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灵殊腾地红了脸,急急解释道:“七夕是女儿节,书信问候也是寻常,哪有什么别的意思?你总说这些,难不成真觉得我与她互相爱慕不成?”
话一出口,不单静垣睁大了眼,她自己心里亦是大惊,遂低了头不再言语。
静垣以为她真动了气,忙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实在只是玩笑,绝无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知道,也并未生气,你无须在意。”江灵殊轻声道。
她自是明白静垣并无那个意思,不过自己一时多想才脱口而出罢了。方才那话与其说是质问静垣,倒不如说更像是她自己有心要否认。
“无论如何,是我不好。”静垣诚恳地拉起她的手摇了摇,“我去取些正当时节的瓜果点心来给你吃可好?横竖咱们晚上拜月时也是都用得着的。”
江灵殊对那些吃食虽没什么十分的兴趣,然为让对方安心,便也抬头一笑:“好。”
“这才对嘛,笑起来才好看。那就劳烦你先帮我照料一下这兔子了!”静垣说着将手里那只泥塑的兔子飞快塞进她手里,眨眼间便已没了人影。
江灵殊低头看着手内那只兔子,旁边一只仙鹤好奇走来,冷不防低头向她掌中一啄。江灵殊忙收了手,一抚那仙鹤的颈项笑道:“这可不能吃。”于是走回屋中抓了一把干果向它撒去,倚在门边静静看了一会儿。见仙鹤灵巧聪慧、姿态俊美,不知怎的便忽有些同情起手中的兔子来,心道静垣竟如此懒散,连个眼睛也不给人家画上,也只能由她来代劳了。
江灵殊一定了主意,当即进屋坐回桌前,先小心翼翼给那只兔子整身刷了一遍明黄色,待干透之后再以一层荼白覆上,便不似只上了白色那般令人看着觉得单薄且冷调。
她将上了色的兔子端详一番,顿感顺眼许多很是满意,于是举笔蘸了墨汁替它点上两只眼睛。只是仍觉少了些什么,想了一想,又在它脖上画了一条红绳,再以铜色在正前处画了个小小的铃铛。这才搁了笔,用手指轻点了点它的耳朵自言自语道:“这才是有了月精的模样呢,你说是不是?”
“你在做什么呢?”静垣抱了一大筐子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唰”的一声将怀内的东西尽数放在桌上,便到江灵殊跟前探头一望,顿时喜道:“你这么一上了颜色,倒是的确比先前好看了许多。”
“那还用说。”江灵殊瞥了她一眼,“不过,我这样自作主张,你不会生气么?”
“有什么气好生的?”静垣奇道,“再说了,这兔子本就是捏了送给你的,随便你如何折腾,只要不一锤子敲碎了它,怎么着都好。”
说着,她将那兔子拿起轻轻放在了窗台那幅画旁,对江灵殊道:“你瞧,让这一猫一人多了个伴儿,多好啊。”
江灵殊抿嘴一笑:“是好,那我就替她们多谢你了。让我看看,你都搬上来些什么东西。”
这一看倒是一惊——也不知静垣怎么在箩筐里满满塞了这么多物件,光吃食便有腌肉、胡饼、米团儿、桂花糕、橘子、柿子、枣子、石榴等十余种,还有香炉一盏并竖香若干。
“不知道的还以为凌霄派遭了劫呢,”江灵殊望着她道,“你拿了这么多上来,想来厨房再满也要空了,难道就没人说你?”
静垣随手从筐里捡了只脆柿咬了口道:“只说是凌霄君需要的,凭谁还敢多言一句不成?”
“你啊……”江灵殊摇了摇头,“师父一世……不,是几世盛名,都要败在你这个小丫头手里了。”
静垣扭头向屋外啐了口种子,又将一个饱满到裂了一条缝的大石榴塞进她手里笑着催促道:“快吃吧,别多话了。你白担心些什么?等到了晚上,咱们将凌霄君请来一同赏月,再一起吃个团圆饭。可不就与我所说分毫不差么?”
“原来如此……说的倒的确有理。不过你的分毫不差,当真是与旁人不同的。”江灵殊故作若有所思,又佯作正经点头取笑了她,两手稍一用力,将那石榴掰开。信手拈了一颗红艳剔透如宝石般的石榴子放入口中轻轻一咬,甘甜微酸的汁液顿时在口内如花朵般绽放开来,滋味之妙,令人不由称赞。
“不错吧,悄悄告诉你,我可是将最好的挑了来。”静垣像是怕周围有人偷听似的压低了声音道,“有了这些,我们一整日也不必自己开伙了,只在晚上将那腌肉或蒸或炒随便弄熟了,配着点心,喝着桂花茶,岂不绝佳?”
“是是是,”江灵殊连声应道,“你于这些事上最是再精心不过的,自然全听你的。”她捧着石榴走到门外,看见自己数月前栽下的红梅花枝已长高了数寸,且还生出了分枝与好几片新叶,知它终是成活了下来,心里不由生出几分安慰。她伸手轻触了触一片嫩叶,但觉柔滑有如谁的面庞,略略一想,便又快步走进屋内在桌上铺开了信纸。
不待静垣询问,她自解释道:“差点儿忘了,这样的日子,岂能不写封信回去。”
静垣嚼着柿子,木木地点了点头,早对她这副样子见怪不怪,已懒得出言取笑。
江灵殊提着笔蹙着眉,想着除了寻常问候外还能说些什么更诉情思,沉吟片刻,倒是又作出首诗来。
“雾染轻影月染衣,江水迢迢隔愁思。愿向苍穹与卿同,共望江月盼归期。”她在信末写下诗,又在一旁画了个圆圆的月亮,下方添上几道江水似的横波,整封信顿增几分意趣。
“又作诗了,”静垣拿帕子揩着手道,“自夏夜看了几回萤火虫,你便像成了个大诗人似的。早知如此,我也应该多看看才对,然后你一首我一首,看谁先能把谁酸死。”
“我哪里称得上大诗人。”江灵殊笑着将信纸一折递与她,“不过是有些话么,若直言相述实在让人不好意思,才只能寄情于诗罢了。”
“我听着倒也没觉着好多少。”静垣接了信撇撇嘴,“才歇了没多久,又得跑下去一趟,晚上你可得多做碗汤补偿我。”
“好好好,”江灵殊扶着她的肩将她缓缓推出门,“那就——桂花米酒甜汤,独做给你一人,如何?”
“一言为定!”静垣笑着与她相击一掌,奔入竹林中。
第62章 团圆(二)
不知不觉的, 中秋节都到了啊。灵衍垂首看了看淡色茶水上沉浮起落的细碎桂花心道。
手边是晨星刚令春蕊送来的新衣服——白衣素裳和青绿色的衫子,后背上有浅浅竹纹,是她喜爱的样式。
“宫主前几日在奉雪台时, 见您武艺精进远甚于其他弟子,故命人赶制了新衣, 特在中秋节这日赠与您,以作嘉赏。”
春蕊这样说, 她便也作出十分欢喜的模样恭恭敬敬接过, 再请阿夏将对方送出殿外。
有新衣服自然是好的, 只是她却也并未真有那么开心。灵衍一手撑着头,一手抚过青衫上的竹纹, 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气幽幽飘散在空气里——并不来自那茶水,大约是春蕊走了一路, 衣物因此染上了桂花香的缘故。
是了,自入秋之后,宫内的许多花都陆陆续续开了——光是菊花便有十数个品种,再加上红叶、银杏等草木的颜色绚烂亦不逊于繁花,放眼望去, 一片万紫千红竟是更胜春景许多。不仅如此, 就连桌上常备的果子较之先前也更丰盛了些。
灵衍向果盘中随手取了只橘子,一颗海棠果失了支撑滚落在地。她将其拾起用帕子擦了擦,正要放回盘中,忽回想起自己嫌姜汤辛辣, 江灵殊取了蜜饯海棠与她吃时的情景, 便将手中的果子定定看了许久, 开口问:“阿夏,海棠果还有多的么?”
“海棠果?”阿夏不假思索地点头道, “这时节里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那就好,”灵衍对着镜子换上新衣,束了发,扭头对她笑道,“陪我去采摘些新鲜的吧。”
阿夏被她拉着向外走,好奇问道:“您这又是要做什么?该不会又是像之前那样……”
“正是,只不过这次是要做蜜饯。”灵衍将手内那把小银剪子向上一抛,又稳稳接住,直看得阿夏倒吸一口寒气,定了定神才开口劝道:“蜜饯那东西做来麻烦,且宫里的蜜饯是吃也吃不完的,又何须您亲自动手?”
灵衍摇摇头,走至海棠树前,一手轻压了缀满累累果实的枝子,一手铰着海棠果,轻声道:“我说过,我会以自己的法子为师姐留下四时之景,宫里那些蜜饯再好,也是旁人做的。”
“原来如此。”阿夏恍然,想起灵衍画的那一幅幅画、做的许多小物件,以及收在盒内许多花木的种子。本以为那些事都是她为了打发时日所为,现在想来,竟全是为了江灵殊,不由湿了眼眶:“等少宫主回来见到您这番心意,一定会十分感动……”
灵衍默默无言,只专注着手上的事。她从未想象过江灵殊归来后见到这些会作何反应,亦更不是为了让对方感念自己的好处才做这些。
二人取足了果子回到风霞殿的小厨房内,按食谱上所书将海棠果洗净沥水,接着便一人握了把小刀,一颗一颗地剜去果托儿,再在表面戳上些小眼以便待会儿腌制时入味。
阿夏做这些事自是麻利,不一会儿面前处理好的果子便已积了一堆。灵衍却觉极其别扭——她的手舞刀弄剑自不在话下,然并不擅这样的细致活,大都直接削了半个果子下去,好几次还差点将刀戳在手上。
阿夏向她那里望了一眼,轻咳一声笑道:“您若是做不惯,将这些交与我在一旁等着就是,不出半个时辰便全好了。”
灵衍却起了不服输的性子,盯着手中的果子道:“我倒不信,我连这样小的事情都做不好。再说,若一遇难事便假手于人,又何谈自己的心意?”
她越发认真细致起来,渐渐觉着自己似乎找到些窍门——她方才总是用力太过,实际这刀子本就锋利,只需以刀尖轻轻斜着切入划一道圆,果托便会连着一层薄薄果皮掉下来。
阿夏在一旁看着,心内赞许不已,又帮她分担了些。很快二人将全部果子挑拣处理好,便开始着手烧糖水。
“霜糖、清水……”灵衍看着食谱上的步骤喃喃念着,忽心有所想,对阿夏道:“先别急着将水全放下去。”随即奔出厨房,将房内那坛青梅醋抱过来,启了封口向锅内倒了大半。
阿夏分外不解:“您这是……”
“刚才起我便想,若全然按照食谱上来做,与旁的蜜饯也无甚区别。”灵衍添着柴道,“且师姐不喜太甜,皆用霜糖与水亦不会合她口味。但若以青梅醋替换清水,滋味酸甜清新,岂不极好?余下的这些,也够饮用了。”
阿夏怔怔听她说完这些,许久才呆应了一声“好”。她先前便觉灵衍心思巧妙,却没想到她竟会细致到如此地步。在她平素认知中,这些心意说到底也不必非得对方喜欢不可,意思到了就是。就如这蜜饯,本就是极甜的零嘴儿,她自未想过要如何去将它改了味道,横竖江灵殊回来后,也只需随意尝一个品品心意罢了……可她却不像她这么想。
她心内没由来的惭愧,思绪在面上化作了夹着几分尴尬的笑意,对灵衍道:“原来如此,这么好的法子,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的。”
灵衍微微一笑,将目光投回锅内,并时不时用汤匙搅和糖汁以防糊了锅子。也不知站了多久,只是眼见着糖水由稀变稠,果色溶入水中,在柴火烧灼下渐渐在锅内凝成一汪琥珀似的糖浆。随着糖浆越发肉眼可见地少下去,海棠果亦变得只有先前一半大小,并显出十分通透红艳的模样,鲜亮光润得让灵衍想起自己房内那方玛瑙葡萄摆件。若将二者放在一处远远瞧着,怕是要疑心是同一种物件了。
浓郁却毫不腻味的甜酸果香与腾腾热气一同旋绕升起,在周身溢散开来,片刻便将整个厨房都填了个满,让人如同置身于一大片海棠林中。本该觉着心旷神怡,灵衍却在此时想起那个自己被沙果掩埋的荒唐之梦来,不由摇头轻笑。
“看这样子,已是好了。”阿夏取了长箸和盘子来,两人细细将锅内的海棠果一一搛起放入盘中,润亮的红果静卧在洁白无瑕的瓷盘上,像是白雪中散落了一捧红梅。
灵衍小心翼翼捧着盘子走回屋中,开了书桌前的窗子,在阿夏帮忙下于那里悬了根绳,再挂上一排带弯钩的银针,最后将海棠果一个个穿在银针上,方才算大功告成。终于了却又一桩心事,彼此相视一笑,皆松了口气坐下歇息。
“风干三日即可品食……”灵衍望着窗边托着腮自言自语——一排红果在那里随银针在轻风中微曳,映着窗外金黄灿烂的秋景更觉鲜艳喜人,似为她沉寂的心也添了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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