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水汽升腾中,模糊了章寻宁的面目。她面容无异,随意着说:“都不在了。”
苗父吃惊:“这……抱歉,我唐突了,请你节哀顺变。但怎么会这样?”
章寻宁似不愿多提,毕竟在场的苗烟也知道那段时间有多么鸡飞狗跳。她一笔带过:“说来话长,但都过去了。”
至此这个话题便撂下了,大家渐渐沉默地吃起来。
只是坐章寻宁身旁的苗烟难免垂眼多想。
当年章家长子、章父和章母都因那件意外带来的连锁反应而辞世,但其实还有一个人,也在这场闹剧的不久后离开了人世。
那个人就是章寻宁的祖母,苗烟并没有见过她,只在人们的口中曾听过相关的风言风语。
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太在家服用过量农药身亡,本来就是稀奇事。
据说当时祖母还留了一封遗书,但有了解的人都对此守口如瓶,有很多人曾猜测过到底是什么。
说家道中落?恨命不由人?
苗烟常能听到人们八卦此事,但章寻宁从不提祖母,后来去祭拜也都是同一天里随意敷衍一下,因此便不怎么在意,没有特意打听过。
但从刚才苗父的说法里,苗烟发现了特别之处。
父亲是先问章寻宁是否还和章家人有联系,这点能说明章寻宁和亲人关系不好,这点苗烟也有所耳闻。至于祖母,却是单独拎出来问的,语气中带有几分关怀。
那这是不是说明祖母之于章寻宁,其实是一个不一样的人?
可这么多年来,苗烟并没有感觉到祖母对于章寻宁有什么太重的分量。仔细回想起来,完全没有提过任何一次。
就连方才苗父主动提起,章寻宁的反应也显得那么平平。
思绪运转之时,苗烟突然接到洛玟的来电。她低头看一眼,没有立刻接听,先朝两人说一句“去一趟洗手间很快回来”,才带着手机离开。
坐在苗烟身边的章寻宁自然知道她有电话打来,去洗手间很可能就是为了去接这通电话的。
面前锅内热气上涌,熏得章寻宁脑内发热。
是和昨晚同一个人吗?
到底是什么人发消息要避着她,接电话也要避着她?
突然的,章寻宁觉得自己也需要去一趟洗手间。
用冷水洗洗手也好。
然而在她想着这件事还未做出行动时,苗父或许是觉得方才问得太唐突,提起章寻宁伤心事,此刻想找补,便又单独和她讲:“安时市夏天的海特别好,特别美,你有没有看过?这几天我带你和小苗一去看看吧。”
章寻宁垂眼,胡乱应了一声好,苗父又自顾自念叨:“等会儿她回来再告诉她一下……”
然而章寻宁脑袋里却苗父的声音却与火锅的蒸汽一同模糊了。
不知自己又说了什么,等回过神来,章寻宁已走到洗手间内。
此处没有店内的沸水蒸腾,又正是空调风口,空气倏忽一下变得凉爽起来。她定定神,想往里走。
然而迎面的就是苗烟。
她含着最后一丝笑从隔间里走出,手上挂断了电话。然而抬首后两人四目相对,苗烟又慢慢收起笑意,从她身边径直走过。
目不斜视,似不相识。
转过拐角离开了洗手间。
章寻宁被定住,立在原地。
某种情绪开始从她脚下生根,使她无法移动。这就是双方各退一步后再无交集的样子吗?会是以后的常态吗?
片刻后,她才慢慢挪动到洗手台前。
特意调成极冷的水流,乍一流经肌肤,本该使人轻微战栗,章寻宁却像无知无觉。
关掉水龙头后,章寻宁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外表惯是那样波澜不惊。
只有她知道自己心底被翻搅成了怎样的满地狼藉。
那极冷的温度还留在指尖,微微捏起,章寻宁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该到安时市来。但为什么还是无法控制的挂念?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都难以拒绝?
双目直视镜子里的倒影。
那略冷的声音在她的心中响起来,想像以往那样去告诫自己,然而却愈发觉得无力。
章寻宁,活了三十几年,怎么一到了她的事上你就拎不清?
流言蜚语的恶意,你还想让苗烟也再承受一遍吗?
第073章
名义上, 章寻宁是为了加速苗父恢复记忆,也就是陪自己的小辈的父亲、自己老师的丈夫到安时市来的,苗父对这一点深感愧疚, 总觉得要不是因为自己, 也不必麻烦人家跑这一趟。
故而苗父很主动地履行起东道主的义务, 短短几天内,时常带苗烟和章寻宁一同去以前和妻子常去的地方多看多玩, 毕竟他有关于安时市的记忆, 也只剩下了这些。
那日在火锅店提起的去海边的计划, 也随之安排好了。
安时市的夏季是旅游旺季,这里生活节奏相较于其他大城市要慢,临海,景色好, 空气也比那些地方要新鲜多了, 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
才走到海边外围,便已是人满为患。
挤到了里面, 大海蔚蓝, 沙滩上有人在打排球, 人群的欢声笑语将她们包围。苗父逆着这些吵闹声, 抬高声音问章寻宁要不要一起去玩排球。
章寻宁此行没打算下水,也没有想玩什么东西, 她穿一身极为轻薄宽松的乳白色纱质旗袍。
目光远望时,未曾想视线撞上苗烟, 匆匆别开眼睛, 那大片裸露在泳衣外的白还是惹得她垂了垂眼。
将苗烟放心托付给她的人还在场, 章寻宁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想法。
尤其是苗父还以为自己是第一次来看安时市的海,这种意外的误会更是让章寻宁有种极为紧张的背德感。
她在之前就和苗烟一同来看过安时市的海了, 怎么也忘不了苗烟在海里如水蛇似的缠住她的腰。
而一切的起源都是五年前,作为年长者的她没有及时守住底线,才是导致她们之间的关系一步一步变得不正常的导火索。
道德感的铡刀悬在她脖颈之上,使她喉头发紧,随之而来的是失职的愧疚感。这种状况下,她只觉得和他们待在一起呼吸都沉重。
章寻宁没有抬眼,只淡淡道:“不了,你们去玩吧,我在旁边看着就好。”
苗父拍了下她肩膀:“果然啊,你性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欢这些东西。”
说着,苗父和苗烟一同往沙滩排球那边的场地走过去,他们三人在这个拐点渐渐分道扬镳。
落在后面站定的章寻宁看了眼苗烟。
她笑如灿阳般与人有说有笑地往前走,才分开不过一分钟,一路上便已呼朋结伴,找到了一同打排球的伙伴。
对谁都热情洋溢,唯独对自己无动于衷。
这些天里一直都是这样。
“普通家人”这四个大字压上她心头。
难道以后就只能……像现在这样不尴不尬的相处着了吗?
章寻宁逆着人群往沙滩边角走,那是与人群中心距离比较远的地方。是一片石块垒成的岸,水深,石头棱角锋利,容易划伤人,而且因为没什么人来而显得分外寂静,伴着发蓝的海水,倒显得有些渗人。
章寻宁习惯了独身一人,不怎么介意此处人烟稀少,反正能看得到苗烟与苗父就足够了。
她选中一块大石,抚平裙摆坐下来。
海风带着轻微的咸湿气,远处浪潮起伏,另一个远处也有人潮攒动,唯有章寻宁安静观望的这一处只有白色鸥鸟成群飞来。
视线落回沙滩排球处,苗烟应该是早就组织好了成员应该怎么做,划分好了阵营,正边笑着边颠球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眉眼是一眼惊艳型,手长脚长地往那一站,什么姿势都显得很舒展。卷发随海风飘扬,美得很自由。
苗烟打排球姿态都很利落,带着点刻在骨子里的自如,肌肤也白如鸥鸟的羽翼,在日光下带着莹泽。
章寻宁就这样远远看着她,总觉得她起跳时像只真正的鸥鸟,即将乘风而起,可以随心所欲,这世界上没有她到大不了的地方。
这就是章寻宁和苗烟最不同的地方。
这也是章寻宁最被苗烟所吸引的地方。
尽管章寻宁不大提起自己的成长经历和过去,也不总是去想那些事情,但毋庸置疑,它们已经在章寻宁的性格上留下了塑造雕刻的痕迹。
小时候章寻宁很少接触到运动类的事物,跟野外挂钩的几乎都与她无缘。父母总说她是个女孩,没必要发展那些不文静的东西。
一旦错过了那对运动充满探索欲的时期,便很难再将这种兴趣生根发芽了。
后来的章寻宁也发觉自己并不热衷运动,她可能生来就没什么运动细胞。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以后,章寻宁自知最适合她的,也是她最擅长的,就是坐在写字楼里当淡漠的、使员工感到威压的领导者。
但在陪苗烟长大的时期里,章寻宁很喜欢看苗烟像自由的鸟一样发挥她那天生的运动细胞,似乎可以带给她不一样的色彩。
生命力是章寻宁在陪伴苗烟成长时所最深切的感受到过的东西。
顽强,飒爽,比骄阳晃眼。
有着使章寻宁目不转睛的魔力。
然而正在看苗烟跃动身形时,这一幕却被一道人影挡去了大半。
章寻宁抬眼,是个穿沙滩裤的男人走过来,待人走过,她又继续专注盯着沙滩那边的动向。
正看着,耳边却被沙滩裤男打扰:“嗨,美女,你也是来这边旅游的吗?我看你好像不是本地人,感觉你和我一样是外地来的。”
明眼人都能听得出这是搭讪开场白,如果有意,就会顺着好奇的问下去为什么看得出来。
章寻宁:“嗯。”
沙滩裤男:“……”比外表还要冷的回应!好像他是空气!
沙滩裤男坚持不懈:“果然被我猜对了吧,这么巧,要不我请你喝个饮料吧,解暑。”
章寻宁:“不必。”
视野里,那离得很远的苗烟似乎打完了一场,和苗父说了些什么,然后到小车边去买了水。接着,苗烟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一动,便找到了她所在的位置。
沙滩裤男还想没话找话:“那美女你有恋人吗,这么高冷,是不是家里那位爱吃醋啊,哈哈,要真是这样那我不就没机会了。”
那充满年轻活力的身影继续朝这边走来,肢体修长,两手都拿着饮料杯,长发垂在单薄泳衣,面容逆着光,看不大清。
鬼使神差的,章寻宁看着朝她走来的苗烟,说:“有。”
不知是在搪塞沙滩裤男,还是在短暂的欺骗自己。
沙滩裤男尴尬:“啊,这样吗……”
不多久,苗烟手捧两杯饮料走过来,挺拔鼻尖上是细汗,看得出刚剧烈运动过。她很快锁定章寻宁和她身边的男人,毫不犹豫,利落的直挺挺地坐在他们中间。
然后将其中一杯递给章寻宁:“水。”
沙滩裤男被一连串拒绝,这时又被人隔开,自觉是在自讨没趣,装作不在意的挠了挠头走开。
海边只剩下她们二人。
比起有不认识的人在的时候,气氛倏忽轻松融洽下来。
头顶成群的白色鸥鸟飞过,章寻宁白色裙边微荡,鼻息间是成熟女性运动过后扩散的发香。而侧目,那线条流畅的纤长手臂微微支在礁石上,咬着习惯随意的吸着海边饮品。
风经过,吹起她长发,像鸥鸟随时准备振翅而飞。
苗烟没看章寻宁,在看海:“我父亲说看你在这一个人待着很孤独,让我来关爱你一下。”
章寻宁手捧那杯水在想,原来只是因为这个吗?
口中应了一声,心情随海水撞击礁石的声音一会儿沉下、一会儿浮起,似海浪顶撞心扉,而她是那只海面上徘徊不定的舟。
苗烟可能不喜欢这种干巴巴的氛围,她随口找了个话题,也许她对待普通朋友也是这样的:
“他以为你是第一次到安时市看海?你怎么不说你上次来过?”
顿了下,说:“上次才应该是你第一次到安时市看海吧?”
语气带着点漠不关心、但迫于“来关心她一下”的任务才不得不开口的感觉。
那次海边之行的暧昧,似乎就这样随着浪潮褪去的泡沫而消散干净,苗烟抽离得这样快,快到她有些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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