沈瑞身边的这些个仆役即便是在中都内也算是过得顺遂些了,平日里只要不失了分寸,便休说打杀,就连责罚也很少。
旁的不必说,就算是依着陆家的规矩,只怕年年清明春珰要祭拜的还得多个春珂。
“况且公子说了,太傅既然如今住在他的院子中,那便自然不能丢了他的脸面。”
春珰说这话的时候,板着一张脸,倒是同她那蛮横不讲理的主子一般无二,叫人几乎能想到沈瑞说这话的时候是如何唬着一张脸吓人的。
江寻鹤微微一怔,随后无奈地接了过来:“如此,便多谢了。”
瞧着江寻鹤离开的背影,春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总算是送出去了,好险,差点便要被扣月例了。
也不知道公子最近是怎么发现自己压根半点真情实感都没有,有的只是对银子的喜爱,从此便彻底拿捏了她的软肋,一眼不合便要扣钱。
即便到最后都给她添补了回来吧,但依着家主的话来说那便是公子可是全中都最大的混账,谁知道哪一日便是当了真的。
春珰拢了拢衣袍,怀揣着守护住了月例的好心情,转身回去给还睡着的那位小祖宗准备东西。
——
江寻鹤方一到院门便同等在一旁的沈钏海撞上了,说来倒是奇怪,两人虽然同住在一个府中,甚至同在一个朝堂为官,但这么长时间里还当真是头一次在院门处遇见。
“见过沈大人。”
沈钏海一身官袍倚在门柱边,黑着脸也不知等了多久,他虽然从不曾与江寻鹤在门口处碰见,但门房处对于他出门的时间都是记录在册的。
亏得沈钏海特意早起了些,守在这里等着他,却不想等了许久,才见着江寻鹤姗姗来迟。
沈钏海沉着一张脸道:“几时上朝都这般惫懒了。”
说完后又陡然反应过来,眼前人可并不是他那混账儿子,就算可能有那么点儿媳属性吧,但没摆在明面上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好在江寻鹤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没叫他多生难堪:“昨日看书晚了些,今晨一时不察错了时辰。”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沈钏海,而是微垂着眼,遮掩住眼中难名的情绪。
他今晨起得时辰大约比平日还要早些,可沈瑞熟睡在他身侧,瞧着乖顺得不行,那种难得的安宁叫他犹豫了几分。
恍惚之间,他好似握住了属于他的东西。
见沈钏海还要再说些什么,他率先开口,将话头揭了过去:“沈大人是有什么话想要对在下说吗?”
沈钏海看了他两眼,方才那点等待中的怒气消散后,反倒是生出了些莫名的尴尬。
片刻后才有些犹豫地开口道:“昨日中都内风声不小,朝中不少人对你原本便颇有微词,今日定然会趁着这个机会齐齐上奏,只怕你今日早朝不会太好过,且提前准备着吧。”
江寻鹤原本在中都内便没有根基,因着这件事便更是要难捱,若换做是旁的世家子弟倒还差些,偏就因着他出身商贾,因而想要往上爬所以攀附着沈瑞简直是再合理不过。
即便有些并非同世家一丘之貉的,却也要考虑这其中的可信性吗,免得费了好大力气救出来,最后却打了自己的脸。
江寻鹤合手道:“江某多谢沈大人提点。”
秋日早上的风不算小,又一因着两侧的高墙在府门处形成了一个风口,将江寻鹤身上的官袍吹动起来,显出极瘦的腰身。
沈钏海看了一眼,面色上有些意味难名,但最终却什么话也没说,而是转身上了马车。
即便他将今日会发生的事情尽数告诉江寻鹤,甚至将谁会上奏,折子里会写些什么都如数告知,江寻鹤所能做的也只是硬捱着。
他便好似这朝中唯一一株浮萍,在皇权和世家之内来回波折,无论选择了哪一方,最后都是会被撕碎,沦为权力的牺牲品。
中都那些风声若说没有推手是万万不可能的,甚至叫他怀疑这背后之人便是沈瑞。
沈钏海拢了拢袖子,将身子倚靠在车壁上,听着逐渐重合的车轮声,微微叹了一口气。
只希望,当真如沈瑞所言,不过是个取乐子的娈宠罢了。
第095章
朝中的那些个大臣们, 平日忙得脚不沾地,半天都寻不到人影,小跑起来恨不得将脚后跟砸在后脑勺上, 但一旦逢着朝中有什么数落人的事情,便好似闻着肉味的野狗般,齐刷刷地聚在一处。
也不似平日里那般公务繁忙了, 个个拢着手自诩品行高尚, 实则早已经悄悄地将事情裹在唇舌中嚼了个稀巴烂,若是按着嘴碎的程度来升官封爵, 只怕个个都有宰辅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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