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琴心知肚明,怕得不行——即便她是自己父亲的亲生女儿,可也仍旧是怕。
只有与沈流烟相依相伴时,她才觉得不那么害怕。
冬雪消融,春晖满地,可积在心内的寒冰,却是一辈子都难以消融的。
而她是她如寒冬般的人生中唯一一抹春色。
萧玉琴知道,以父亲的心狠,说不准什么时候沈流烟也会没了性命,可她实在不想她死。在她心里,她们一样的艰难,一样的无依无靠,这样相同的两个人,理应靠在一起相偎着取暖。
于是,在某一天,萧玉琴明明白白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看着对方的愕然与痛苦,她满意地笑着环住她:“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也会为他们报仇。不过,从此以后,你什么都得听我的。”
自此以后,她几乎再未与沈流烟分离过,更直言对萧瑞道要她跟在自己身边伺候。萧瑞思忖许久,想想沈流烟那样逆来顺受的性子,倒的确是无论如何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不如就留着当个不要月钱的丫鬟,日后还可找个有利于自己的人家将她嫁出去,不过费些嫁妆而已,实在是笔划算的生意,便也息了赶尽杀绝之心,权当是为自己的新夫人肚里的孩儿积个德。
那之后不久,萧家便迁至了临州,续弦顾氏生下一子,取名萧明思。有沈家的万贯家财做底子,铸兵器的生意也是越做越大,而一切往事都似早已尘封在了千里外的永川。
傍晚烟霞满天,萧沈两人于二楼露台上闲谈,沈流烟静静看着书,萧玉琴则将母亲沈氏生前爱弹的那把古琴架在膝上,用玉钗轻拨着琴弦。琴音泠泠淙淙,如冷泉涌过肺腑,不知怎地听起来竟有几分凄凉。
“烟儿。”
“嗯?”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们在永川旧宅的院中一起种下的那棵木棉。”萧玉琴抬首望向天空,面上是难得一见的伤感之色。
沈流烟一愣,低声道:“好端端的,想那个做什么?”
“我看见这晚霞,便想起了,那木棉正对着咱们二楼的卧房,一到春日里,花开的大片大片,如火如荼,映着天边红霞,那景象,当真是美极了……那时候你我不过还是幼童,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都是陈年旧事了。”
“是啊,”萧玉琴搁下琴,走到对方身后坐下环抱住了她,将脸埋在她的发丝间深吸一口气道,“是用了晒干的木棉浸的水吧?这香气虽淡,可过了多少年,我都闻得出。”
“可惜,木棉喜温暖,在临州是活不成的。”沈流烟身子一僵,缓缓地道。
“木棉活不成,可你我定会好好活下去,你信我。”萧玉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道。
“其实……”沈流烟迟疑着说道,“不必辛苦筹谋,只要我们佯作一切不知,就这么过下去……也能安度一生。”
萧玉琴的面色陡然一冷,走到她面前瞧着她:“你的意思是,你要听我父亲的话,在某一日,嫁与一人,离我而去,自此安稳度日,是么?”
“我只是……不想再提心吊胆,也不想,看你以身犯险……”沈流烟咬着唇,再抬头时,已是泪水涟涟。
“我都不曾放弃,你又凭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我告诉你,那些事那些话,我从未忘却,日日午夜梦回历历在目,你要我放下,绝无可能!我亦绝不会允许你嫁给任何人,你就这样,好好待在我身边,我会护你周全。”萧玉琴情绪一激,说话大声了些许,及至最后复又低下。
“你口口声声护我周全,可谁又来护你周全?”沈流烟仰面问道。
萧玉琴一怔,随即向房内走去,只撂下一句话。
“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也能放下心来护好我自己。”
露台上,沈流烟独自掩面而泣,她心思纤细柔肠百转,萧玉琴又哪知她的挣扎与苦痛。
她又如何不愿与心上之人相守,可无论走哪一条路,这样的圆满都几乎绝无可能实现。
况且,如此禁忌之恋,萧玉琴虽无畏无惧,她心内却总似如千斤压下一般沉重。
既如此,她便只希望她平安……只要她平安,就算不得相守,她亦已满足。
可萧玉琴却始终只觉,若要生离,不如死别。
萧府正厅,尸横遍地,血溅三尺。
萧玉琴看着眼前亲眷熟人所遭遇的一切,却有着想要畅快大笑的冲动。
这样的疯狂与残忍,自多年前那个寒夜起便已如一粒蛊深植入她心底,经年累月长成了如今的参天大树,开出了血色的花朵。
只是,自己的胸膛却也在这振奋激动的下一秒,被利刃生生贯穿,钻心的痛楚瞬间袭遍全身。
萧玉琴有一瞬间的诧然,低头看着自己心口蔓延开的血色,有些意外,想想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做了这样的事,本来就没抱着自己还能苟延残喘的指望。就算报应不在今日,也会在他日而来。
横竖大事已了,恨怨皆平,唯一放不下的那个人,至少也终于可以再无枷锁自由地活着。
如此,便够了。
视线渐渐模糊,泪水缓缓滑落,烛火辉映下,这血色恍惚间像极了那年春日楼外盛放的木棉与天边成片的红霞。
流霞烟暖,冷玉击琴。
玉楼春色,终成绝景。
第78章 下山
萧家一事过去后的一两月里, 天气渐暖,凤祈宫中已是春色满园,可宫中诸人的心却如同被封在了冬末春初的冰寒中, 不得解脱。每个人面上皆难有笑意,就连说起话时声音也会不由低沉下去, 满宫郁郁,仍沉浸于悲痛伤怀之中。
然即便如此, 晨星也未打算推迟江灵殊与灵衍下山的日子, 依她所想, 虽然眼下再放出去两个弟子,这宫里便更添一分寂寥, 但终究还是要为了她们考虑,到底耽误不得太久。
灵衍十五岁生辰的第二日, 二人一早便收拾好了行囊包袱,午时饭后,山门前合宫相送,也算是久违地热闹了一回。
江灵殊着一件粉白的衣裳,轻纱外披上绣着点点红梅, 乌发一半挽起一半垂下, 如往日一般的清丽温婉。灵衍则穿着竹纹青衫,长发高束,斜簪一翠玉竹枝,更显英姿飒爽。两人背着行李手执长兵, 等着听候晨星的嘱咐, 面上皆有些紧张。
“这一去, 或得一二年才能再见,有些话不得不多说些。”晨星牵了她们的手道, “虽说你二人是下山历练,可为师倒也不指望你们当真能闯出什么名堂来扬名江湖。记住,什么惩恶扬善舒张正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都是次要的,唯有‘平安’二字才最是要紧,若有什么艰难之处,也别碍着面子自己强撑不传与师门知晓,想回来,也尽管回来,没什么丢人的。”
江灵殊与灵衍闻言,心中触动不已,连声答应着,其余诸位殿主也纷纷上前与她们说话,有的一边说着,一边还要给些东西。
“虽然再多的银子,也总有用完的一日,可是能多带些便还是得多带些,总比要用时短了缺了要好。”云罗一边抹着泪一边将两包碎银强塞进她们手内。
她俩刚要推拒,云若也将一个小巧的荷包郑重交与了江灵殊:“出门在外,单靠刀剑可不行,总也得有些旁人看不出的暗器防身。殊儿,你先前也曾使过这‘银羽针’,我便特地赶制出了这么些,你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吧。”
“多谢师父与师叔们关怀……我们,定不会辜负凤祈宫上下的期望。”
“好了,再这样说下去,恐怕说上一年也说不完。”晨星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狠下了心一般向前挥了挥手,“快去吧,走快些天黑前总能到临州城,便先在那里住上一晚,夜路危险难行,往后也别轻易在晚上赶路。”
“是,徒儿知道了……”江灵殊低声应着,眼眶亦不由湿了几分,一时呆立,最后还是灵衍小心扯了扯她的衣袖,二人才最后向诸人一拜,转身向山下而去。
直至再也看不见凤祈宫的山门,江灵殊才忍住不再回头,只是眉间仍旧郁色深锁,即使身处开阔清朗的浩然天地间,也未见舒展。
灵衍捏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得很是轻快:“好容易下了山,这是你我都盼望的事,怎么还是这么愁闷?”
江灵殊摇头叹气道:“这两个月里,师父和各位师叔都憔悴了许多,方才大家都聚在一处,看着更是明显。一想到她们自己都还难受着,却又要为咱们担忧,心里便不大好受。”
“正是如此,咱们才更得向前看,好好走下去,她们也才能放心,不是么?”灵衍吐了吐舌头道,“若实在苦闷,不如转移下注意力,想想临州城里有哪些好吃的,晚上好好吃一顿,就当是为头一日起个好的开始,如何?”
江灵殊“噗嗤”一笑,一点她的额头:“不过就是你自己想吃罢了,还偏要说得这般光明正大,我啊,要是也能像你这么没心没肺就好了!”
见江灵殊终于展露笑颜,灵衍也咬唇一笑,眉目间情愫流转:“若是没心没肺能博你一笑,那我倒是想一直做个没心没肺的人。”
这话听来虽像是玩笑,江灵殊却心中一震,抬眼向对方望去,还不及四目相对便心虚地收回了眸光。灵衍见她如此,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唇角微弯,放过了她。
二人各怀心思地走了几步,灵衍怕她还在因方才的事尴尬羞怯,便主动开口道:“对了,这一下山,凌霄派那里,你可告知了?”
江灵殊点了点头:“今晨我便书信一封寄与了凌霄君和静垣,我在凌霄派一年,他们对我实在很好,往后有机会,我带你一同去拜会可好?”
灵衍一愣,随即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嗯……好。”
“怎么了,我看你的样子,却不是很愿意?”
“没有没有,”灵衍连连摇头,忙找了个话头扯开,“我是想了些事,有些出神,待会儿先至云隐镇中,可要采买些什么路上用?”
“打量我不知道,”江灵殊笑着揶揄她,“你不过是惦记着去临州城的路上要带些点心吃罢了。既如此,待会儿到了云隐镇就买些吧,只是也不必太多,晚上到了客栈,总还是要用正经晚饭的。”
灵衍心内松了口气,面上笑道:“好,听你的就是。”
当季的时鲜恰是春笋,珍馔馆门前也摆上了写着许多春笋菜名的牌子,江灵殊与灵衍要赶在天黑前走官道至临州城,故而也不能坐下慢用,便以荷叶打包了几个时下正受欢迎的春笋腊肉糯米团子,带于路上边走边吃。
春日晴好,道上多游人,两旁还可见大片青翠田野,农人辛勤劳作其中。天清气朗、风和煦暖,正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令人的心情也开阔舒畅了许多。
灵衍大口咬着糯米团子,一不小心汤汁便溅落在了指上,她悄悄吮去,却依旧落在了江灵殊眼中,不由好气又好笑,从袖中摸出一方巾帕递与她。
“喏,快拿帕子擦擦,这才刚出了门就不成样子了。”
灵衍羞涩接过拭了拭手,却还忍不住举起一个团子像对方推荐:“灵殊,这味道实在鲜得很,你也快尝尝。”
江灵殊摇摇头:“我不饿。你看,走着走着,远远都能看见临州城了。”
灵衍塞了满口的糯米团子,听她这么说,抬头一瞧,果然见前方不知多远处有宏伟城门伫立,不由讶异:“先前听师父那么说,还以为得走上好几个时辰才能到呢。”
“云隐镇到临州城的官道只十几里,咱们一路上并未耽搁,走得又比寻常人快些,所以也用不了那么久。”
慢慢说着话的间隙,她们已进了城,江灵殊本就生在临州,看着繁华街道商户不绝倒不觉稀奇,灵衍却忍不住睁大了双眼,想要将所见盛景看个清楚。
“灵殊,这里好生热闹啊,”她扯着江灵殊的袖子道,“街道也比云隐镇宽阔许多……好吃好玩儿的更是看都看不过来!我先前只随师父来时路过此处,可那时下了第一场雪,家家户户紧闭着门,只觉得这城好空好旷,可原来竟是这般……”
“那是自然,”江灵殊见她开心,自己也欢喜,“临州是南北枢纽,多少商贩往来贸易都要经过此处,方圆几百里内,便属这里最为繁华了,我家就在城西。”
“那你可要回去看看?”
“……还是不了吧,”江灵殊想了一想,终究摇了摇头,“又不是回来探亲,怎好偷偷跑回家清闲呢。先找个客栈放一下行李吧,然后我带你去街上逛一逛,如何?”
“好!”
想着往后少不得风餐露宿的时候,这第一晚总得住得好些,江灵殊看了看身边的灵衍,一咬牙带她向临州城最豪华的客栈玉锦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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