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可那不是您特意为少宫主制的么?”
灵衍以手支着头微微一笑:“不过两杯而已,师姐必不会如此小气。”一提到江灵殊,无论悲喜平淡,她的眸中总会如蕴了光一般柔情满目。
二人相对而坐,皆随手挑了一只粽子剥开,又是一番惊艳——灵衍本以为这么小的粽子大抵是包不得什么馅料的,却没想到米粒中竟融裹着许多切得细碎的花丝,还未凑近便有一股玫瑰的甜香扑鼻而来。咬下一口,只觉满口蜜意清甜不腻,毫无植物的生涩味,可知花瓣在之前便已用糖渍过,与酸甜清新的青梅醋诚如天作之合。
沈流烟越是做得如此细致入微,灵衍便越觉着她可怜,然转念自嘲一想,或许人家并不觉得自己可怜。甚至于,可怜的其实是她才对,可笑自己竟还去可怜旁人。
萧玉琴那样的人竟能有这么一个好姐姐,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灵衍愤愤地吞了口粽子心想。
可江灵殊的风姿情致与种种好处更是世间独有无人能及的。她想到这里,心中终觉安慰。
唯独只有一点遗憾,那就是不能让她知晓自己心意……
阿夏呆呆地瞧着对面那人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赞叹,忽转至莫名的愤懑,又突然显露几分喜色,最后却又化作一种哀怨与无奈,竟如同演了出百转回肠的戏一般精彩,差点以为她中了什么邪。但想想端午之日,什么辟邪驱瘴的东西都已用上,应该也不大可能,便又放下心来。
入夜,凤鸣殿灯火如昼,清乐绕梁。盛夏里宫中诸人皆着轻薄衣衫,纱裙曳地、罗扇轻摇,烛光辉映间一一入席落座,影影绰绰似如天界之景。
灵衍自无兴致,不过因规矩所缚不得不至,随意饮了些酒动了几筷子便离席而去,手中还顺了一小壶梅雪酿。
师姐你,到底何时才能归来啊……灵衍走回风霞殿,也不急着进屋,只倚在廊下栏杆上,给自己灌下一大口酒。饶是梅雪酿清冽甘醇,也禁不住如此饮法,又兼久望着月亮,眼皮子不知不觉间便沉重起来。
酒壶终自手间滑落,碰碎一地月光。
第60章 萤火
自开始随凌霄君学习新的剑法后, 江灵殊越发忙碌,晚间不是在屋中阅阴阳五行之道,便是入石洞体悟壁上所刻, 还得抽了空独自练沐火神华功与五灵剑法,每日至深夜方休。可她却反觉快意舒畅, 似乎只要忙起来,自己便能暂时忘却许多东西, 亦可将寂寥抛于身后。
独有一点令人烦恼——她的居处前望江河、后临水瀑、侧生竹林, 本是个风景巍峨秀丽的好地方。然一入了夏, 蚊虻螚虫渐多,实在扰人。江灵殊屋前屋后悬了许多艾草, 又常以艾叶熏染屋内,身上亦挂香囊, 方才觉着好些。只是即便如此,也免不了身上总会有些叮咬。
固稳如土,锋锐如金,柔润如水,盛茂如木, 迅烈如火……夜色深沉, 手中长剑却似缀了星光一般劈开了周身墨色。江灵殊剑若游龙势如飞风,边练着剑边在心中默念五灵剑法的要点,越发觉得此剑法精妙绝伦,亦深感其中艰难之处并不在于剑起剑落时, 而在于己身需得迎合五灵之变, 随剑招急变内息运转与出招时的速度, 绝非越快越好。她初时并不能控制自如,往往练了一时便已是满身大汗, 而这还只是在剑招相接不紧慢慢来的情况下。
料想若是在实战中,出招接招瞬息万变,更非易事。江灵殊因而不敢懒怠停歇,日日勤修苦练,至今日时终于能一口气接连使出数十招来。遂想着明日黄昏后便让凌霄君瞧上一瞧,许能获些称赞,唇边不由弯起一抹浅笑。
她伸手拭了拭额上汗珠,忽觉有些不对,再一细摸,惊道一声“不好”,便忙奔回屋中坐到镜前一瞧——果然脑门上不知何时被什么虫子咬了个红红的小包。
江灵殊虽自幼习武,吃过不少苦头,自是不同于寻常弱女子,但也未全然抛了小女儿家的心性,自然喜好红妆爱惜容颜。现在脸上忽然多了个痘,还是在这样明显的位置,练剑后的酣畅淋漓与欣喜雀跃顿然消失,嘴唇一撇,几乎要落下泪来。又想幸好静垣不在,不然见她为了一个痘就如此神伤,定是要嘲笑她一番的。
江灵殊一边骂着那挨千刀的虫子,一边取了艾草捣碎出汁,同薄荷油混在一起轻轻抹在痘上。只是这样虽然凉爽祛痒,可脑门上一抹绿点儿,实在也令人高兴不得,索性合了镜子赌气不再看了。
她两手托着腮忧思片刻,终于暂时抛却了愁烦起身去做“正事”——在床边早早放下帐幔,点了香炉,又去窗边检查是否关严有无缝隙。
“诶,这是……?”走到靠近瀑布的那面窗前时,透过薄薄窗纸竟隐约可见窗外有点点黄绿色的微光。江灵殊不禁轻呼一声,想要打开窗子看个究竟,然觉这不明的光点似有些诡异,更怕有蚊虫趁机飞入,心内犹疑不定,难以决断。
好奇心终是占了上风,她想着屋内不便打斗,遂提了剑快步走出门,又立刻合了门,唯恐一只蚊子飞进去。
江灵殊在门前伫立片刻,心道自己已在凌霄派学了不少阵符之术,于剑术上亦是毫不含糊,对付些小小山精鬼怪定然绰绰有余。如此给自己打了一番气后,顿觉心中有底了许多。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气势汹汹向屋后走去,却见一点明黄色的莹光遥遥飞来,正停落在自己的剑锋之上。紧接着两点、三点,越来越多的光点旋绕在周身,几如落星。她一时惊艳,忘记思索,不由自主顺着光点飞来的方向走至瀑布边,只见水潭上方一侧林中更是铺天盖地的一片。
原来是萤火虫啊……江灵殊恍然心道。可不是么,此处湿润有水有木,这个季节里,萤火虫最喜在这样的地方出没。
她从前在凤祈宫里也不是没见过,只是后来便再鲜少特意去看,因而方才竟未反应过来。
“好美……”江灵殊轻叹着伸出手去,只觉自己的肌肤都似在这萤火映照中透出了华彩。
她向上望去,苍穹星辉与漫天流萤同入眼帘,灿烂绝美,如幻如梦。恍若些许星辰贪恋凡尘化作精灵流连于此,才造就这般华景。垂眸时,但见星萤倒映水面,波光为月华所染,带起一潭清辉与莹光,宛似仙境星湖。
江灵殊终于切实感受到山下那条河的“银河”之名有多么贴切,然眼前景象却远比银河更要美上十分。她情不自禁搁了剑,旋身在流萤中跳起了舞——眉目含笑,腰肢细软,玉臂皓腕掠过萤火,温润的盛夏夜风轻轻吹曳起青丝与薄衫,轻盈灵动之余更显身姿窈窕。
她不知自己这一舞有多动人,亦不知若此时有人经过驻足,定会疑心是自己瞧见了仙人。
她只觉寂寥渐渐侵染了欣喜过后的每一寸空间——明明此情此景绚烂光华无可比拟,却也只给她带来片刻喜悦,而那片刻的喜悦之后,一切便又落入比先前更深更暗的沉郁中去。
江灵殊在潭边坐下,借着亮光看自己倒映在水中的面庞,心内无比希望这个时候灵衍能突然自身后一拍她的肩吓她一跳,再与她依偎着同赏这一片好景。
不,如果她在,只要她在,她可以不要萤火,也不要星光,只要她在就好。
江灵殊不明白自己这般热切强烈的思念究竟因何而起,但只一瞬,便有心要强压下去——她实在对这样的从未有过的情感感到畏惧和恐慌。
无论如何,她们皆是女子,是师姐与师妹。她自觉自己绝不会有什么惊世骇俗之想,可既是如此,自己又为何要怕呢?
几乎像是在心虚。
江灵殊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叹着气抬起头。点点莹光旋绕着她飞舞闪烁,似是欲语还休——它们亦不能给她答案。
“坤灵萤火玉宇星,相望相绕至天明。寒潭清影人独立,犹盼归时再逢卿。”她心中烦闷,折了根小枝子在地上划着玩儿,不觉中竟随口吟了首诗出来。虽比不上文人墨客的水准,却也是一片真情实意,倒觉有几分得意和趣味,于是用树枝一笔一划地写在了地上。
一江之隔,灵衍走出风霞殿,对阿夏说是想随意散步看看风景,实则却是为了找个僻静的地方练练那把匕首。静幽坪白日里尚可去,晚上却是时间紧迫,一来一回恐会耽搁许久。横竖凤祈宫一入了夜,大半地方都无人往来,倒也不必舍近求远。
一路未遇见旁人,灵衍步履轻快,径自向偏僻之处而去,却在路过一座小石桥时不由驻足停下。倒并非是因眼前流萤于草木水石间飞舞盈动的美景,而是觉着此处十分熟悉。
再一望天上明月星辰,她忽然回想起来——此处正是她第一日来凤祈宫时,江灵殊带她去厨房里偷吃东西经过的地方。只是当时河水冰封、草木凋零,到处皆覆着霜雪,所以才未立时想起。
那日,她也是这样,侧仰着头望向月亮,可随即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江灵殊面上,便再移不开了。
她那时只觉她如月华般温柔美丽,令人想要放下戒心去亲近,而莫名而生的亲切感更让她情不自禁想要伴着她、依赖她。
——就像是念了多年的故人终于回到了自己身边,而自己再也不愿她离去。
她知自己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有此感实在可笑又奇怪,亦不明所感何来,可这的的确确便是她的真实感触,再做不得假。
只可惜,今日明月依旧,身旁却无故人。
如果她看见这样的景色,一定会很欢喜吧。灵衍望着着周围数不尽的莹莹光点,想到江灵殊眸中映着点点萤火柔柔一笑的模样,心下一软,遂原地坐了下来。
怀中匕首冷不防落在地上,灵衍将其拾起,略一迟疑,还是收了回去。
罢了罢了,明日再练吧。她想。
眼前的事终是比练武更重要些——她既不得见此美景,她总要帮她看着,为她记下。
江灵殊弯着腰在地上写画许久,终觉有些酸软,于是拍了拍腿起身,手指恰触到荷包里的硬物,心中一动,便将灵衍赠与她的那把横笛从中取了出来。
说来自己虽一直将之随身携带,却也从未吹奏过,现下既思念如潮,柔情缱绻,又有如此风光作陪,倒是个值得一试的好时机。
她并未学过丝竹管弦之艺,只照着自己见过的样子轻轻贴在唇边,以气息试探。
实在也怪,明明她吹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闻之却似荒漠风起、如冷泉呜咽,竟真有那么几分情致。初时声响细弱,逐渐沉入其中后才渐渐大了些,不再为水瀑声所掩。
山谷幽幽,心内的情思随着笛音传至能抵达的每一个角落,却反更衬得夜色静谧、无边寂寥。
她知她必定听不见,却希望她能听见。
正如她在那里,想要她与她同看一片萤火。
一江之隔的二人在月下遥遥独立,身如霜染,眸中皆是深深眷念。
第61章 团圆(一)
江灵殊数着一个个节日过着日子, 每至一节便划去一笔。眼看着一年里剩下的节日越来越少,便觉自己离归期又近了许多,希望亦更甚一分。
只是认真想来, 她与静垣和凌霄君相处也有了大半年——静垣性子活泼、乐观开朗,总能在她愁闷时令她开怀, 更教会了她不少事,且有伴学之功。而凌霄君虽少言寡语、高深莫测, 但对她却是关怀备至, 正如春雨润物无声, 教习剑法时亦是万分细致、一丝不落。
回到凤祈宫,见到灵衍、晨星等人固然是她心心念念日夜所盼的事, 只是离开他们时,自己必定也会觉着不舍, 少不得要落下泪来。
江灵殊这么想着,闷闷地蹲在潭边用树枝画了个潦草的五行阵,等静垣前来同自己一起练剑。
“啪——”地一下,肩上不设防地被人自身后重重一击,江灵殊差点整张脸扑在地上, 忙伸出一指轻轻在地上一点, 借力翻身而起。一回头瞧见静垣惊慌失措的模样,皱着的眉又不由舒缓开来,叹了口气道:“说多少次了,小心些, 你这手劲还是这么没轻没重的。”
静垣见她未责怪自己, 心里便松了口气, 连连点头一本正经道:“是是是,还好女侠武功高强, 不然这花容玉貌沾染了泥尘,我可就罪过大了。”
江灵殊“噗嗤”一笑:“莫说这些油嘴滑舌的,你手里紧紧攥着的是什么?”
静垣一愣,随即大声道:“对,对,一吓差点忘了,这么跑来还不是为了给你看这个,喏。”她将手掌摊开,上面一只灰不溜秋的泥塑摆件,依稀可从两只竖着的耳朵辨认出那似乎是一只……兔子?
江灵殊犹犹豫豫,不能肯定,将其拿起举了又放下反复地看,静垣等得不耐烦,甚至还有些生了气,一把夺去道:“这你都不认得?这是嫦娥的兔子啊!”
江灵殊闻言,咬着唇垂首许久。正当静垣以为自己语气太重惹了对方不悦,想要好好劝慰一番时,她却终于爆发出一阵大笑,边笑边抚着心口道:“哪有人像你这样,厉声厉色却说出那么好笑的话来。非说是兔子也罢了,偏还要说什么嫦娥的兔子,嫦娥和玉兔若月上有知,不知可会生气?”
静垣听她如此揶揄自己,不怒反笑,轻轻推了她一把道:“我这么说,自然是有缘故的,想来你定已忘了今日是中秋节吧。”
江灵殊恍然,前几日她还在心内提醒了自己中秋将至,不成想真到了时候却竟忘了。
“先前七夕你倒是记得挺清楚,”静垣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还特意一大早便书信一封给你师妹寄去,又一整日念些酸溜溜的诗,也不知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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