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许多小朋友围着,蹲了下来,任由他们为他插上鲜花,又在他脸上抹了彩色的颜料,洒了水珠,对他说着南乙听不懂的祝福语。
他坐了下来,静静地望着,看见秦一隅从人群中出来,坐到一个正在做手工的姑娘旁边,手捧起一堆晒干的茶叶,闻了闻。
或许是歌舞声太盛大,他听不见那个姑娘说话,于是低下头,挨近了。南乙至今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只记得他笑得很开心,学着她的样子拿起针线和织布,笨拙地开始缝香囊。
很简单的小玩意,他做了好久好久,拆了又缝,缝了又拆,直到最后恋恋不舍地收了针,还满是自豪地举起来看了很久。
原以为秦一隅会收好自己留下,可没想到他一做完,就满不在乎地扔到一旁,扔到那个姑娘做好的一大堆里,自己潇洒地走掉了。
看他离去的方向,南乙知道,他又要去那个稀豆粉做得很好吃的嬢嬢家里蹭饭了。
在他离开的十分钟后,南乙悄悄地下了山坡,从后头绕过仍在跳舞的人群,来到方才那个女孩儿的跟前。
他戴着帽子口罩,把那姑娘吓了一跳。
南乙却不在意,低着头,很快便搜寻到秦一隅做的香囊——那太好找了,难看得简直写着秦一隅的名字。
于是他蹲下来,拿起那一枚,询问道:“这个,我能买吗?”
女孩点了点头,只是有些不理解他为什么要买这一个。
“你、你还需要别的吗?”
这句话提醒了南乙,如果只买一个,会不会第二天她就去告诉秦一隅,有个男生专门把你做的香囊买走了。
这样一来,自己说不定就暴露了。
于是南乙又从那一堆漂亮香囊里挑了最规整、精致的。正好回去的时候路过武汉,可以去看看堂姐。
“还有这个,谢谢。”
他闭着眼都能想到秦一隅知道这些会有多得意,他不想让秦一隅永远这么得意,干脆不说。
可秦一隅似乎还是没有放弃追问,他好像真的特别想要把他看个明白。
“南乙,为什么那么想找到我?”
他一句话,就戳中了南乙心底最痛、最柔软的部分。
要不要说,他不想示弱,却又不想欺骗这个人。他的怀抱这么温暖、诚恳,也受了那么多伤,被好多人欺骗、背叛过。
“你是十月被退队的,那段时间,我只是觉得很难受,但也接受了。”南乙顿了顿,将自己的脸埋在秦一隅的颈窝,“后来,我舅舅走了。”
秦一隅愣了愣,“怎么会这样?”
“他是记者,之前一直在北京工作,会去调查披露一些社会新闻,你肯定想不到,他念大学的时候也玩儿摇滚,也弹吉他,那个时候还有艺名呢。”
他叫徐翊,艺名是立羽。
但外婆死后,这个名字也从圈里消失了。
“是吗?他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还知道呢。”
但南乙没有说,他不想让秦一隅掺和进来,于是略过了:“你肯定不认识,不火,没几个人知道。他是念传媒的,后来去当记者了。”
“20年的秋天,他被外派到国外,走的时候我还去机场送过他,他抱了我,说很快就回来,让我等他一起过年。”
南乙有些哽咽,停了很久。
秦一隅感觉到了,轻轻地拍着他后背,吻了吻他的发顶。
南乙忍住了情绪:“你消失之后,过了两周,我妈收到他们单位的电话,说舅舅在国外遇到枪击案,人送去医院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而三天前,他还收到过舅舅发来的照片,是他拍的日出,他还给南乙发了个小爱心,让他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秦一隅眉头蹙起。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当时的南乙也根本不信,即便他看到了送回来的遗体,和父母一起确认了他身上的弹孔,也还是不接受。后来冷静下来,他发现那起案件有很多疑点,但也无可挽回了。
“我当时……整个人都很恍惚,很崩溃。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做不到的事,只要够努力,都可以完成,但那段时间,我开始觉得,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改变不了的。”
“什么?”秦一隅问。
比如,他就是会不断地失去爱他的人,越是爱,越是深刻,就越会被命运残酷地夺走。
那段时间他甚至希望以后不要有人来爱他了。
别对他说爱这种字眼,他会产生生理性的恐惧。
“没什么。”南乙笑了笑,“都过去了。”
他的语气很轻,也依靠在秦一隅怀中,令秦一隅不自觉产生出一种错觉,认为南乙真的很依赖他,离不开他。
“我很怕你和舅舅一样消失,所以很想找到你。”
只要能找到,能远远地看一眼,他就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放下心来,带着舅舅的遗志,继续在这条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走下去。
秦一隅忽然感觉胸口很痛。
一个从不会为任何决定感到懊恼的人,在这一瞬间,却非常非常后悔。如果当初他知道南乙会这么难过,这么害怕,一定不会躲起来。
他根本想不到,那时候的南乙竟然是被莫大的悲痛推着走的,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
他的决定,让那个十几岁的小孩儿吃了好多苦头,受了好多罪,让他害怕,怕到不得不拼命地去找他。
南乙感觉到有凉凉的水滴落在他后颈,但他没有做声,只是沉默地回抱住秦一隅的腰身。
他其实不想要秦一隅可怜自己,却也不希望他为其他人掉眼泪。
这颗重新振作的心捏在我手里,所以他的眼泪也只能是我的。
南乙的手指点在他后背,缓缓地画着圈,画着小花,又不知不觉、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乙字。
“明明找到了,为什么不见我?”
他的手略略一顿。乙字未免太简单了,像个小钩子。
于是他又轻轻地,写下一个更复杂的字,11画,弯弯绕绕,比找寻这个人的路还要曲折。
“因为我是幽灵,不可以见光。”
第56章 事后拉扯
自打跑回内地, 张子杰就总想着找陈韫接济一点,填一填他的窟窿。
但很显然,陈韫并不是那么大方的人, 在他没能让南乙那小子从海选筛下去之后, 更是对他不客气了, 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可除了他,张子杰找不到一个有钱有势的靠山, 继续当他的狗腿子,从他那儿抠出一星半点来,也比没有强得多, 至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陈韫多少还愿意借他一点。
刚从陈韫待着的私人会所里出来, 张子杰就接到一通电话, 明明接通了,可对方什么都不说,任他怎么问, 都始终沉默,跟鬼似的。
一次也就罢了,可这已经是这三天来的第18通了, 每次来电的手机号还都不一样。
最关键是,这是他刚换的手机号, 连他爸都不知道!
实在是瘆得慌,加上他为了躲债, 吃不好睡不着, 整个人精神恍惚, 过马路都差点儿被撞。
半夜三点, 近郊公路静得可怕, 零星几辆车穿过雨后油亮的柏油马路,白惨惨的车灯像长刀似的,捅开前面一小段黑夜。
他像个回魂的孤鬼,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吊着口气上了末班车,坐在最后一排。
车上除了司机,只有他一个人。张子杰打开手机,确认了最后两张没透支的信用卡的额度,又删掉了根本删不完的催收消息,想开窗喘一口气,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
“他妈的……”他都要神经衰弱了,再不发泄出来就快疯了。
张子杰红着眼,手指头戳上屏幕上的接听按钮,张口便直接骂了出来。
“你他妈到底是谁啊?是你一直打电话是吧!你他妈找错人了!神经病,再打过来信不信我直接……”
“您先不要挂。”
张子杰一愣,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斯文柔和的女声,听声音应该是个中年人。
“请问是张子杰先生吗?”
他有些狐疑,并没有直接应下来,而是谨慎地反问:“你是什么人?”
“是这样的,我是文锐都市报的记者,这次来找您是想了解一些关于诚弘集团董事长独生子的新闻,您先不要挂,我们可以先聊一聊报酬……”
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挂断,陈韫父子俩都不是善茬,他心里是很清楚的。可听到“报酬”两个字,他还是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嗓子干得发痛,他连说话都是哑的。
“什么报酬?”
电话那头的人详细说了许多,最后留给他新的联系方式。
“看您好像有些顾虑,可能不太愿意加我们的微信,没关系,我给留一个邮箱地址,如果您有任何想法,都可以发送匿名邮件找到我们,不放心的话,我们也可以约地方面谈。”
挂断电话之后,他仍旧没有下车,七魄尽失一样坐在最后一排愣神,直到前头的司机大声叫了他,张子杰才如梦初醒,冷汗涔涔地离开这辆公交。
他知道太多关于陈韫的事,如果告诉狗仔或媒体,必然没有好下场,除非这个报酬高到他可以远走高飞。
但在陈家父子俩的势力下,他真的走得掉吗?
这通电话撕开了一个贪欲的口子。尽管他不敢贸然行动,但却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有得选,绷紧的弦一时间松泛不少。
直到四天后的晚上,花光了所有钱的张子杰不得不再次去求陈韫,大少爷喝了个烂醉,接电话把他骂了一通,又让他滚过去接人。
为了躲开那些讨债的人,张子杰专门找了个拆了一半的老小区,没监控,一到了晚上连人都没多少,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出去,得骑至少十五分钟自行车才能到公交站。
他挂断电话,把陈韫骂了一通,却还是不得不穿戴好下楼。
刚出去,他就感觉不太对劲,疑神疑鬼地回头看了好几次。老小区绿化茂密,跟树林子似的,残败的楼房窗户全都卸了,只剩一个个黑洞洞的大窟窿,墙壁上写满血红色的拆字。
他快步穿过必经的小路,还没走出树林,忽地眼前一黑——
再后来,他是被水泼醒的。
头痛欲裂的张子杰已经被绑在了椅子上,置身于一间没窗户的房间,眼前只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脸。
他大喊救命,男人却无动于衷,只是拖着一张小桌子踱步到他面前。
金属的桌子腿在地上拖出尖锐的摩擦音,刺的张子杰浑身发毛。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快放了我!!”
男人不发一言,绕到他身后,粗暴地解开手腕的绳子,扯过他右手,狠狠摁上了冰凉的桌面。
“我是谁不重要,你欠了多少钱才重要。”他的声音很是沙哑,听得张子杰毛骨悚然。
“你、你是他们派来的?你怎么找到我的?”张子杰后背冷汗涔涔,衣服都湿透了,他盯着男人纯黑的帽檐,发现他另一只手伸到了背后。
“你要干什么!”
“躲了这么久,让我们好找啊,怎么?还不上了?”他从背后抽出一把闪着光的剔骨刀,“刚刚你没醒的时候,我给我老板打了电话,他的意思是,就算从你身上收不回钱,也得拿点儿东西回去交差。哪根手指头,你自己选吧。”
张子杰吓得快要尿裤子了,浑身都在发抖,不断地求饶,之前催债的那些手段他不是没见识过,但这么狠的还是头一回。
“求、求求你……再宽限几天,手指头不值钱,你拿回去也交不了差不是?”他反手抓住那男人的手,“你既然已经找到我了,就不怕我会逃跑,一周,最多一周,我一定会还一部分!”
对方冷哼一声,刀在铁桌边缘磨着,“你要是能弄到钱,早他妈还了!”
“我可以!你相信我,我有办法!”张子杰不断地求饶,汗水大颗大颗滚下来,“就一周,你放我走,我绝对会还的!”
“一周?”男人用刀尖划过他的手腕,挑断上头的绳子。
“最多三天,你看着办吧!”
·
“三天??”秦一隅一觉醒来,天都塌了。
“昨天一个晚上抵三天不能亲嘴??”他直接抬起双手拎起自己两只耳朵,“该不会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吧?”
“没出问题,是我说的。”南乙戴好棒球帽,“你数过昨晚多少次了吗?三天已经是打过折的了。”
“那我还得谢谢你呗,你小子怎么这么黑心啊,下了床就不认人,亏我昨晚连哄带亲的……”
“是你之前答应我的。”南乙双臂环胸,直勾勾盯着他,“答应得比谁都快,结果呢?”
“这不是一个巴掌能拍得响的吧?难不成昨晚跟我搞到一起的是你的幻肢……”
秦一隅没能把话说完,就被南乙用手捂住了嘴。
“小点儿声行不行?”南乙语气有些凶,压低了声音,“你是想开嗓吗这么大声。”
“唔唔……”
秦一隅点了头,还眨巴了两下大眼睛,看上去十分乖巧的样子。
南乙表情刚好了一些,下一秒手心就被啧啧亲了好几下,他猛地抽回手,秦一隅笑嘻嘻的一张脸露出来。
他伸开双臂,再自然不过地搂住了南乙的腰,毛茸茸的一颗脑袋埋在他肩窝。吃准了这人吃软不吃硬,于是干脆撒起娇来。
“我昨晚还抱你去洗澡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小乙。”
南乙被他弄得很痒,躲也躲不开,“那是你非要抱的,还差点在浴室门口摔一跤,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那还不是怪你腿太长了,你这几年吃什么长高这么多啊,再说了,我又没有公主抱的经验,谁知道打横着还能进不去啊。”
秦一隅还埋在他肩头傻乐:“摔了就摔了呗,到时候我拄着拐上去唱歌,多身残志坚啊,说不定还能捞点儿同情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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