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走在居民楼下的林荫路, 竟生出半分难得的宁静感。
与青山市那钢筋水泥筑成的快节奏大城市不同,安时市是不太大的临海小城, 托青山市这棵大树在前, 安时市也不至于落后, 但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里确实很适合忙惯了的人偷得半日闲。
而那次海边之行与其说是答应一同出行,还不如说是被赶鸭子上架。
苗烟回来得太突然,像炮弹一样打破了章寻宁本该继续掩饰在风平浪静下的生活和心情。
每一次与她过招, 都是败兵而归。
至于这次……也不能说她已然懂得如何应对苗烟了。
正相反, 可能是更糟糕的境地。
倘若苗烟不再回来,章寻宁压抑在心底的所有感情都能如这五年一样。她为苗烟单独放置了一个小小匣子, 埋在心底, 里面藏满最珍贵的回忆与感情。
可苗烟回来了, 在这五年间曾被暂停的情感, 这段时间里重新被勾起来,如得到超量养料般疯长, 所有刻意避讳的,现在全都加倍奉还。
偏偏就在这种隐秘而无法克制的情感快速滋长时, 苗烟又突然搬离了章宅, 几乎不再与她见面, 即便是见了面,彼此之间也鲜少交换眼神。
方才在车上那半个多小时, 她们甚至没有讲上一句话。
这趟安时市之行,反倒是苗父更热情一些。
或许回到曾经熟悉地地方确实会使人感到归属感,苗父一路活跃地讲着安时市的风土人情,这其中免不得反复提起苗母,讲述他们曾经度过的那些日子。
路上,苗父还提到要带章寻宁去他们曾经最常吃的那家火锅店去。
说是章寻宁到安时市一趟也不容易,所以要请她体验一下舌尖上的享受,章寻宁答应下来。
聊着聊着,他们停在一栋居民楼下,苗烟边找钥匙边上楼。
这是幼时住过的那套房子,其实它在很多年前早就被苗母卖掉了,后来苗烟自己挣了钱,重新将其买下。
三人趁月色推门进来,这幢房子常不住人,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老旧的木质气息,并不难闻。
苗父进房子后看了一会儿,一路上话多的嘴巴也停了下来,倏忽变得沉默。
过了会儿,才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之后一直没有再主动说话。
苗烟看一眼父亲,没有多话,她知道这些年来时过境迁,不管父亲怎样尽力表现的活跃或平淡,在面对过去的景物时,多少会受到一些无法言语形容的冲击。
或许是哀伤,也或许是感慨,也或许是其他的种种情绪。
总之,苗烟不想去打扰。
三人各自收拾好东西后,又一起分了房间,苗父住主卧,苗烟则和章寻宁住一间。
而面对这样的分配,章寻宁只是抿起唇,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她也知道这种局面无非是必然要面对的罢了,苗烟小时候家境不好,房子本就小,要是一开始想避开住一间,那她就不该来。
可她还是来了。
说不清道不明其中缘由,章寻宁觉得心里全是一团纠缠纷杂的乱线,想理清,却又理不清。
正是这种情境之下,章寻宁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分好房间之后,章寻宁先去卫生间洗漱,洗漱的这功夫,也让她有些喘息之机。
安时市这所房子设施简单,因此章寻宁没多做其他什么准备,简单掬一把水洗洗脸,漱口刷牙,再对镜怔愣片刻,确认自己没什么在表象上的失误,才走回卧室。
然而未料想一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毫无拘束、自如坦率的,仅穿着一件单薄吊带的苗烟。
二十五岁的女性身体早已成熟,腰肢带着点柔软,背对着她,趴在床上铺床单。
曲线分明,乍一闯入视线范围,使人大脑莫名宕机,血液加速。
似听到开门声,那专注铺床的女人也回过头来,随意看了眼章寻宁,带着点说不出来的清水般的疏淡,视线就这样掠过。
最陌生又熟悉的关系不过如此。
就像普通同事、普通朋友,每天都要打照面,实际上并没有多想和对方见面,说起来,不过是点到即止的关系。
这样清水般淡漠的触感的视线才一从章寻宁身上转过,便将她此前种种心烦意乱微微冷却下来。
她想到此刻双方不过就是这样普通的关系罢了,没什么好紧张的。
然而只是一想到有“普通”二字作为关系前缀,章寻宁又觉心口被蜂蛰了一下,难言的酸痛翻搅着。
那天苗烟对洛玟所说的“普通家人”四字似乎重响在耳边。
普通家人,又是怎样的关系?
要怎么去相处才好?
思绪万千的这一刻,其实也不过几秒钟过去。
只是感官将其无限放大,仿若被拉长,成了最难捱的考验。
也就是这一刻,苗烟出言:“你用完了?那我去卫生间了。”
说着,没等章寻宁回答,兀自擦过她肩膀,如无痕的风经过,不会有任何额外联系。
吧嗒一声,小小卧房门关上。
这不过八平米的室内倏忽变得闷热窒人。
一抬眼,周遭全是苗烟从小用过的东西,那张靠窗的床、脚下踩的地板、窄窄的一张书桌,全部承载着苗烟的过去,还有她的气息。
连同这个夏天与苗烟突然重逢的现在,裹着夏季潮湿的空气一同将她包围。
章寻宁想躺,却又难得感到脊背僵直。
这张苗烟方才铺好的床,像一张漫不经心编织出的一张网,黏住她,捕食她。
而她本可以避开,本可以不来。
但还是行不由心的来了。
思绪一转到这里,便如捧到烫手山芋,章寻宁双手交叠在腹部躺着,一向冷静镇定的心情忽的生出几分茫然和恐惧。
老房子隔音很差,耳边是透过墙壁传来的汩汩水声,苗烟在洗澡。感知里大约过了不到二十分钟,水声停了,苗烟出来,开门进了卧室,手里毛巾还在擦着发尾。
章寻宁闭目,感官却被放大。
身体能感觉到床垫微陷,是苗烟单膝跪在床垫上爬上床,手指微微撑着。
这张一米二宽的小床顿时使章寻宁觉得自己无处遁形,那带着潮热的手指和她小臂距离不过一公分,热气灼过来,无形攀上她手臂,再往上蔓延,灼到心房。
海边城市总是潮湿,风偶尔带淡淡盐味。
身边的人回到老家,行李拿的随意,没用惯常喜欢的玫瑰香,沐浴露是清爽的柠檬味。
一切都很干净。
根本就没有任何暧昧之处。
是她自己心乱了。
这一想法陡然出现,章寻宁背后冷汗涔涔,心里那团乱线好像有了什么头绪,但在指间一捻,又跑没了踪影。
躁乱不过一瞬,苗烟很快躺好。
不过在章寻宁思绪动荡之时,苗烟并没有一躺下就睡觉。
她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只开着微弱的光,手指随便动动,应该是在打字回消息。
床很小,那光亮也照到章寻宁。
章寻宁睁眼,微偏头看到苗烟对着屏幕专注地写着什么,接着下一秒,苗烟又微微侧过手机,像是在遮挡内容,不想被她看见。
什么情况需要这样遮遮掩掩的?
不知不觉的,章寻宁眉头微蹙。
联想到在会所碰面那一天,苗烟走在灯光糜暗、烟雾缭绕的场所里那样熟稔大方的姿态,章寻宁眉头拧得更紧。
不想还好,这一去想又牵连出更多的联想。
送苗烟回公寓楼时,苗烟趴在她耳畔讲那种亲密撒娇的话,听起来不像是她和苗烟之间会有的相处模式。
那时她也惊异于苗烟那句突然的话。
但如果换个角度去想,好像又可以有新的解释。
假如那句话……不是对她说的呢?
苗烟那天喝醉了,到底认不认得自己是谁?认不认得送她回家的人是谁?
第072章
然而这因偶然生出的疑问, 却找不出问出口的方式。
一切都是因为她们现在只是“普通关系”。
“普通关系”这四个字就像压在心里的一块山石,一道她作茧自缚的界限。那些难捱的、自找的情绪,都因这四个字而必须压在喉咙之下, 找不到表露的发泄口。
只能一直感受着胸腔里的情绪在一点点、又一点点地无限胀大。
无异于是种折磨。
苗父提到过要带章寻宁尝一尝安时市的餐馆这句话很快便提上了日程, 在到安时市的第二天, 他便兴致勃勃地带她们一起去。
那是一家本地很老牌的火锅店。
苗烟站在那张招牌下面,几乎是一秒之内便将其有关的记忆都想起。
在家里出事以前, 父亲在本地通过打工为生, 母亲教书, 他们是简单、清贫、但又极其幸福的普通的三口之家。
每月发工资的那天,母亲会很高兴地带家人一起来下馆子。
这是母亲教给她的人生课程中的其中一课。
不论你有着怎样的社会地位,生活是否艰辛,不要放弃任何会使你开心的机会。及时行乐, 才是人生真谛。
往事回笼, 不免心绪也跟着短暂变化。
走进火锅店内,店内的装潢肉眼可见也翻新过, 和当年很不一样, 不变的是依旧人声鼎沸。
也许因为安时市是苗父熟悉的地方, 他显得自在很多, 主动选了一桌落座,笑着招呼她们也快坐。
背景音是时下的流行曲, 节奏轻快,朗朗上口, 喧闹谈笑声一波又一波起落, 锅内沸水蒸腾出白雾, 使店内热意翻涌,章寻宁捏了下手心。
要怎么坐?
她觉得脊背有些热, 但明明开着空调。
最常见的情况,却成了章寻宁心里最难解的题。
她站在原地没动,苗烟也没动,像在等她先做抉择,章寻宁也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太小题大做。
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正常对待,可自己心里存了许多许多不可告人的心事,即便在此刻极力疏解那团乱线,反而却将自己越缠越紧,越容易暴露她的欲盖弥彰。
这正常二字,怎么也做不到。
几秒钟过去,还是苗父先发了话:“你们坐一起呀,坐到我的对面。”
此话一出,章寻宁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准备动一动自己的位置,苗烟比她更快些,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没有话语,没有视线,没有任何交流,视她为空气,转身进了里座。
敛起眉眼,章寻宁也收起手包,坐到另一把椅子上。
落座后,视线无意间一抬,正对向对面空着的座椅。透过此处,章寻宁看见前面那桌上滚滚煮着的沸水。
热气升腾,她视线所即,蓦地觉得自己像被那沸水轻轻烫了一下。
烫伤过后的痒止不了,痛也止不住。
苗烟的漠视近在眼前,比五年前的分别似乎还来得更清晰。而之于章寻宁而言,更加醒目地感受到所谓“普通关系”,到底是种什么情况。
分别不见还好,可常常见面,难道都只能是这样不痛不痒、不轻不重的相处方式吗?
一去深想,心口上那道结了痂的伤痕更为不适难忍。
招呼服务员过来点单后,菜不久便陆续上桌了。苗父的目光看着,忽然笑了一下,像想到什么极为柔软的事情:“等我好了以后,把你妈一起叫上出来吃饭。”
“也像现在这样坐,好不好?”
也许是脑海中想到的场面太过温馨,苗父唇角弧度轻微而和蔼。
苗烟夹菜的手却一抖。
鱼丸不慎滚落到桌上,留下水痕。
找回苗父以后,苗父当然经常询问妻子的情况,苗烟也对此早有预料,因此找了个善意的借口,说母亲现在身体不大好,怕猛然见面使她受惊,暂时先等苗父恢复些记忆再说。
因为说实话,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任何缓兵之计。
此刻苗烟只能露出个尽量自然的笑容:“好。”
其余的承诺或构想实在是无法说出口,因为除了苗父以外,这桌上的人都知道苗母已经不在了。
章寻宁不必去看也知道苗烟现在状态勉强,她筷子越过苗烟,接替苗烟重新夹了个鱼丸下进锅里,语气没有刻意的痕迹,自然的提起其他事情,帮苗烟解了围。
苗父那边顿了一下,便又继续乐呵呵地接下了有关字画的话题,没有再提及苗母相关的事情。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转到章寻宁身上。
“说起来,时间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你近况如何?”苗父问,“你还和家里人联系吗?你祖母现在身体怎么样?”
这个话题倒微微引得苗烟注意。
她竖起耳朵,分神去听。
有关于章寻宁的过去,苗烟向来知之甚少。
听说以前的家里人,还有一个自己很陌生的“祖母”,苗烟想知道章寻宁会怎样回答。也许能够以此更加深入的了解她。
48/87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